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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在夜风里咀嚼春晓这个名字。她把琴盒递给我,我们在艺术学院大楼前的绿色小径上并肩散步。她问我急性肠胃炎是怎么一回事。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吐露了实情。我说我被一种缠绕在心头的东西折磨到深夜,又独自在酒吧里饮酒,直到醉意沉沉才罢休。中午仰躺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个脆弱而且没有勇气的人。她居然笑起来。

    “你真没出息,”她笑着说,“我昨晚向你告别的时候,并没有多余的想法。”我点一点头,可是时间已经错过了,昨晚正是感情最热烈的时候。那时候我只想像现在这样看着你。那时候我徘徊在一楼的过道里,脑子里有无数梳理不清的念头,不断回思你排练时的细节,希望从其中得到一点启示。可是你很快就离开了。你的影子也跟着你离开了。因而我不免感觉你走路的姿态有些决绝。习惯了孤独以后,就发现爱一个人是多么消耗灵魂的事情。可是人就是这样,一旦爱了,就没有勇气否认,即便冒着伤害自尊心的危险。被拒绝以后,可以选择消失一段时间,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治疗,而我显然经历过一次不太成功的治疗。

    她试着追问我上一次治疗的时间。“也许半年,也许一年,后来我连她的脸也感觉模糊起来了。”她想继续追问下去。然而夜风越来越冷,时间有点晚了。

    我们再次见面的地方并不是咖啡馆,而是美术馆。是在学院教授举办的小型画展上。她在约定的地点等待了半个小时,我才赶到那里。我告诉她,我并不是故意迟到的,而是被一个解释的电话耽搁了一些时间。我们在美术馆里走来走去,仔细去看那些工笔花鸟花的细节,以及勾勒花草的笔法。我们聊到了工笔画和写意画的区别,聊到了山水画在隋唐时期和宋明时期的表达范式。“直到明朝早期,山水画的写意特征都没有那么浓郁。”但我并不认同写意画在模糊性表达上多么具有革命性,我更愿意相信那种无法达到形似的笔法是后世画家水准远远不及前人所致。她点点头,只有几句偶然的提问。我们根本不是在欣赏那些画作。因为我屡屡被她的眼睛和表情所吸引。她就这么看着我。怯生生地看着我,但又像是带一点欣赏的意味看着我。我看她的时候,她就笑着转过脸去。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完展览长廊,又走完另一个展厅里的剪纸画专题的画展。地下一层还有一个民俗展览,展出的是核桃雕、泥人和布艺花朵。午后我们在紫风铃咖啡馆用餐。我们吃饭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说话的声音也小,喝热咖啡的动作也格外隐蔽。女咖啡师走过来问我今天的味道如何。我笑着说,说不定海明威会喜欢这种淡淡的苦味。春晓问我这是什么典故。其实不是什么典故。我说,海明威在巴黎最初的那些时光都是在左岸咖啡馆度过的。他在那里写小说,还在那里认识斯坦因和菲茨杰拉德这些朋友,每天写完一个章节后就回到和妻子租住的老公寓里,忍受饥寒交迫却甜蜜的夜晚。海明威无疑最喜欢圣米歇尔广场的那家咖啡馆,喜欢那里的环境和美味的牛奶咖啡,只要点一杯,一整天都可以坐在那里写作。

    她用手托着下巴,像是听一件稀罕事儿似的,带着憧憬的笑容示意我说下去。她用手托着下巴,像是听一件稀罕事儿似的,带着憧憬的笑容示意我说下去。哈德莉以自己的全部积蓄来支持年轻丈夫的写作事业,他们结婚的时候哈德莉并不了解海明威的野心,但她深信丈夫在创作上的才华。海明威是个冒险主义者,在一战的时候负过重伤,喜欢斗牛、拳击、赛马和长途旅行。在领略墨西哥湾流以前,海明威最诗意的时光都是在巴黎的小咖啡馆度过的。他们一度穷困到一无所有,还要向借给他们书看的西尔维娅小姐寻求帮助,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哈德莉怀孕了,也没有为海明威带来多少快乐,他需要为刚写成的《太阳照常升起》寻找出版商,此前他的几本短篇小说集都被出版社退了回来。当他的生活有点起色的时候,哈德莉的闺蜜、家境富庶的波琳介入到这对患难夫妻的婚姻里。离开哈德莉以后,海明威写道,我多么希望在只爱她一个人的时候死去。

