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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争执

    小屋门口的红玉听见大门外的厚棉门帘子被人轻轻掀起,瞅了瞅小屋虚掩的房门和里面剑拔弩张的妈妈,赶紧迎到大门处,悄悄地从里面打开,立刻伸出食指冲着门口的宝然示意:“嘘——”

    宝然很上道儿,猫一样无声无息蹭进来,看着红玉吐舌拧眉地示意右边的小屋是雷区,过去拉起她往左边红彬的房间去。

    周家的房子比起江家的自然差了很多,是厂里最普通最常见的两间房户型,进门三平左右一个小走廊兼冬季小厨房,右边是客厅兼周家夫妻的卧室,有个十五六平,前方相错而对的一个小门进去,是红玉的小房间,里面两张床,红梅有时还会回来住。

    跟他们的邻居相比,周家最大的区别就是在左面墙上自己开出了一扇门,因正好在一排平房的西头,于是顺理成章侵占了部分公共用地,额外地搭出了一间,作为红彬的卧室。好在这里地方宽敞,也没谁唧唧歪歪地为此多嘴多舌打小报告。

    想当年周家回来后的第一个春天,为了早日将红彬从他姐姐妹妹的女生宿舍里挪出来,宝晨和宝辉都没少过来做苦力,连宝然红玉两个,有时在放学路上,都会顺手捡起一两块碎砖头,帮着给周家的违章建筑添砖加瓦。建成后厂里的同事们还大加赞誉,说上海人到底是会过日子,纷纷效仿,一排排的平房两头,没几年功夫都伸出了或长或短的小耳朵,倒也颇为齐整,都不怎么看得出是私搭乱建了。

    小小的一个套三,被唐阿姨布置得整洁别致,夫妻俩的正屋从来都是窗明几净,靠墙一排深棕色组合家具,简洁明朗的桌几沙发,高柜上的全家福,低柜上的塑料花,墙上的油画挂历,沙发背和窗子上的白色钩花,妥帖韵致,精心装饰,却又丝毫不显累赘繁琐。

    红玉的闺房除了比宝然的要小要暗,别的毫不逊色。区别在于宝然那里是铺天盖地的书画,红玉这里是满屋的美人娃娃。红彬的房间比较简单,最多的就是各色教辅书籍,外加兵器舰船海外航空等男生喜爱的杂志。兄妹俩的共同点是全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每一样小东西都有自己恰到好处的位置,绝不多余浪费,典型的唐阿姨风格。

    这会儿红彬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对着一本习题集发呆。见宝然进来,没什么情绪地问好:“怎么不去红玉屋里玩儿?宝辉在家吗?”

    “红彬哥。”宝然说话也轻悄悄的:“我是来找你的,宝辉少虎都在家呢,不是说你们约好了今天一起去哪个老师家的?等了这么长时间你也没过去,我顺路就帮他们过来问问。”

    ……她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特意抢了这个差使好过来听八卦的。

    “哦,那谢谢你了宝然,我等下就去。”红彬说着合上了面前的书,却没有立时起身,坐在那里又愣怔了一会儿。

    宝然跟红玉使眉弄眼,红玉趴到她耳朵上嘁嘁嚓嚓。

    那边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尖锐的喊,直刺进三个人的耳膜。

    大家一愣,红玉当先出溜过去,宝然随后紧追,红彬想了想,才轻轻起身也跟了过去。

    只看见红玉同宝然早已伏在虚掩的小屋门边上,里面传来他家爸爸的劝解声。

    “小唐你别这么激动,你听我说完好不好?我不是不想办法,我一定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把红彬的户口给他办回去。可咱们能不能缓一缓?哪怕稍微缓一缓?让他就在这里再读两年书,到时候直接回去参加高考不是更好吗?你也听宝晨讲过了,只要有上海市的户口,录取分数线要比这边低得多,凭红彬在这边的成绩,回去了说不准比宝晨的机会还要好。这样孩子在那边家里呆的时间短,还可以少受些委屈。”

    红彬在外面几乎就要冲进去说对啊对啊,只可惜前面两个妹妹挡得实在太过严实,而妈妈的声音随即又传了出来: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可是两年以后啊!你敢吗?谁知道到时候又是个什么政策?当初咱们出来的时候,谁能知道以后会永远回不去了?当初咱们好不容易抢到准迁证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回去后就成了一张废纸?!”

    门口三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

    屋子里,周叔叔听着妻子的话,语塞了,隔一会儿才说:“那时候是那时候,正乱着呢……,现在不一样,政策都明文下来了,你也看到了,去年也已经有那么些孩子都回去了,不能再变了吧!”

