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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平戎谏言

    平戎道:“弘德夫人刚刚丧子,一时心绪难平,此时多说无益,先让她静一静罢。”

    重耳愤愤地一掌击在案几上,道:“寡人恨不能将窃贼碎尸万段,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沁格道:“此事说来也是蹊跷,主公带着朝臣们出了大殿后不久,殿中的灯烛不知何故突然熄灭,臣妾坐在弘德夫人的下首,只见黑暗中隐约有几个人,直往弘德夫人面前的羽觞而去。臣妾心道不好,忙让弘德夫人拿着结缡先走,臣妾则起身拦住,却被一人推倒在地,接着只听一片尖叫,待臣妾爬起身时,那几个人已经不知所踪。”

    平戎道:“臣妾见弘德拿了结缡,转身就往后面走,有几人追上前去,要抢弘德手中的结缡,臣妾想上前阻拦,却哪里拦得住,被贼人推倒在地,待殿内的灯烛重新亮起时,结缡已经不知所踪,弘德夫人也躺在了地上。”

    “这么说,抢结缡的人还不止一个?”

    沁格道:“当时大殿内坐在客席的都是各国的使臣,难保对结缡有觊觎之心,致使弘德夫人滑胎的也许不止一个,但最后抢走结缡的只有一个。”

    重耳向众姬妾道:“你们可曾看清楚贼人的面目?”

    姬妾们都道殿内昏暗,又事发突然,都不曾看清贼人的模样。

    重耳此时发现杜祁不在人群中,问道:“杜嫔去哪里了?”

    众姬妾面面相觑,事发后,就无一人看见杜祁。

    重耳怒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她难道还象没人事一般到处闲逛?”

    这里正说着,内侍来报说杜娘娘来了,重耳冷哼道:“寡人到要看看她还能说什么。”

    杜祁照例一路跑跳着进了大殿,脸上难抑喜悦之色,不待开口,重耳斥道:“放肆,弘德夫人刚刚遭遇滑胎,结缡也下落不明,众人都在这里出主意,你如何踪影全无,到了此时才出现?”

    杜祁一脸无辜道:“妾身来就是为了告诉主公一件好消息的,妾身已经……”

    重耳打断道:“你能不给寡人惹事就不错了,还能告诉寡人什么好消息?”

    杜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泪水涌上眼眶,杜祁忍着不让泪水流下,道:“妾身,原来在主公眼里就是这么不堪吗?”

    杜祁默默地伸出手来,重耳见她的手腕上数条清晰可辨的血痕,最深的一条直陷进皮肉,伤口处血迹斑驳,还未收干。

    杜祁摊开紧握的手掌,一枚莹润剔透的玉石赫然出现在手心。

    杜祁将结缡塞进重耳手里,转身就走。

    重耳后悔自己刚才情急,一时语重,但碍于国君的颜面,又不好追上前去。

    沁格道:“主公,此事必有隐情,你不见杜嫔手上的伤口,若不及时处理,怕会有性命之虞,主公还是跟去看看为好。”

    重耳遂让人打起灯笼,跟着往永信宫来。

    到了永信宫,见芸香正要关起殿门,重耳问:“你家娘娘呢?”

    芸香期期艾艾道:“娘娘她说,说身体不适,今晚不能侍候主公。”

    “既然身体不适,寡人更应该探望一下才是。”

    重耳走到寝室门口,听见里面几个婢女正在殷殷相劝,一婢女道:“娘娘平时天天惦念着主公,只恨主公不能常来,今儿主公来了,你又耍公主性子,这是何苦来呢?”

    杜祁只是嚷嚷道:“不见,就是不见,快让他走。”

    重耳站在门外,提高了声音道:“爱姬既然不见,寡人只能回建章宫去了。”

    杜祁道:“你爱去哪去哪罢,与我何干。”

    杜祁嘴上虽如此说,眼睛却不住望着门口,等了片刻,听见外面的脚步渐渐走远,杜祁心下怅然若失,急忙掀了帘子,跑出内室,见重耳正负着手,站在窗前看天上的月亮,一脸闲适之意。

    杜祁道:“主公又欺骗妾身?”

    “寡人哪里欺骗爱姬了,弘德夫人因滑胎伤心不已,寡人过会儿还要回建章宫去,但寡人见爱姬受伤,也需确保爱姬无恙才好。”

    “在主公心里,究竟是弘德夫人重要,还是妾身更重要?”

