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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百四十三年前

    谢时晴第一次来到第八机械工业厂,是在十岁。

    她的妈妈关映云,在丈夫死去的四年后,已不再反感别人叫她谢博士或谢太太。谢太太在第八机械工厂里有许多年轻的学生。这些学生组成了工厂的基础,他们不是站在台面上的亮丽的科学家,也不是那些真正握有权利的行政官僚们,他们是工厂运行的基础,人数最多的基础,也是全部工业生产、维持、运转和流通的基础。

    她们来到第八机械工业厂时,受到了学生们朴素的欢迎。去年祝融登上火星的激动在社会上已经冷却下来,国际上的质疑已经不能唤起人们的关注。第八机械工业厂因之显得格外平静。贴心的哥哥姐姐们闲了下来,他们组织了一场热闹亲切的欢迎宴。怯生生的时晴一直在躲避大人们的逗弄。谢太太只抿了几口酒,便已醉得满脸酡红。

    员工宴请的区域可以望见天空,大漠的太阳总是落得很晚,血红的阳光照亮了黑魆魆的群山的边缘。

    谢太太几度停杯,专注地凝视天边的红霞。宴后,她请了一位学生给她开车:

    “小唐,能带我去旧石油基地遗址吗?”

    被叫做小唐的学生激动得满脸通红,半天只憋出一个好字来。

    那是谢时晴第三次来到石油基地的遗址。遗址在那时还不像十多年后那么破旧。灰蒙蒙的墙壁上,标语鲜艳如新。

    关映云走进了破碎的小路。唐正留在车中,没陪着一起向前,只敢远远望着。

    阳光照耀着灰灭的古迹,群山在她的身上留下了阴影。

    她问时晴: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小时晴摇了摇头。

    夕阳下,荒漠的土地闪着不祥的红光。鸟儿远离残垣,野兽也不见踪迹。风吹起了荒漠的沙,带走了人们生活的痕迹。

    她紧紧搂着时晴,说:

    “这是妈妈和爸爸、还有妈妈的爸爸妈妈,爸爸的爸爸妈妈原来一起生活的地方。不过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倒是离开这里后,我们才认识了彼此。爸爸得了病,轻易地就走了,现在就只有我和你,秋阴,还有奶奶了。”

    后来,时晴再度回想起今天的场景时,才明白自己的母亲对社会的变动抱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怨憎。

    比关映云活得更久的人学会了释怀。而关映云……死得太早,生命永远地停在了那一瞬间、一个怨恨的瞬间。

    但那时,时晴还不明白。孩童的心思觉得有趣,情不自禁地问道:

    “可是这里为什么见不到任何的人呀?”

    母亲不知是抱着什么心情,说道:

    “因为大家都躲起来了。他们藏着不想让我们发现。”

    “他们都躲在哪里?”

    小时晴好奇地问。

    “那得靠……自己去找哇!”

    母亲带着小时晴慢慢地走。一幢幢废弃的建筑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她快活地说道:

    “这里是剧院,曾经是我们小镇唯一娱乐的地方。那里是个银行,我讨厌银行,所以很少来。银行的后面是医院。和医院挨着的地方早一点的时候是个小食堂,后来道路扩建,变成了一条过道。拆下来的砖,被我们家围住了自己的院子,就在这边。啊,还长出草来了。”

    时晴看到院子的墙上涂着六个字:

    这是我们的家。

    在时晴的记忆里,当时的母亲已经决定永远地离开虞北。至于要去的地方也早有预定。

    她的父母可以算是土生土长的虞北人,不过父母的父母一辈就不是了,他们是虞中的汉城人。按照唐蓼蓼的回忆,在七十多年前,时晴的曾祖父母响应号召,带着尚且在襁褓中的唐蓼蓼一代人,支援建设虞北。直到七十多年后,唐蓼蓼对这一政策仍然充满着怨恨。石油基地因为石油的枯竭被废除,石油小镇被撤制的当天,唐老太太公开说自己高兴得很,她打从第一眼见到开始就不喜欢荒漠、戈壁还有黄沙,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来这儿的要么是傻瓜、要么得罪了人、要么就是罪犯。她甚至不大愿意住在楼兰,尽管那时候的楼兰已经有着美丽的绿化。唐老太太始终怀念着山清水秀的汉城。她说她非常支持儿媳的决定。