    她那样安静地听着,像是把自己代入到故事的角色里。巴黎的故事总是塞满了各种浮华颓废的东西,只有海明威的故事是个例外,他当时太年轻,没有意识到自己唯一的真爱在那一刻永远错过了,他把第一本小说的收入当做对第一任妻子和儿子的补偿,在这之后很多年里他似乎都在怀念她,怀念那段饿肚子的时光和娇小的美人带着儿子在火车站等他的模样……

    “怀念什么呢,他当初离开的时候应该有那种觉悟。”春晓评论道。

    “人在年轻的时候未必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需要面对外界的种种诱惑。”

    “那么人的一生有几次真爱呢?”她看着我的眼睛。

    “也许一次,也许两次,但肯定不会超过三次。追求真爱和享受真爱的过程极其疲惫,而过了青春时光以后,再想寻找真爱恐怕没有机会了。”

    “我以为你会回答只有一次。”她喝了一口咖啡,并被那种奇特的苦味吓到了。

    我不敢说只有一次,因为我只想诚实地回答你的问题。我不确定哪一种才算真爱,或许需要用时间永远无法抚平的创痛来证明的那种,倘若如此我并不在意它是不是真爱。当你整日为这件事、这个人魂牵梦绕,一刻都忍受不消,只想在她身边的时候,或许那就是真爱。我一边说,一边把调味的黑糖倒进她的咖啡里。她没有继续沉浸于这个话题,因为这使她感到一丝沉重,然而她面前的我就是一个沉重的人。我的眼睛里像是蕴藏着一系列复杂的东西,包括令她感到害羞的凝视。

    “除了阅读,你还喜欢什么。”

    “速写画和音乐,以及在白天的固定时间的睡眠。”我说。从这一刻起,我开始转变为倾听者。因为她的脸上带着红晕,说话的声音也微微颤抖,我想听她说点什么。瞧,下午的阳光正照在外面的椅子上,那里有一只未清理的杯子,一对年轻人在那里热络地聊着。说点什么吧,春晓。她喝了一口咖啡,加糖的味道让她的眉眼变得舒展而柔和起来。

    “你一定想不到我的童年生活和少年时期有多么大的反差。我出生在扬州的小镇上,出门就是江水,站在阳台上就能望见亭台水榭和花花草草。那时爸爸妈妈还没有离婚,我们的生活和邻居家没有什么不同。扬州总是下雨,屋檐和石板路总是湿漉漉的,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经常经过一道拱桥,妈妈就在拱桥对岸接我。我们经常去公园游玩,我能轻易得到玩具熊和冰激凌,在九岁那年开始学习拉琴。妈妈弹得一手好钢琴,可是我怎么弹都找不到诀窍,只有在拉小提琴的时候才能找到一点乐趣。我拉琴进步缓慢,换了三位老师。我常常忘记乐谱,对乐曲里表达的情绪也拿捏不定。有一段时间,我恨透了音乐和自己。但大部分时候我仍然能得到一些期待中的赞美。我收到过许多情书。在花园里能遇见欣赏我拉琴的同龄玩伴。我得到过无数奖赏,但没有一种比迎合虚荣的赞美诗更让人陶醉。在小学的最后一年,爸爸和妈妈之间的隔阂就像家门口那条河一样显而易见,那时爸爸正遭受血吸虫病后遗症的折磨,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狩猎,跟一个从北方出差来这里的女士好上了。”

    “他离开家里的时候是在秋季,大约也是十月份,国庆节假期还没有过完。他去了大连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时妈妈在做一份银行柜员的工作,我开始在外婆家生活。我上初中的时候,妈妈有过一个对象,他们每周都回去湖心公园散步,在湖里划船,谈论未来的生活。妈妈是个心机很深的人,她让那个男人离婚,并且唆使他卖掉了一处田产,他们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仍然在外婆家,七天才能见她一面。我的初中上得并不顺利,换过两个中学,小提琴几乎荒废掉了,家里的钢琴也变卖给邻居。我跟外婆的生活枯燥无趣,每天除了写作业以外就是看电视剧、听新闻广播,然后看外婆和邻里阿婆打牌。她们打牌的时间可以从早晨一直持续到半夜,谁也猜不到麻将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这些老太太沉迷其中。我在初三那年重新练习小提琴,夜以继日在我的小屋子里苦练,音乐有一种疗伤的作用,能在短时间内让人忘记对双亲的思念和怨恨,然后打发掉那些无所事事的时间。高中以后我开始住校,那时妈妈和她的对象分手了。我想她根本没有想过和他结婚,她一直是这样的人,在跳进一次深渊以后再也不会跳第二次。她去高中看我的时候,我们的关系缓和了一些,但始终存在隔阂,好在我的成绩足以使我考入一所好大学,她在牌桌上迎来了扬眉吐气的时刻……”

