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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风范四

    四

    两个月后,秦书山再次接到熊教授的电话。接电话时,秦书山居然有些紧张。电话中,熊教授的声音很响亮。听出来,心情不错。熊教授说,这个电话是特意感谢他导师的,也是特意感谢他的。由于他导师的热情接待,细致安排,讲学很顺利、很成功、很受欢迎。秦书山长舒一口气,赶紧说应该的、应该的。

    让秦书山惊喜的是,熊教授还说,推荐到《古代文学研究》的那篇论文已经发表了,而且是作为重点文章发表的,所以,论文题目还上了封面。“年轻人能在这种名刊发表文章,不容易。论文能作为重点文章发表,更是破例。”熊教授像是客观描述,又像是说给秦书山听的。秦书山激动得找不到恰当的、表达感激的话语,一个劲儿说谢谢、谢谢,内心里对熊教授又泛起一丝好感。

    “样刊寄到我家里了。过几天我散步路过院办,放到你信箱。”熊教授清了清嗓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对于熊教授语气中透露出的难以捕捉到的东西,秦书山没有听出来,只是感到一瞬间的诧异与不解——为啥把样刊寄给熊教授,而不是直接寄给作者?

    诧异过后,秦书山忙说,不用熊老师这么麻烦,他可以去熊教授家去取,也借此机会拜见熊教授,向熊教授请教,可是,熊教授就是委婉地、态度坚决地拒绝,说自己年纪大了,有时懒得出门,正好找这个理由出门转转。

    都要放寒假、要过年了,这个时候过去,肯定要带点礼物的。熊教授向来喜欢收点小礼物,怎么不让自己去他家呢?这么想着,秦书山刚才的一瞬间的诧异与不解,转而变成了持久的诧异与不解,心情不觉中沉重起来。

    这个时候,熊教授又清了清嗓子,感到很为难似的说道,有一件事,想跟他商量,不知他愿不愿意帮忙。秦书山一听说要他帮忙,慌了起来,怕又是让他介绍去哪个学校讲学的事。他本硕博是在同一个学校读的,就一个母校,而且熊教授已经去讲学了。不像有的同事,本硕博加起来,有两三个学校,可以介绍熊教授到两三个母校去讲学。熊教授的套路,同事都告诉他了,他也领教过了。

    慌乱中不知如何拒绝,秦书山只得硬着头皮表态,说只要能帮忙,一定尽力。熊教授感受到了秦书山的慌乱,一改刚才听起来踌躇、犹豫的语气,说自己一辈子没有出过书,是学术生涯最大的遗憾。自己今年都七十九岁了,还不知道能活多久,想在有生之年出一本书,弥补这个遗憾,也是给自己的八十岁生日献个礼……

    “您不是在简介中说,曾出版过学术著作四部吗?怎么现在又说一本书还没有出过?”秦书山话到嘴边,咽了回去,马上明白过来,熊教授原来是想要钱,而且为了要钱,也顾不得面子了。既然躲不过去,不如漂漂亮亮地死。于是,秦书山马上说道,熊老师出书是大好事,要是需要凑点出版费的话,尽管说。虽然学生不富裕,两三千块钱还是有的。讲到“两三千块钱”的时候,秦书山显得底气不足,自己都觉得太少了。熊教授没想到秦书山这么痛快,说道,你有这份心就足够了,钱多钱少都是心意。

    几天后,秦书山果然从自己的信箱中拿到了样刊。来不及激动,看到封面时,他气昏了。封面上印着“陶渊明田园诗的儒家情结熊明秦书山”。明明是自己的论文,怎么成了两个人的论文,而且自己还成了第二作者了?他以为刊物的封面弄错了,赶紧看目录,目录上也这么写着。再看论文的第一页,论文题目下也是“熊明秦书山”。

    “无耻!太无耻了!”秦书山气急了,几乎疯了,骂出了这句话。“怎么了?小秦。遇到什么事了?气成这样。”同样来取信的洪教授关切地问道。秦书山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把刊物的目录翻给洪教授看。洪教授淡淡地说,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要以为所有的热心人都真的是为了帮助别人,不要以为所有的前辈都是可敬可亲的长者。不要以为人老了,就慈祥了,那是因为脸上的肌肉松弛了、没有棱角了而已。

    原来还指望这篇论文评职称呢,现在倒好,成了别人的论文。评职称时,第二作者无效啊。损失一篇论文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天不会塌下来。再写就是了。问题是,这篇论文是博士论文的内容,博士论文的所有内容都只能是独著啊。要是有人发现,较真怎么办?现在的博士论文都上网,在网上很容易查到的。到时候请熊教授写个说明,说明他只是挂名?说明他盗用了自己的博士论文的有关内容?

    越想越担心,越想越窝火。秦书山给熊教授打电话,想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看看熊教授怎么狡辩、怎么解释。其实,都既成事实了,解不解释没有意义了。秦书山明白,这么做最多是为了出口气。

    熊教授接到电话,抢先说话,问秦书山是否拿到样刊了。秦书山没好气地说,刚拿到。熊教授不等秦书山把话说完,就说前几天在电话中忘了告诉他,论文署名的事了。正准备打电话跟他说明情况,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真是想到一块去了。

    熊教授说编辑是他的一个年轻的朋友,知道他乐于助人,提携后进,经常把自己精心写出来的论文给学生、给晚辈,并且从来不在推荐信中提起。这次的推荐信中说,对秦书山的论文作了反复修改,编辑就认为,这不仅透露出这篇论文是他写的,他又在做好事,而且在他看来这篇论文还很重要。考虑到这篇论文的分量,这篇论文所具有的重大的学术价值,编辑就擅自做主,在论文中加上了他的名字,还加成了第一作者。不成想,好事没做成,还给秦书山带来了麻烦。

    “不行的话,跟编辑说一下,让对方搞个声明,声明这篇论文的第一作者是你,我仅仅对论文作了修改、润色,最多是第二作者。”熊教授说。紧接着,熊教授又说道:“不过,这得主编同意才行,需要编辑部领导讨论认定,程序比较复杂。对编辑来说,这算是一次事故,晋升职称要受影响。编辑也是好心,办了一件错事。”听出熊教授的话外之音,秦书山不甘心地说,算了算了,不要影响编辑评职称,人家也是好意。

    熊教授趁势说道,自己一辈子看淡名利,虽然在学术界地位很高、影响很大。现在都黄土埋到脖子了,更是超出名利外。对于自己来说,学术地位定了,多一篇论文、少一篇论文,没什么,哪会占用年轻人的成果。

    说到学术地位,熊教授来劲了。说像他这样的学术界的常青树,还奋战在学术最前沿,论文不断,屈指可数,就两三个人了;像他这样还到处讲学、到处参会,活跃于学术界的资深学者,没有了,就他一个人了;像他这样驰骋于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这两大领域,在他这一辈人中是没有的,放眼整个学术界、文学界都是很少见的。秦书山很厌烦,嘴上还不停地说确实是、确实是。

    回到家里,秦书山迫不及待地将熊教授声称修改、润色过的论文与自己的博士论文第三章逐字逐句作对照,发现熊教授一个字都没改,连内容提要都是出自第三章的最后一段,也就是结语部分。如果说熊教授对论文作了修改、润色,就是增加了两个字——熊教授的名字“熊明”。

    年少无耻,也许是不懂事;老而无耻,是真无耻。秦书山在心里骂着熊教授,禁不住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