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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0三章 混淆是非

    大雨浸润过的天地,一片沁凉。

    沙城衙内的后院,吴帝的住处。

    吴帝站在天井之中,抬头仰望着高空中的弯月,月很干净,却没有一丝亮光。

    沁凉的风中,夹杂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悲凉,看不见,却能透过人骨,伤及心肺。夜风吹起了枝叶,发出轻微的声响,似是某人的叹息。

    “陛下。”

    莫开走进来,禀报:“大军已经集结,只待陛下下令。”

    吴帝怔了一下,恍惚间好像听到了昔日爱将的声音。然转头看去时,却是另外一个人。

    他失望的叹了口气,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让敌军闻风丧胆,威猛无比的沙场猛将,再也活不过来了。

    “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大军出发,去登州。”

    “是。”莫开领命,迈着沉稳的步子转身出了院子。

    太监石忠走上前来,劝道:“陛下,天色已不早,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出征。”

    吴帝没有动,依旧看着天上的残月。“石忠,你说他会怪朕吗?是朕引狼入室,才害死了他。”

    石忠知道主子说的谁,道:“权大将军是忠勇之将,明理之人,怎会怪陛下。再说了,陛下也是被那君悦给骗了。说到底,就是那个君悦太过阴险狡诈。”

    “她的确阴险狡诈。”

    人生最大的赌局,便是以自己为棋。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不得不佩服,要对自己狠到什么程度,才能设下那样凶险的苦肉计。她当真就不怕自己真的死了吗?

    就算这苦肉计是她和公孙展布的局,那么连琋呢?

    她就不怕公孙展和连琋的内斗,以公孙展的失败而告终?

    公孙展若死了,连琋控制大局。就算她回去了,姜离也不会再有她的立足之地。

    可她他妈的还真是赌赢了,公孙展趁着连琋出征,控制了赋城和王宫,正准备迎接她的回城。

    可她就不怕野心勃勃的公孙展,会趁机变换大旗,入主姜离王宫吗?

    恰一阵夜风刮过,吹得吴帝犹如被人当头一棒,猛然一醒。

    “不对。”

    身后的太监石忠吓了一跳,“陛下说什么?”

    吴帝咬牙切齿道:“她当时说的。”

    “谁说什么?”石忠满脑子茫然。

    吴帝没有理会他,猛地转身疾步走进内室,道书案前,粗鲁的哗啦一下打开舆图,粗糙的手指拂过图上的一根根线条,一座座烽火台。

    手指最后落在登州的位置上。

    “登州。”

    “她为什么会选择登州?”

    她如今手上没有兵,邕城的三十万大军远水解不了近渴。且那三十万兵力是决计不能调的,否则南楚的大军一旦进犯,邕城危矣。

    赋城的兵力勉强能守城,也不可能调出。剩下的兵力都在连琋的手上。

    她没有逃回赋城,却留在登州,这太不合常理了。

    面对一心要杀她的丈夫、和一心找她报仇的仇人,却敢只身一人留在登州城内,她有什么筹码?

    “就算你舍得对自己狠,设下苦肉计。可是这一计的背后,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了。”

    任何决策,都会事先做好评估,预计能达到的效果了,才会实施。

    没有人,会对事情的不确定性甘冒生命的危险。

    “既然她实施这个计划,就说明她有绝对的信心。”

    “所以她离开前说的那番话,是在刻意混淆是非,误导朕。”

    君悦逃跑前所说的每一句话,犹言在耳。

    “其实我、公孙展、连琋,我们三个人从一开始就在演戏。除了我的伤,他们两个的内战是假的,去丹僼杀我也是假的。从头到尾,我们都是在演戏。

    我若不重伤,姜离若不内战,如何让你放松警惕,引得你提前出手?你当真以为你一路能打到这里,是你们的本事吗?”

    这是她说出的“真相”。

    他当时以为她是在故意骗他。

    一是:连琋一离开赋城,公孙展立马鸠占鹊巢,怎么看他们二人都是对头,又怎么可能像她说的是在合作。

    二是:在丹僼皇宫里,连琋的的确确是派人去刺杀了她,而她也把刺客杀死了。如果是假的,她怎么可能会杀自己人。

    三是:既然是给他吃龟息丹,必定知道他死不了。既然死不了,又怎么可能主动说出有些连他都没查到的“真相。”

    兵不厌诈。

    人在不信任的情况下,会被主观意识主导,先入为主的认为对方说的话就不是真话。

    然而真真假假,她的目的就是让他以为她说的是假话。事实上她所说的,就是真相。

    什么夫妻反目,君臣离心,都是假的。

    也就是说从他救起她的那一刻起,到现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个局。

    这个局是她、公孙展和连琋共同编织的,他们至始至终,都站在同一条线上,从来就没有敌对过。

    姜离看似是一盘散沙,实则从头到尾都是坚固无比。

    即便中间出现了个“李字军”的插曲,也影响不了大局。

    吴帝一瞬间,整个人像垮了的泥墙一样,跌坐在地。

    “陛下。”吴忠吓了一跳。

    陛下这个神情,仿佛是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就算当年太后死了,他也不曾露出这样的神情。

    “好,真是好啊!”

    吴帝独自咬牙切齿的冷笑呢喃:“好一对毒夫狠妇。”

    “真是好大一个局。”

    她为什么会选择登州?

    因为登州虽然没有兵力驻守,但却是姜离在东部的主要粮仓之一。

    “石忠,去把莫开叫来。”

    石忠忙应下,速速出门传话。

    “既然你希望朕去找你,那朕就偏不如你的愿。”

    ---

    以君悦的设想,吴帝对权懿之死,必定将所有的怨恨都发在她的身上,继而举兵攻向登州。因而连琋所在的蔚德县,反倒是安全的。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回吴帝却没有上她的当了。

    五月底时,吴帝连夜率军离开沙城,向东直逼蔚德县。

    哀兵振奋,士气大涨报仇之心犹如火山喷发,汹涌澎湃。双方仍是在虎丘之地开战,吴军当夜就大败姜离军,破其第一道防线。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一鼓作气,直逼蔚德县。

    清晨,天刚蒙蒙亮。

    然而书房里的灯火,却一夜未歇。

    豆点的烛火还在做着最后的燃烧,与外面朦胧的晨光交融,散发着清冷与暖黄的光线,天将明未明。

    “主上。”

    非白一身狼狈的染血盔甲,疾步走进书房内,神情凝重,呼吸急促。

    连琋背对着他,负手看着前面的舆图,头也不回道:“回来了。”

    “是。”非白顿了一下,低头惭愧道,“我们...”

    “败了。”连琋接了他的话。

    非白头垂得更低,“对不起主上,是属下无能。”

    “不怪你们。”连琋叹了口气,“我们损失了多少兵马?”

    “八千人。”

    “几乎是全军覆没了。”连琋转过身来,视线透过窗棂,落向外面朦胧的天色,语气沉重,“看来,蔚德是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