    只是汉城的亲戚和她们在几十年前便已经分岔。关映云要到汉城无疑是重新开始。好在关映云的社会地位不俗,她有能力重新开始。第八机械工业部为她牵好了线,江城大学向她发出了邀请,关映云欣然接受,成为了一名大学讲师。

    江城就在汉城的旁边,一条高速公路连接了彼此。

    在那段短暂的远离使命的日子里,关映云住在大学,时晴就读于江城郊外的一所寄宿制小学。秋阴和奶奶一起住在汉城,就读于汉城的一座走读制小学。四个人分了开来。

    十年后的时晴理解到一个事实——母亲并不喜欢在父亲死讯传来时诞生的秋阴,或者,她其实谁都不喜欢。但十岁的时晴还不知晓这点,被母亲长期带离秋阴的她感觉自己被抛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原来的世界里,和平、安逸、礼貌、规矩,有的是温柔相待的长辈和全无顾忌的姊妹。但新的世界中,有的是带着各地口音的同学,有陌生的像母亲一样教导人的人,新的世界流传的不是历史和通话的故事,而是早熟、暗恋、打架与追星,最次的也是妖怪、鬼魂和杀人,有升旗台和八百米跑,有游戏厅,有大声哭泣,有保安,也有来接孩子的醉汉与泼妇们,有严厉的尊敬与不尊敬,还有压抑的沉默与发言。

    这个浓烈的世界像是一个不会结束的黑夜。在这个喋喋不休的黑夜里,大人们不停地讨论着升学的问题,他们说你们会升上初中,初中升完是高中,高中要考上大学,大学后还要找工作。在他们的眼里,孩子们已经分成了两类,其中一类已经是无可救药的了,最好是不要接触的了。孩子们则讨论着玩乐的问题,他们叫骂,他们互相攻击,他们追求的是一些新颖的话题。新颖的话题之所以新颖,在于他们不停打破了大人们所设定的某种道德的界限。在孩子们流传的小道消息里,校长和他们最讨厌的告密者的家长发生了不伦的关系。他们嘻嘻地笑了起来。

    因此,两个月后,母亲通知她整理整理行礼准备离开时,她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

    那是一节放学前的体育课,男生们在打篮球,女生们坐在草坪里聊起昨天播放的娱乐节目。唐老太太在时晴的寝室里一边唠叨,一边收拾行礼。时晴自个儿背着书包走进了教室,准备看看自己的抽屉里还有没有拉下的东西。

    一个安静的男孩发现了她。他在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回到了教室。时晴原以为他在看书,后来才发现他的书里夹着不知名的小说。小说的名字早已消失在了历史中。

    男孩奇异地盯着小时晴。

    那是后来的时晴已经忘却了的、真正的最早的会面。

    他以一种非凡的敏锐问:

    “你是不是要走了?”

    时晴讷讷地一言不发,有种秘密被撞破时的惶恐。在她的想象中,她会不辞而别,就像是童话故事里那些飘然而去的仙子。等到第二天,同学们发现她的消失时,也会发现她留下来的小礼物。

    “要去哪里?”

    时晴没有说。

    他说:

    “真羡慕你,我也想走。”

    小时晴睁着眼睛问道:

    “你要去哪里?”

    他嘟囔地说:

    “不知道……去哪里都好……反正不是这里,也不是家里。”

    男孩趴在桌子上闷闷地看着天上漂浮的白云。阳光照亮了他的桌角。

    “我懂了,你是想到街上的游戏厅里去!”

    “那更不是了!”