    听她的话,我像是感觉过完了一生。但她并不感觉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我在高中三年过得不赖。小提琴专业课没有耽搁过一节,文化课成绩也能在班里名列前茅。那时候我有一种简单的想法,就是离开那个支离破碎的家。我跟妈妈和外婆没有什么话可谈,因此我的心始终是自由的。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就会想距离离开江南水乡又近了一步。雨总是下个不停。走过拱桥的时候能看见骑行的青年沿着河岸欣赏美景。河上的游船穿过一片片垂柳和银杏树,笼罩在烟雨里的亭台楼阁确然有一种唐诗吟咏的韵味。然而美景看久了就觉得生厌,湿漉漉的石板路和草地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仍旧觉得衣服湿淋淋的……”

    我把手搭在她的手上,她没有躲开。我说我喜欢她的心是自由的这句话。这比我看过的所有箴言更贴近本质。她问我是什么本质。也许是孤独的本质,我们都处在孤独的本质当中,即便我们坐在这里,相互倾诉,也许未来在一个家庭里,孤独的本质仍然存在于生活的尘埃里。因为孤独所以寻求一种摆脱孤独的扎根,但扎根不过是一种短暂的缓解罢了,如果我们的内心是自由的,不必在意扎根本身的话,我们就可以安然享受孤独所营造的求诸于心的氛围,灵感就会来造访。然而试图摆脱扎根始终是一种假设,我们不可能彻底摆脱扎根带给我们的影响。我这样说的时候,陷入了对扎根方式的思索当中。她拿开我的手,微笑着说,你思考的时候有一种不同于年龄的沧桑感。她尝试着用一个精巧的比喻来吸引我的注意,然而她对修辞实在缺少天分,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见过她用纷繁的意象去形容一些完全不相称的事物,可是我并没有纠正过她,包括她写的那些好似谜语的格律诗。

    我们的午餐从下午一点一直持续到三点半,我在餐桌上几乎睡着了。可是我还是感到异常兴奋,为我听过的故事,为眼前的佳人。我们决定喝完咖啡后去电影院消磨最后一点午后时光。商业街的电影院在非休息日永远是坐不满的,有正在上映的电影也有老电影可以看。我提议看一部法国的老电影《午后之爱》或者波兰的老电影《爱情短片》,如果她喜欢更抽象的叙事结构以及典型化的蒙太奇,我推荐《萨拉戈萨手稿》、《怪谈》以及一些黑白默片。她似乎对电影一窍不通,只选择了《午后之爱》。播放室有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握着手在追逐剧情。瞧那个女人吃冰激凌的模样,像是在试一件衣服。而试衣间的女侍者帮助弗雷德里克抻平衬衫的时候,那狭小空间里弥漫的暧昧气息也在困扰着我们。街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因为回家的时候到了。妻子永远是温情脉脉的,柔情蜜意地看着他穿着绿格子衬衫削苹果,以及在餐桌前滔滔不绝。但是他感觉婚姻在包裹着他使他呼吸困难使他神情沮丧使他失去了对激情和新鲜感的向往,城市的女人们不会让他看见她们老去的时刻,而妻子会。她老去以前是美的,或许老去以后也是美的,而街上的女人的美是“妻子的美的延伸,她们丰富了她的美,也得到了她的一些美。”因为他对妻子的爱使他只对妻子所能散发的美具有敏感性——也使他在观察来来去去的女人时,率先感受到她们相似于妻子的那些美。他以为凭借幻想以拥有那些美,但事实上他早已经拥有了,他被熟悉的又逐渐陌生的美感所缠绕,终日郁郁寡欢,在街道上和小咖啡馆里观察着、思考着、幻想着,直到与旧情人相遇了。她一再想点燃他的热情,她几乎做到了,像是故意折磨他一样骚扰他令他不得安宁,但他答应午后的约会却从未答应过晚上的约会,即便在最后时刻他仍然没有屈服于欲望,慌张地逃离鬼魅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