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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章 羞辱

    六月的第一天,就下起了一场持续了半月的大雨。

    一直到早上,这雨也没停歇。雨线顺着瓦檐流到地面上,就像放大了的蜘蛛丝似的,连连不断。而流到地面上了的雨水,有的钻进了石板的缝隙里,渗入了地面。有的汇聚成一条条蜿蜒的小溪,向着低洼处流去。

    啟麟一身黑色斗篷裹身,撑着一把油纸伞,半边脸被一张黑色的面具遮掩着。鹰戾的眼睛穿过面具的两个眼洞,遥遥看着眼前这座既陌生又熟悉的宫殿,只剩漠然和酸楚,以及沧桑。

    他戎马半生,打下了蜀国的半壁江山,却换来这样的结局。君臣猜忌和抛弃,百姓唾骂,他太冤了。

    大殿的门口,崔公公提着拂尘走了出来,却正好看到雨中的人,吓了一跳。

    他赶紧拿起廊下放着的雨伞抖开,撑着跑进了雨中,到啟麟面前卑躬,张口想叫鄂王时,又觉得不妥,只得换道:“您回来了。陛下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正派老奴出来接您呢!”

    接?

    啟麟嘲讽,以前他每次打了胜仗回来,也有人去城门口接,却绝不是像现在这样,派个奴才来接。

    原来在那个人的一句话之间,他已经死了,这里已经不是他能随便进来的地方了。

    甚至近来一次还得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生怕被什么人看见。

    崔公公见他不理睬他,只好没趣道:“您快进去吧!陛下正等着您呢!”

    啟麟没说什么,视线直直看着前面的大门,提步走了过去。

    雨水落到地面溅起,沾湿了他斗篷的下摆,却不影响它翻飞。斗篷随着主人的走动,像被风鼓起似的翻飞后扬,霸气凛然。

    崔公公看着他踏地沉稳的步子,老心脏抖了抖。这个曾经叱咤战场、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饮血将军,并不因为他如今两袖清风而稍减半分的凌厉和雄霸。

    殿内药气弥漫,不时传来蜀帝艰难的咳嗽声。

    啟麟走了进去,放下伞,解了斗篷摘了面具,到他面前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父皇,儿...子回来了。”

    崔公公站在殿门口把风,不让任何人靠近。

    蜀帝本是在榻上休息的,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撑着手坐了起来。

    他看着儿子的头顶,脸上看不出是无奈还是愧疚,只淡淡道:“回来了,回来就好,起来吧!”

    啟麟应声起身,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一时五味杂陈。“父皇,您老了。”

    两年多没见,蜀帝变化很大,头发全白了,人也没有精神了。比之他走时的强健硬朗,此刻的他更像随时都会死去的老人。

    蜀帝笑了笑,“吴帝,楚帝,齐帝,他们都走了,也该轮到朕了。”

    啟麟懂,他说的这三帝,并非现在的吴帝楚帝,而是先行的吴帝和楚帝和齐帝。

    “你恨父皇吗?”蜀帝定定的看着他。

    啟麟也定定的看着他。他没有立即回答,像是想了好久,才道:“恨。”

    蜀帝也不怪他,“你是该恨朕...咳咳...这蜀国一半的江山,是你打下来的。可朕却如此对你,你要说不恨,朕反倒不信了。那你这次回来,是想要报仇吗?”

    “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什么?”

    “在你眼里,我就真比不上大哥吗?是因为我是庶出,还是因为我能力不如他?”

    “与嫡庶无关。”蜀帝低头轻轻笑了声,声音轻缓,像是在回忆。“你自小就没有母亲,在这深宫里长大,你的委屈朕不是不知道。

    朕忙于国事,总不能一直护着你。索性送你去军营,也是为了要让你变得强大。可是孩子,请恕朕这个做皇帝的直言,你真的不适合这个位置。”

    啟麟嘲讽,这话可真是诛心啊!

    就像一个木匠,有人说他不适合干木匠一行;就像一个生意人,有人说他不适合做生意一样;他想做皇帝,他的父亲说他不适合做皇帝。

    有谁天生就会做这个做那个的呢!

    蜀帝继续道:“朕原本想着再过两年就将你接回来,谁知道出了恒阳的事,朕迫于压力,才不得不...”

    ...杀了你。

    他就算再不喜欢这个儿子,只要这个儿子不造反不弑君不杀兄,他也不可能杀了他啊!

    可是蜀国的百姓怕死啊!所以他们自私的将他的儿子推出去保命。整个蜀国的百姓都如此,他能怎么办呢?

    “好在你大哥顾念兄弟之情,用李代桃僵的办法,找了个死囚顶替你,救了你的命。”

    “可我宁愿死了,也不愿意过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蜀帝知道自己对不起这个儿子,只好道:“我知道你性子刚烈,不欲偷偷摸摸。可你也要想想,你若死了,蜀国还能有谁对抗权懿?”

