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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陈沪阳接上我们的时候仍然没有忘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许我三年前离开的时候没有对那些率性的安慰之词详加解释。春晓解释说是一个爱一位声名显赫的医生的妻子长达五十三年的渔船公司的经营者。我们在汽车里交谈着旧日故事,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那些旧日故事。“铁壶家的杨树林被强行削平后只得到两千块钱的补偿,但他家在美浓郊区买的宅基地可能要拆迁,你知道的,亲戚们为这块地操碎了心。”沪阳笑着把手里的烟熄灭,他多数时候不会这样健谈。

    “文进的奶奶去世以后,他爷爷就变得有些神志不清。文进的父亲是那种假装幽默的人,看上去几乎没有缺点,他勤勤恳恳地耕作平安河西面的八亩地,有时会去河对面的鱼池钓几条鱼,麦场北面的果林里还种着两亩国光,文进是断然不肯照顾果园的,二十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果园尽头的小庄子里,成年以后他就逃到美浓的亲戚家做工去了。然而你并不知道他在美浓的亲戚家发生了什么故事。谁不喜欢美浓呢。那里有浪漫的夜色和俏女郎,夏季的广场上有彩色喷泉,脚踩旱冰鞋的孩子们在湿漉漉的大理石板上自由穿梭,跳舞的老太太踩着节拍,卖气球、风筝和糖人的小贩等在广场南面的小巷里。朝阳路上有七八家烧烤排挡,我常和文进在那里喝酒,咱们三个关系一向亲近,我们的话题不免屡屡提到你。他猜测你是被家庭逼疯了才好几年都不回家。有一点你没有意识到,你父亲的严厉程度远远不如他父亲。文进说错一句话就可能招来一顿嘲讽和毒打,但他似乎很有耐心周旋,他会躲进奶奶家暂避风头,然后试探性地跟他父亲讨论耕作和放牧的问题,那时候他家的羊圈还没有完全拆除。所以当你上高二的那年,他就开始策划一场大逃亡了。那会儿他有足够的力气打败他父亲,况且他父亲和这里所有男人一样嗜酒如命,即便是农忙时节也会喝得醉醺醺的,但他没有克服对他父亲的恐惧,他父亲一说话他就战战兢兢,那时候他弟弟文华考上了高中,他似乎认为自己逃亡的时机成熟了。他的姑姑和姑父带着一笔横财回到九石探亲。你知道的,在上学的年纪他姑姑就和那个经营盐池的男人私奔了,他们在美浓的菜市场卖过韭菜、茉莉花茶和樱桃切片的饮料,在美浓中学门口卖过酸奶、红枣糕、白菜馅饼和八宝粥,后来他们在海河路的快递工厂门口开了一家兼营修车的五金店,随即收到快递工厂源源不断的购货单,凭借多年的积累终于发了大财。他们在美浓北部的维克托社区买了一套公寓,还在第三年生下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你还记得吗,我们在一九九七年还是一九九八年见过他。”

    “文进的母亲的嘴毒辣得很。但她和她丈夫一样擅长掩饰,擅长在热闹的场合表现她那种左右逢源的技能。我知道你会怀有疑问,因为她对你向来充满热情,早年我们在荒地里探险的时候她还劝告我们不要走远,而你待人不卑不亢性格自然讨她喜欢,但你并不清楚她在背后如何嘲弄你家的贫穷和你父亲喝醉酒后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她说你父亲那副干瘦的身体再穿上松松垮垮的毛衣简直像是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猫鼬,在你考上大学以后,她又跟我母亲说对家人的怨恨会让你活得毫无生趣——我同意她的观点,但她紧接着说你终有一天会丢盔卸甲地从云城跑回来,因为以你阴暗内向的性格根本不会有女人理会你。她在内向的前面加了阴暗两个字,连我母亲也听不下去了,要知道她以恶毒语气谈论的人是她儿子最好的朋友。但她在你母亲面前完美地掩饰了这一点,真遗憾,你母亲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总是轻易受旁人观点的左右,她心肠好待人温厚然而却不能分辨人性善恶,当她听说文进的母亲嘲弄你的时候,她还跟我说或许有什么原因迫使那女人说那种话,仿佛还在为那个女人开脱,因为她断然不相信有那种表里不一的人……你比我了解你母亲,但我有这样的感觉,你母亲一直把我看做她的另一个儿子。话说回来,文进的母亲当年怎样看待小姑子跟人私奔的事情呢?你当然可以想象那些最恶毒的词语,她像个受害者一样哭诉小姑子的绝情和可耻,她说那个丫头被一个无赖给骗到穷乡僻壤之地,置生养她的父母和疼爱她的哥哥不顾。然而有一天他们回来了,开着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塔纳,带着一皮箱质料精美的衣服、一皮箱白酒烟卷化妆品以及一口地道的美浓腔回到九石村,父母看见女儿女婿尤其是看见虎头虎脑的外孙自然热泪盈眶,看见他们在美浓过上体面的生活自然满心欢喜,他们还责备自己当初对女儿过分苛责,说不定再宽容一点女儿会少吃一些苦头。文进的母亲坐在旁边瞧着,她原本是打算抹点眼泪的,可是发现那些从皮箱里取出来的东西都放在她婆婆家的炕上——在贴满庆祝香港回归的金色壁画的小卧室里,她公公强忍着眼泪在为女婿斟酒。我们站在一边,当文进的小姑把一叠衣服和烟酒递到嫂子手里的时候,那女人才激动地哇的一声哭起来,她的哭声像是一支乐队的前奏,一旦响起来就马上带动其他乐器加入感动的阵营,那哭声和沉浸其中的情绪配合得相得益彰,以至于文进的奶奶再度哭起来,哭她女儿遭受的误解、哭她女儿在外的坚信、哭她自己糊里糊涂地认为女儿在外面没干好事,她的哭声终于让文进的爷爷无法克制自责的情绪,也跟着哭起来,这下把这对年轻夫妇折磨得不轻,文进的姑姑姑父一边劝慰父母一边劝慰兄嫂,还要兼顾拉着文进和文华的儿子,他们在那一刻相信这个哥哥和嫂子一直为他们着想,并且替代他们照顾自己的父母——事实是父母一直在照顾她的哥哥嫂子,因而他们为这位善于表现的嫂子留下了一笔钱,她肯定要为这笔钱念她一段时间的好了。”

