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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良朋诤友

    随姬起身,带着熊职哭哭啼啼地退到后面,楚王依旧沉着脸,向重耳道:“寡人让你查案,可寡人并没有允许你使用偷盗之术,你潜入后宫,窃取证物,寡人至少可以给你一个不敬之罪。”

    “在下刚才那番话只是为了引随夫人上钩,让她承认偷盗结缡一事,其实我并不知道随夫人藏木盒的地方。”

    “那这个盒子是从哪里来的?”

    重耳把万成如何用一个木盒骗取渔民的夜明珠,自己又把木盒买下一事详细讲了,楚王听得大为惊异,道:“你说的这个万成莫非就是万卣,此人寡人也是知道的,他原是周天子手下掌玉府的官员,为周天子看守库藏,管理各国进献给天子的宝物,后来天子又派他到各国收缴给王室的贡奉,寡人听说明着他是为周天子管理贡奉的使臣,暗地里周天子委托他将府库里的宝物到处变卖,这些宝物都是价值连城的不菲之物,只有国君公候等人才买得起,所以他与各国的达官贵人都十分相熟。寡人也曾与他会过两面。”

    重耳奇道:“变卖周天子府库里的宝物,这却是为何?”

    “近年来周王室日渐衰微,各国常有少贡或不按时朝贡的,天子守着王畿巴掌大的一块土地,光宴请前来朝见的各国使臣就已是捉襟见肘,加上还要抵御四周的戎狄,给有功的诸候国行赏赐,所以年年都是入不敷出,只得变卖府库中的宝物,好在周朝传了数百年,底子还是颇为厚实的,一时半会儿的也变卖不完。”

    重耳这才恍然大悟,心里又为周王室的衰弱至此暗暗叹息。

    楚王道:“看来寡人果真没有看走眼,公子不仅聪敏善辨,而且公正无私,好谋善断,确实是一位正人君子啊。”

    重耳忙起身行礼道:“大王的话让在下愧不敢当,在下不过凭借雕虫小技侥幸破了此案,哪里当得起大王如此称赞。”

    “寡人知道令尹曾经找到公子,请求公子助他一臂之力,作为回报,他则许诺帮助公子回到晋国,公子的应答可谓不偏不倚,恰如其分。”

    重耳心中一凛,暗忖自己的一举一动竟然都在楚王的监视中,看来楚王城府之深远在成得臣之上。

    重耳道:“在下还有一物事要交给大王,此物是在下从令尹府中得来的,因这本就是大王之物,所以在下今日物归原主。”

    重耳从袖中掏出息夫人的帛书,呈给楚王。楚王接过,打开来看了,脸上微微变色,道:“你是如何拿到这份书信的?”

    重耳将为了寻找结缡,潜入令尹秘室的事讲了,还有正德夫人告诉自己的一段来龙去脉也详细说了。

    楚王眯起眼睛,神情暧昧难辨,沉默片刻才道:“如此说来,这份帛书已在令尹府藏了近三十年,令尹将寡人瞒得好苦,这么多年来,寡人只道是母亲将寡人抛下,一心追随前夫去了,却不知母亲还有这番苦衷。”

    “大王若能明白息夫人的一片良苦用心,息夫人在地下也可以安心了。”

    “唉,寡人小的时候,母亲在父王跟前总是一言不发,无人的时候又默默垂泪,寡人总是不理解,后来寡人听宫中的风言风语说,母亲原来是息候的夫人,寡人又怨恨母亲不贞不忠,总是刻意疏远她,虽然她将我带去随国,留在身边细心照顾,寡人却从未对她说过一句温言软语,寡人回到楚国继任国君后,听说母亲独自离开随国,投了渭水,寡人更是恨她弃我而去,连她的尸骨也不曾让人打捞,只将她的灵位放在随国,至今都不曾入太庙享祭。如今想起来,寡人是何其不孝不敬不忠啊!”

    重耳见楚王说到动情处,眼中隐隐泛起泪花,重耳也不插话,听楚王继续讲下去。

    楚王的神色很快就恢复如常,“寡人是随国国君和斗子文一手扶立上来的,斗子文一生为楚国鞠功尽瘁,对寡人忠心耿耿,寡人曾经答应他,只要他在世的一天,寡人就保他斗氏家族平安,虽然他和成得臣做了很多对不起寡人的事,但寡人现在只得隐忍。”

    重耳将刻有息夫人头像的玉牌拿出来,交给楚王,道:“如果在下没有猜错,这个玉像是息候被关押在令尹府的时候,请石缺帮他刻的,石缺与息候惺惺相惜,息候请他为自己雕刻息夫人的玉像,然后将玉像交给息夫人,以表达自己的一片情意,可惜玉像还没完工,息候就投水而死,不久息夫人也追随息候而去,玉像就成了无主之物,石缺当日将它给了在下,在下今日还是交给大王吧!”