    啟麟喉头一堵,所有委屈的话便都堵在了胸腔里。

    那日宣旨的人算准了他不欲苟活,便搬出了这句话:你若死了,蜀国还能有谁对抗权懿?

    如今的蜀国,能与权懿抗衡的,除他外竟无一人。或许姜离的那位,能勉强一抗。可是那人,用得,信不得。

    蜀帝的意思,便是让他从今往后以令一重身份进入军中,美其名曰是保家卫国,其实还不是想利用他这柄武器,继续任劳任怨。

    凭什么啊?

    可是,他这人就是这样,就算心里再愤再委屈,他也不可能放任蜀国不管。这半壁的江山,是他带着人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啊!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被人夺了去不是吗?

    这算是,爱国情怀吗?

    “可我有一事不明,那日殿上的刺客,您为何如此肯定他们不是君悦派来的?”

    说到这事,蜀帝爽朗一笑。笑得有急了,又咳了好几声,道:“因为他的小命,就攥在朕的手里。”

    啟麟皱眉,“什么意思?”

    “这个人,野心勃勃,狡诈如狐。当年朕赐他逐日弓,他若不生出不臣之心,便该直接把逐日弓归还,而不是伸手去碰。他若碰了,就怨不得那弓弦上的搅心蛊缠上他。”

    啟麟眉头皱得更紧,“你是说你给她下了...蛊?”

    蜀帝冷笑,“不然你以为朕怎么放心将十城交给他。朕既然能给他,就有办法让他乖得像条狗。”

    啟麟定定的看着满头白发的父亲,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忽而记起,当年君悦上殿归还逐日弓时,手指上的确缠了纱布,受了伤。也就是说,在那时候,她就已经被下了蛊了。

    给别人下蛊,这样的手段......

    “一国帝王,呵,听着真是伟大,自诩行事磊落。可要真耍起手段来比地痞流氓还下三滥,只怕你知道后都觉得龌龊可耻。”

    这话,是君悦的原话。

    一国帝王,天之子,身份高贵,声威浩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一直认为父皇是心澄明净的帝王,是磊落的君主。他若要杀一个人,只需一声令下,谁敢不从?

    可是今天,恕他直言,他只看到了一个阴郁诡谲、心思黑暗的小人。

    他就算再杀人无数,审问犯人的手段再毒辣残忍,也不会暗中给人下蛊,然后驱使对方像狗一样的爬,以此来侮辱对方的尊严。

    这样的行为,不该是出自一个帝王之手,显得他心胸狭隘,毫无气量。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对那个女扮男装的女人生出了一股痛心之感。

    君悦虽为女流,然气度、智慧、手段、见识绝不输于任何一个男子。她做人质的时候,完全没有身为人质的卑微;她拒绝他招揽的时候就坦坦荡荡的说:老子就是看不上你。

    她要杀人就正大光明的杀人,要玩阴谋诡计就明目张胆的玩,她要救他的属下就真心诚意的救;就算天下人认为她好男风,她也不置一语,甚至就把一个男人养在了宫里。

    她活得随心所欲,光明磊落又潇洒。

    他三番五次的杀她,她也没有因此而恨上他,见了面还和他平心静气的喝茶。这样的气度和心胸,不是谁都能有的。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中了下三滥的招,成了父皇手里的一条...狗。

    他只觉得可惜,为君悦可惜,也为父皇可惜。

    “父皇,你控制不了她的。”

    蜀帝眼神不善的看向他,“你在质疑朕?”

    啟麟露出他标志性的邪恶一笑,道:“君悦这个人,宁死不屈。你这样对她,比让她死更具羞辱感。她不会屈服的,哪怕是死也不会。”

    蜀帝摊手,像一个胜利者一样道:“可是你看,他被朕控制了两年,不还没死吗?朕每个月给他一颗解药,一旦没了药,他必死无疑。”

    啟麟失望的摇摇头,“父皇,我见过她,她的蛊毒早就解了。”

    蜀帝脸上一僵,胜券在握的神情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什么意思?”

    “她的蛊毒在三月时就已经解了,而且正巧的是,她是去漠北解的。但她并没有向我提起太多蛊毒之事,所以我也不知道她的蛊毒与您有关。”

    蜀帝不可置信的站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

    啟麟嗯了声,“当时我怕父皇以为我与她暗中勾结,所以并没有将她去漠北的事告知父皇。并且她并没有做伤害蜀国的事,我也就没放在心上。”

    这算什么,啪啪打脸吗?

    老子下的毒,结果人家反而跑儿子的地盘去解毒?

    君悦当时的内心,一定在哈哈讽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