    他气嘟嘟地摇了摇头,然后再没看小时晴一眼。

    后来的时晴忘记了这一次偶遇,不过却对那天的夜晚记忆犹新。街边亮丽的海报绘画着想象中的火星都市。高铁穿梭在画满星球的广告的隧道中。有一次靠站,奶奶在门口的贩卖机中给她买了一罐宇航纪念瓶牛奶,包装纸上画着她最崇拜的火星英雄。

    城市的夜光照到了母亲所在的家门口。她回到了自己的第一世界,却听到了争执的声响。那时,关映云正在用VR头盔在线上聊天,扬声器的音量很小,在门边可以听到。

    奶奶住在楼上,秋阴也在那儿,已经睡着了。

    时晴懂事地没有去吵自己的妹妹,她搬了个小椅子坐在妈妈的门口。扬声器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一个熟悉的老妇人的声音:

    “你应该回来,应该承担起你的责任来。”

    关映云的眼睛已被VR头盔罩住。她的眼中重新见到了戈壁,见到了她最爱的戈壁上的星星,见到了黄沙,还有一颗在荒漠上独自成长的树。

    “委员,以前你们说,没谁是不可代替的,现在你们说,你们需要我。”

    老委员走在她的身边,她们都看到了第八机械工业厂的灯光。辉煌的灯火点亮了机工厂的轮廓,虚拟世界的景象与现实差距甚远,为了美学而进行了夸张。关映云想起最近国内流传的一个小道消息,说是第八工业机械部将第三次被撤销,其直辖的综合机械工厂也将被取缔。

    “火星上的发现,让决策层震动很大。新闻上到处是第二十三次大会的新宣言,难道你没认真学吗?”

    今年的宣言相比起往年的变化,关映云自然是知道的。第一宣言照旧,第二宣言把发展改成了新发展,提到了太空阶段,第三宣言把现代化改成了再现代化,第四宣言是社会和谐改成了人和自然的和谐,第五宣言从促进世界和平改成了建设世界和平,第六宣言则改成了缔造新时代工业体系。

    而全新工业体系的核心便是太空工业。

    在简单的改动之下,隐藏着巨大的信息。

    “火星上的发现是……什么?我在英语网络上看到过几个关于登火的阴谋言论……他们说虞国在火星发现了其他文明的遗迹,这是真的吗?”

    委员格外平静地问:

    “你想知道吗?”

    关映云没有继续开口。

    但委员却继续说道:

    “消息确实已经走漏了。对于这种规模浩大的系统工程而言,想要彻底隐瞒是不现实的……你在其他网络中看到的信息或许就是真的。不过正因此,表达出要压下去的决心也是一种必须表达的态度。”

    关映云说:

    “我以为我现在非常危险。”

    委员开玩笑似的说道:

    “但在综合精神评估中,你的得分不低。你可能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危险。”

    “我最近出入过多次国际交流会议。”

    “本专项中,这不是考核的第一重点。我们所考核的第一重点是……具有在不论什么情况下,都能维持基本实验规范的道德品质。”

    她微微侧过眼帘。

    第八机械工厂已经消失在虚拟实境的身后,他们站在荒漠的大湖边上,看到了水里澄净的夜空。

    她们在湖边慢慢地走,湖的尽头出现了关映云魂牵梦萦的那座为了石油而生的小镇。

    “可是我仍想知道你们之所以要建立的真实的理由。我想应该不是为了应对太空危机、核危机那么简单。”

    “如果我说就是那么简单呢?”

    委员停下了脚步,她站在湖边就像是站在悬崖的边缘。

    关映云一言不发。

    “不过,在主要的目的以下,主要的领导层中确实开始流传起一种另外的想法。”

    关映云重新看向了委员。而委员正在目视前方。电子的幽风荡开了湖水的涟漪,澎湃的浪花正在冲击着她的脚底。

    “过去的人类所要考虑的地球上生存问题到了现代几乎已经消失殆尽。在我们的国家中,已经不再有‘生存’这一问题存在的土壤。如果没有外力影响的话,社会或许就会这样在长久的不变中继续下去罢。威胁我们的问题已经是另一层次上的了。”

    “比如说核战争,人类国家之间所存在的恒常的威胁,足以倾覆目前人类缔造的生活环境,让工业、农业、人口与技术都发生史无前例的倒退。而这种威胁至今仍在不停加码。试想一下……某天的夜晚……”

    委员顿了顿:

    “曾经不过是演习的警报在天空不停地尖啸,昨晚才路过的工厂已经在蓬勃而起的火焰中销毁,上夜班的父母、丈夫或者子女如今是无人可以辨认的尸骸,而苟活下来的自己则患上了无法摆脱的永生的疼痛……难道人能不感到恐惧吗?”