    “在文进姑姑一家人那年春节来探望父母的时候,文进把自己想去美浓某个小差事的想法告诉了姑姑,他姑姑误认为这个想法出自家里的大人,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文进是个忠厚善良的人——虽然有时候表现得脾气倔强和小心眼,但他从不说假话也从没有过坏心思,听说他在牛车上谈论过你反复无常的性格,但我认为这个传言是柳东生编造的,他一向瞧不起我们这个小群体,他那个发迹的爷爷也爱制造这类谣言。文进的姑姑一向疼爱他,就把文进安排在自己的五金店里做工。这事很快被文进的父亲母亲获悉了,他们居然产生了姑姑要把侄儿夺走的荒唐想法,他们乘车到美浓的五金店,而那时文进再度不告而别,他在美浓的一家纺织厂当纺织工,这个事情也是我三年前才知道的,他和你一样很少联系家里,只是通过姑姑跟爷爷奶奶联络,在旁人面前只字不提他的父母,仿佛他们对他来说几乎不存在一样。他深信这一点——他们的存在本身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命运的玩弄,他不认为他的父母对他怀有仇恨和憎恶之外的任何感情,也不认为自己需要对父母承担什么责任,因为他深信他们没有他会生活得更好——原因倒不是他母亲在他父亲对他拳打脚踢的时候袖手旁观,而是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在192科研所的废墟前的公路上,他母亲以一种冰冷的语气对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这个家会比别人家好得多’,原因只是因为文进在那个砖瓦堆前弄丢了厢房的钥匙。他就这样完成了逃脱,剩下的悲剧只好让文华去承受,但文化和他哥哥一样,除了要学费的时候才回家外,宁愿在同学家里度过寒暑假。事实上他跟父母要学费的时候都是颤抖着、嘴唇哆哆嗦嗦的,像是一只被冷雨浇过的雏鸟……什么,你说你也经历过相似的感觉?你母亲还会帮你阻击你父亲的,况且她也为筹集你的学费操心,她时常跟别人说你的问题只在于你的悲剧般的家庭,她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你不会产生什么触动吗,你难道不认为你三年多不回家是一种不近人情的表现吗?当然是,你根本不知道你母亲在玉米地里偷偷地哭,她在哭什么你当然没有考虑过,她也许怀有一种心理上的安慰认为来回一趟需要消耗不少盘缠,认为你对父亲的憎恶迁怒到所有家人身上,还想过其他原因比如你正准备攻读其他领域的研究生,抱歉……”他打一下方向盘,汽车折向东西方向的公路上,这是一条我从未见过的公路,它修在西面一条我从未听说过的河流旁边,河流对岸是一个又一个洁白而干枯的村庄,电线杆上挂着一串串葡萄形状的冰块。

    公路和护栏崭新的虽然并非一尘不染,巨大的风车发出嗡嗡的低吟,在经过一片杏树林以后,一片一望无尽的浅滩出现在眼前。“到处是鱼池和盐沼,到处是芦苇和枯黄的野草。北面的工厂正在苟延残喘,一次化学品泄漏让一个村庄遭了殃。你不记得我们在那个村庄南部的浅水滩钓虾的往事了。那时你跟在我和文进的后面,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枚鱼钩,在芝麻田遇见了河曲村的三人小队,出乎意料地,我们没有和他们发生矛盾,而是一路向北寻找钓虾的理想位置。河滩的以北有一道人工开凿的水渠,那是个干旱的年份,渠里的水见了底,除了被太阳榨干的鲢鱼外,只有装点着藤壶的红砖和因干旱裂开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