    “你尽说些小孩子的傻话,快让寡人看看伤口如何。”

    重耳抓起杜祁的手,撩起杜祁的衣袖,一脸痛惜的神情,“结缡如何会到你手中,你手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重耳一番温言软语,让杜祁早没了气性儿,杜祁便将来龙去脉讲了。

    原来大殿内灯烛一齐熄灭后,杜祁听沁格喊了一声‘夫人快走’,昏暗中见一人上前抓住怀嬴的臂膀,要夺她手中的结缡,很快又有几人上前,与先前那人厮打起来。

    杜祁听怀嬴尖叫一声,正想上前相助,忽见一东西滚落到自己脚边,微微地发着光芒。

    杜祁眼尖,见此物正是结缡,便捡起玉石,往宫门外跑。没走几步,突觉手臂上一麻,有一物跳上了自己的臂膊,毛绒绒的一团。黑暗中,只见此物一团漆黑,两只眼睛微微泛着绿光,正是潞国使臣身边的那只黑貂。

    杜祁正惊疑间,那黑貂已将利爪深深刺入自己的手腕,显然是要来夺手中的结缡。杜祁吃痛不过,当时灵机一动,将结缡随手抛入身旁一只青铜鼎之中,这铜鼎中的肉羹刚刚煮沸,冒着滚烫的热气,那黑貂见结缡抛入大鼎,果然离了杜祁,来追结缡,却又因鼎内汤羹沸热,一时无法进入,只得在铜鼎沿口上来回打转。

    杜祁奋力将铜鼎一脚踢倒,鼎内的汤羹翻涌而出,杜祁听黑暗中传来一阵凄厉的吱吱的叫声,知道黑貂已被汤羹烫伤,杜祁趁乱寻着结缡,拿起了玉石跑出大殿,因怕黑貂再追来,便一口气跑到了宫苑。后来见无人再追上来,才转回后宫,来寻重耳。

    重耳道:“难为你如此机变聪敏,先前是寡人错怪了你,寡人给你赔不是了。”

    杜祁听见重耳夸赞自己,一时心花怒放,笑道:“其实妾身的能干之处多着呢,主公不知道罢了。”

    重耳又叫来医官,为杜祁诊治手腕上的伤口,待医官诊完脉,为杜祁敷上膏药,已过了戌时。

    重耳道:“寡人还要到建章宫去看望弘德夫人,你有伤在身,就早些歇息吧。”

    “主公今晚就不能留在永信宫陪妾身吗?”

    “弘德刚刚滑了胎,难免伤心,寡人需多陪陪她才好。”重耳说完便起身离座,出宫而去。

    重耳在建章宫呆了一晚,见怀嬴已无大碍,第二日一早照例上朝。重耳下令将使臣们都扣压起来,命掖庭令一一排查清楚,经查证确无参与争夺结缡一事,才可放出。若无人作证,又拿不出当时不在大殿的证据,便收押在监,等候发落。

    重耳又命将潞国使臣收押在死囚室,单独审讯,将那只黑貂剥了皮,将毛皮做成垫褥,将肉煮了肉羹,分给众臣。

    这些使臣除了一部分当日随重耳到庭外观看白虎外,大都分都在殿中,且都是无人作证的,因此统统被拿下大牢。掖庭令一番刑讯逼供,要逼潞国使臣承认是他抢夺结缡,并推倒了弘德夫人,谁知潞国使臣任凭如何拷问,只是不肯承认,最后竟咬舌自尽,死在了狱中。

    重耳依旧不依不挠,让掖庭令先将廧咎如、甲氏、留吁、仇由、鲜虞等戎狄来的使臣一一审讯,非要将那晚参与抢夺结缡之人查出不可,中原诸候的使臣也都被禁闭在囚室中,虽然还不曾用刑,但也是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这一番变故,在晋国朝中引起不少的震动,赵衰、狐偃和胥臣等人纷纷上书,请求重耳从宽处理,释放各国使臣,重耳只是将奏章束之高阁,不予理睬,所有前来劝谏的人也一律不见。

    这日重耳看完奏章,平戎打发人来请重耳到明光宫用膳,重耳这几日一直留宿在建章宫,也正想去明光宫走走,便坐了轿辇过来。

    重耳刚走到门口,便见几十个内侍、婢女和寺人,低头跪在门口的石阶上,正午的太阳火热如炙,将石板烤得发烫,宫人们个个晒得面红耳赤,汗滴涔涔地滴落下来。

    重耳进了大殿,见平戎坐在殿中,身后几个婢女为其扇着羽扇,平戎一脸怒意,似是余怒未消的样子。

    平戎请重耳入了座,亲手从冰鉴中端过一碗水晶细沙桃泥,递给重耳。这桃泥已在冰鉴中冰了半个时辰,端在手中只觉沁凉透脾,重耳正觉干渴,一口气便将桃泥吃了个精光,拭了拭嘴,方道:“那些宫人犯了什么错,夫人要罚他们大热天的跪在宫门口?”

    “主公有所不知,臣妾今儿让他们去园里摘几个桃子下来,准备给主公做甜点用。他们摘来了桃子,臣妾让他们先放在案几上,待拿来冰鉴后再做甜点。谁知过了两个时辰,待庖厨将冰鉴拿来,臣妾再看篮子里时,少了一个桃子,肯定是哪个嘴馋的偷拿着吃了。臣妾让他们老实交待,谁知竟无一个承认,因此臣妾让他们跪在石板上一起受罚。”

    重耳见案几上放着几只粉中透白的鲜桃,便笑道:“这桃子如此诱人,寡人看着也垂涎,也难怪有人偷吃,依寡人看,夫人不用如此大动干戈,为了一个偷嘴的就让全宫的人一起受罚。”

    “这可不是臣妾大动干戈,桃子是臣妾为主公准备的,竟敢有人胆大包天,偷拿来吃,岂不是不将臣妾和主公放在眼里?臣妾是一宫之主,杀伐之权皆在臣妾一念之间,别说让他们下跪受罚,就是臣妾将他们拉到永巷去杖毙,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重耳此时已经体会出平戎话中的言外之意,正色道:“寡人听夫人的话怎么象是意有所指?”