    唐阿姨立刻反驳:“什么叫不能再变?谁敢保证得了?就算是跟宝晨一样考到了上海名校,又怎么样?谁知道毕业的时候又是什么情况?一有个风吹草动的,首先倒霉的就是咱们这边的孩子们!你不信?你想想杜家的燕子,学习够好了吧?为人够老实的吧?好好儿的工作单位都落实了就差报到了,结果外面一乱,……关她什么事儿啊!立马儿就给打回来,全家人十几年的希望啊,就那么轻飘飘的给打碎掉了!老周,我害怕!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我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飞走了!”

    停了停,在周叔叔开口之前又催:“老周,这个事情一定得依我,你别再犹豫了赶紧跟他奶奶联系,需要多少钱我们都给,砸锅卖铁也给!大姐那边儿,我们给写保证书,保证只要给红彬落上户口,他们的房子永远与我们无关!一定要赶在这个寒假把红彬送过去,找个学校先插班上着,到暑假再去考个好的!”

    周叔叔同门外三个孩子一样大惊:“这么急?”

    “对!”唐阿姨斩钉截铁:“夜长梦多!”

    对于妻子的固执,周伟民头疼不已,可想到儿子晦暗的眼神,还得开口再劝:“也得为孩子考虑一下吧,怎么整天就想着……”

    “就是为他们着想才这么着急!”唐阿姨根本就不听:“我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困在这里,老在这里,死在这里!!都行,我认命了!可我的儿女们不能再这么过!我要他们回去,回到他们有权利回去的地方,我要他们成为可以高高在上斜眼看着外地人的上海人!!”

    周叔叔见怎么也说不通,终于气急:“可也不能不管孩子的死活……”

    唐阿姨大怒:“你这叫什么话?我是让他扛枪了还是送炮了,挖渠了还是种地了?!不就是回去忍上两年,都这么大的人了,这么一点罪都受不得……”

    “你还想怎么样?害了一个红梅还不够现在还要送上红彬!!!”

    周叔叔这句话一出口,屋里顿时死一般寂静。屋外偷听的几人也屏住了呼吸,红玉眼中隐隐现出恐惧的颜色。

    几息之后,唐阿姨突然就发了疯,尖声大叫起来。

    “是!我不顾儿女死活!我不是东西!我这辈子做了什么孽!什么都干不成!整天只能想着回家!回家!!回家!!!”

    她的声音高亢尖锐得几乎不似人声,倒像是一只母兽在怒吼,充满了饱经压抑的悲愤与绝望。

    宝然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红玉细细条条的一只手在她掌心里轻颤,抬头瞟一眼,红彬也是脸色发白,……当然他本来也就挺白……

    小屋内,周伟民看着眼前这个疯狂的女人,自己的妻子,孩子们的母亲。她的心眼很小,只会为自己的家人精打细算,她讲究时髦,崇尚优雅,可又时时会化身为母狮尖牙利爪。她虚荣,好强,精明能干,只有他知道,阴雨天的夜里,她在床上是怎样的辗转反侧痛楚难言;她曾经被同学们戏称为小周璇,而现在也只有他知道,机械厂劳资科美丽的唐嫣同志,夏天只穿长裙,并不是臭显摆假清高,只是因为她那被冰水刺穿的膝关节,随着岁月流逝已经日渐肿胀变形。

    她为了追随自己的丈夫儿子,毅然抛弃了她与女儿好不容易磨到手的一点机会,可现在只要看到一线希望,便又要拼了命地将自己的儿子再亲手推回到他们曾经凄惶逃离的那个地方。

    他扬起了手,似乎是愤怒得想要打下去,又似乎只是想抚上她的肩头,可他的手终于在半路上便落了回去,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最后转身,开门,不顾外面仓惶躲避的几个孩子,径直出去了。

    丈夫走了,镶着白纱的小屋门被他摔得碰响。

    唐嫣看到了对面衣柜门上的大穿衣镜,镜子里的她,双眼赤红,鼻孔翕动,头上正在做的发卷不知什么时候散下一只来,一缕弯曲干涩的头发狼狈地搭在早已失了润泽的嘴角边。她一向是爱美的,在单位邻里中出了名的讲究体面,此刻却显得那样的蓬头垢面,晦涩疲惫,完全没有了形象,甚至还流露出几分苍老。

    她知道丈夫恨她,恨她这么些年不停不休地折腾,疏离了女儿,现在还要搭上儿子。可他又凭什么恨她,她又有什么错?她不过是个上海里弄中自幼娇养的女儿,十来岁就离了家,一路飘落到这天边外的戈壁滩上来,如今也只求能够把儿女们弄回到几十年梦牵魂绕的家乡去而已。

    她心心念念的,也就这么一件事,可怎么就这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