    楚王将玉像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一番,向身旁的内侍道:“传令下去,在息国的故地—息县建造息候的灵庙,将息候的灵位放入其中,供后人祭祀,另外择日将息夫人的灵位从随国迁入楚国太庙,寡人要在太庙亲自祭祀母亲的在天之灵。”

    安排妥当后,楚王向重耳道:“寡人若记得不错,晋公子来我楚国已有四个月了吧。”

    “大王记忆过人。”

    “寡人知道,公子来我楚国是想寻求寡人的帮助,助你回国继任君位,说句实在话,寡人其实是不愿意公子回去的,一来公子这一去,寡人少了个得力的谋臣,二来公子若真的当上了晋国国君,只怕我楚国就多了个强大的对手。”

    “大王太抬举我重耳了,能不能当上国君在下不知道,但在下今生能够遇见大王,实为三生有幸,在下将大王视为知已,良朋易得,知已难觅,虽然在下终有一日要离开楚国,但大王的知遇之恩,在下永世难忘。”

    “如今的晋国朝局动荡,晋夷吾执政,目光短浅,取小利而舍大节,赏不公而罚不严,国内多有民怨沸议,加上晋国与秦国时有龃龌,戎狄也与晋国交战不断,公子回到晋国的时机已到,只是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助,公子若能得到他的扶持,离成就大业之日也就不远了。”

    “不知此人是何人,还请大王明示?”

    “寡人虽然有心要送公子回国,但楚晋两国相隔甚远,万一晋国生变,寡人鞭长莫及,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放眼天下,只有秦君才能扶持公子,一来秦君数十年前扶立夷吾后,两国交恶,秦君虽然后悔当初的选择,却木已成舟,悔之不及,若能有机会让秦君重新选择一次,他必会支持公子。二来秦国与晋国是近邻,若能得到秦国的支持,公子进可攻,退可守,行动起来也可便宜许多。”

    “大王的意思是让在下前往秦国,拜访秦君?”

    “正是,寡人会以国君之礼,派出车马和军队护送公子前往,并向秦君表达寡人支持公子回国继任的心意。”

    重耳正色道:“大王对在下的知遇之恩,在下将来必会郑重回报。”

    “寡人明天就举行宴会,为晋公子送行。”

    重耳回到重明馆,众位兄弟早已等得心焦,重耳将寻找结缡的始末与众兄弟说了,众人都道重耳处理得十分妥当,颠颉道:“公子,你什么时候也会断案了?”

    重耳笑道:“此事说起来还是赵兄弟的功劳,结缡刚丢失的那日,他就怀疑是随姬指使手下人干的,当时我还将信将疑。”

    胥臣道:“正德夫人固然有不对的地方,但这随姬未免也心思太过偏狭。”

    重耳道:“后宫之中,人人费尽心机争宠夺爱,争夺而来的这份宠幸,本已是漏洞百出,如何能够长久?”

    魏犨又问:“依楚王说那万卣是天子手下掌管玉府的官员,莫非结缡就是从周天子的库藏中拿出来的?”

    “即使不是从周天子的库藏中找出来的,周天子也必定知道结缡的下落,所以才会落到万卣的手中,那万卣到也是好手段,仅从这一块玉石上面就赚了个盆满钵满,够周天子用上好一阵子的了。”

    狐偃叹道:“不想王室已经衰弱至此,齐桓公在世时,尚且号召诸候勿忘国誓,亲体勤王,齐桓公去世后,楚国一国独大,大有吞并诸候,一统天下之意,不知中原济济诸候中,可有能会盟诸候,扶持王室,与楚国相抗衡之人?”