    “只怕主公是心有所念,才会觉得臣妾的话另有所指。”

    “你是指责寡人处置戎狄使臣有所不当吗?”

    “主公因为有人抢夺结缡,就将众使臣都关押在监,这与臣妾让宫人一起受罚有何区别?何况结缡已经找回,潞国使臣也已亡故,主公何必还要深究到底?”

    “弘德因为此事丢了孩子,杜嫔也受伤不轻,事情没有查个水落石出之前,寡人怎可就此罢休?”

    “此事难道主公就没有一点错吗?”

    重耳皱眉道:“寡人有何错处?”

    “主公也知道鲜桃味美,放于案上,未免让人垂涎。结缡乃天下至宝,主公将他公然炫之于众,岂不是招人嫉恨?人心不可测度,更不可诱惑,主公难道忘了当初齐国众公子为了争夺结缡而自相残杀吗?”

    “寡人如今是堂堂霸主,周天子亲封的诸候之长,难道不配得到结缡吗,将它拿出来与众人一观,又有何妨?”

    “依臣妾看,主公发这么大的脾气,并不是因为弘德和杜嫔的缘故,而是因为有人想与主公争夺天下霸主之位,令主公感到不愤。”

    重耳拉下脸道,“放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平戎起身,向重耳行拜手大礼,道:“臣妾言语冲撞了主公,还请主公责罚,但臣妾的话句句肺腑,万望主公三思。”

    重耳拂袖而起,离宫而去。

    重耳盛怒之下也不知走到哪里,半晌才发觉自己来到了含寿宫门口。

    重耳进了大殿,见沁格正在和一众宫女纺线,见了重耳,沁格过来行礼。

    重耳一言不发,在席上愤愤然坐下。

    沁格见重耳的神色,已经猜到了几分,不便细问,只道:“主公先坐着,臣妾把这匹纱纺完就来陪主公说话。”

    重耳见地上堆着几捆刚刚沤过的苎麻,宫女们有的在捻线,有的在往纺轮里添线,有的在绩麻。地上数台纺轮依依呀呀地作响,宫女们都在专心劳作着。

    重耳道:“这些事情何劳夫人亲自动手。”

    沁格道:“弘德上次已经在宫中发布诏令,要合宫都纺纱织布,每月需定时缴纳织物。夫人既发了话,我永寿宫当然要带头做个表率,何况主公常年带兵征战,国库吃紧,我们这些做后妃的不能只等着人好衣好食的伺候,理应为主公分忧才是。”

    “这次各国使臣朝贡,送了不少绸缎布匹来,宫中也不缺这些花销,夫人大可不必为难自己。”

    “金山银山也终有使完的一日,主公不记得当年齐桓公为霸主之时,天下诸候齐来归附,奇珍异宝藏满宫室,是何等的风光,齐桓公一死,六公子争位,不过数日,百丈楼台颓然倾倒,奇珍异宝不过沦为他人囊中物。主公如今得了这些财物,若不能为民众所用,与当年的齐桓公又有何异?”

    重耳皱眉,“夫人这话并非空穴来风,莫非你与平戎已经事先商量好了,处处拿话挟制寡人。”

    “臣妾哪里敢挟制主公,只不过主公当了霸主以后,日益气盛骄纵,所见之人皆阿谀奉上,所听之话皆顺耳动听,所以臣妾的话主公听着耳背罢了。”

    重耳至此也觉得自己有不当之处,遂渐渐平了怒气,叹道:“寡人这几日常觉得心浮气燥,胸中常有一团郁愤之气,舒展不得,看来寡人确实得好好修身养心才是。”

    “臣妾看主公刚进来时脸有怒意,不知主公为了何事发怒?”

    重耳将刚才在明光宫的事约略说了。

    沁格道:“主公一向视平戎为知已,所以她才知无不言,尽心规劝,主公是天下霸主,若只爱听阿谀之语,与那些碌碌无为的平庸之君又有何异?”

    “难道寡人扣押诸国使臣真的过份了吗?”

    “臣妾不懂那些政要大事,但臣妾听说上古尧舜时期,天下大治,政法清明,四夷蛮邦,咸来归服,从不是因为尧舜有什么天下至宝,而是因为他们的德行,圣贤不以珍宝为宝,而是以德行为宝,主公取得霸主之位是因为主公数十年来奉行道义,以德行事,崇德育人,与结缡又有何干,如今主公却为了一块玉石,大动干戈,牵连无辜,如何让天下诸候信服?”

    重耳默然半晌,道:“夫人所说有理,是寡人一时兴起,虑事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