    关映云想起了老人先前对她说过的话。

    他们一直在着手建造一座即使地球陷入全面核冬天也能自给自足至少两百年以上的超级地下指挥中心。这个指挥中心将在可能的后核战时期联通全国。

    “比如说人造人、人造动物与基因设计。光是目前在实验室里已经实现的技术,对于我们来说,想要预测它所能带来的后果,都比人猿预言取火与农耕后的人类更为困难。在简单的想象中,它就足以摧毁现有的社会运行体系,颠覆人类存在的基底,从此以后,人类可能不再是‘生’出来的,他们也不再需要成长,他们的器官可以得到无限的更换,家庭、父母与子女的观念将荡然无存,他们甚至不再需要交流,也不再需要成长或者热爱……”

    “虚拟现实的发现则能消灭掉现有所有的社交,网络用二十年取代了世界、成就了第六届权力的基础。虚拟现实受限于硬件的资源还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但一旦颠覆,那么对于这种颠覆,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它必定是彻底的、毁灭性的、覆盖到世界的全部方面的。”

    “至于地外、来自太空的问题,则更为复杂。技术的诞生带来的世界的变化,以及外在的宇宙所发生的变化,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已经有必要将之纳入考量,并制定相关的对策。”

    “这就是‘原形’存在的第一目的,也是得到特审特批的根源意义,它直接打动了决策层。”

    “不过随着‘冬眠’技术可行性的证明、记录技术的发展还有人类记忆生成机制的研究,原形获得了原形这一名字,它的意味是,是否存在着某种方法——”

    关映云抬起了头。

    委员一丝不苟地说道:

    “使得人不受改变而能享受到所有未来的成果,意即使人猿也能够融入未来生命的社会。”

    “也可以认为为,不论未来发生了什么,某个微型的人类社会仍然可以、不受变化地存在,并且具有选择发生某种‘变化’的权力,而非是被动地接受汹涌而来的大潮。从这种意义上来讲,第二目的与第一目的是一致的。”

    在人们的脚下,水静静地流淌着。鱼儿慢慢地游动,从岸边游入了明月。

    在六亿年前,它们的先祖曾经登上陆地。

    而在六亿年后,它们的后代或者已经失去了成为智慧动物的可能,并且不可能再具有了。

    关映云打开房门的时候,小时晴在椅子上睡着了。

    她生涩地抱起女儿,把她抱到自己的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她凝视着女儿的眼角许久,才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抚摸了小时晴的额头。

    她发烧了。

    关映云的心突然乱了起来,她匆匆地去取发烧药。等取药回来时,她叫醒了女儿,女儿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像是在做梦一样地问道:

    “妈……妈,我感到好闷。”

    “没事,妈妈在呢。先起身,张嘴,啊——”

    小时晴却抬起自己困倦的眼皮,以为自己快睡着了,她想着在睡前一定得知道答案,于是这一头冷汗的小脑袋就拼了命地抬头,小声地问:

    “我们之后要去哪里啊?”

    母亲握着她的小手,一个词在她的嘴里反复打转儿。等吃了药后,她坐在床边,叹息一样地说到那个今天她才得知的词语:

    “基……地。”

    时晴的身体稳定下来,已经是三天后。三天后,这个小家庭穿过了人来人往的马路,来到汉城总铁路车站的前头。

    时晴记得那是一个傍晚,火车从汉城向着虞北开出了。

    人类新鲜的血液在铁道上流动,列车像是奔向了天空中棉花糖似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