    众人皆低头不语,大家散了以后,重耳单独进了狐偃的内室,将楚王向重耳坦诚,愿意送重耳到秦国一事说了。

    狐偃道:“楚王说得有理,当年选立晋国国君的是秦任好,如今再由秦任好来重新选立新君更为合适。如果楚王用国君的规格送公子回国,则表明楚王已承认公子为晋国的新君,有了楚王的支持,公子便可借势造势,乘势利导,向秦君阐明回晋国的心意。”

    两人又商议了一阵,狐偃就明日的宴会一事殷殷交待了一番,重耳记在心里。

    第二日,楚王在太庙宴请重耳一行,楚王遍请朝中大臣作陪,只见钟鼓磬柷、遍奏宫廷雅乐;鼎簋豆敦,盛满全牲之食;爵觚壶尊,倒满稀世美酒,仪式之隆重,非同一般。

    重耳见今日的饮宴规格不同于往日,竟是用来招待国君的太牢之礼,正要辞谢,狐偃拉住道:“公子还是接受为好,楚王以国君的规格招待公子,乃是为了向天下诏告,楚王已认同公子晋国国君的身份,如此公子才能得到诸候各国的支持,顺理成章地回晋国。”

    重耳只得向楚王敬酒致谢,楚王也回敬重耳,每回敬一次,就赠送一次礼物,从车马粮草,到奴仆使役;从金银珠宝,到绫罗绸缎,楚王一共回敬了九次,赠送了九次礼物,赏赐之丰厚繁多令人咋舌。诸多物品,堆在太庙的前庭中,几乎将诺大的太庙占了一半。

    楚国自称王以来,楚王横扫南境,北侵中原,一生所向披靡,傲睨天下,连周天子都不放在眼里,何曾对谁用过如此规格的宴飨之礼,因此引得众臣都议论纷纷,对重耳一行侧目不已。

    曲过五享,酒过九献,楚王向重耳道:“寡人用如此厚重的礼节招待公子,公子将来回到晋国后,用什么回报寡人呢?”

    重耳回礼道:“美女玉帛,大王应有尽有,雉羽兕皮,象牙珍珠,本是楚国所产,那些流传到晋国去的器物,也都是大王用剩下的,还有什么是大王看得上的呢?”

    “话虽如此,可寡人还是很想知道晋公子的心意?”

    见楚恽如此坚持,重耳只得道:“在下若能蒙大王的恩德,回到晋国为君,将来万一有朝一日晋楚会兵,交战于中原,在下愿意率军退避三舍(九十里)。”

    在场之人都神情一凛,狐偃更是冷汗直冒,暗忖重耳这小子太不象话,竟将自己昨晚交待他的一番礼节全然抛之脑后。

    楚王放下手中的酒杯,逼视重耳,道:“晋楚交战?寡人到是不曾想过,万一真的有那么一日,楚晋还未交战,晋军就后退,寡人继续进兵追击,公子又将如何?”

    “请恕在下无礼,在下将左执弓,右执箭,与大王在战场上一诀胜负。”

    “放肆,”成得臣突然起身,怒斥道:“大王对你如此厚待,你却骄横自满,出言不逊,别忘了只要大王一声令下,不用等到将来,现在就可将你们杀了。”

    楚王挥挥手,“令尹不必动怒,寡人视晋公子是良朋诤友,朋友之间偶尔开上几句玩笑也无妨。”

    狐偃和赵衰等人见楚王并没有动怒,才略放下心来。

    楚王道:“玩笑归玩笑,公子这一去,今后山遥水隔,你我恐怕不会再有相见的时候,即使真有见面的一日,寡人也希望不要是在战场上才好。”

    重耳行礼道:“在下若能回到晋国,必定以治国安邦为已任,内治国政,外辅王室,晋国与楚国一北一南,互不交邻,各为其政,如何会有相见于战场的一日?”

    重耳的言外之意是他若当上了晋国国君,必定会全力辅佐周天子,只要楚国安份守已,晋国就永远不会率先攻伐楚国。

    楚王当然听得明白,但还是心存好奇,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笑道:“寡人到是忘了公子也是姬姓,与天子本是一家了,但寡人万一与天子兵戎相见,公子会如何呢?”

    “文王建立周朝之初,天下诸侯就曾歃血盟誓,所有姬姓之国亲同手足,共辅王室,外抗敌寇,如今盟约还放在洛邑太史府中,在下怎能就忘了先祖的训戒呢?至于大王的知遇之恩,在下也铭记在心,所以如果大王与天子兵戎相见,在下会对大王先礼后兵。”

    在座的朝臣们一片哗然,楚王哈哈大笑,“寡人听惯了奉承阿谀之语,公子的这番话,到让寡人觉得更舒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