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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勿忘

    宝然会诌出这么句歪诗来,并不完全为了科插打诨冲淡离别的感伤气氛,其实她,真的是有感而发。

    很多事情,也只在当事人及其相关的人心中,才算得上是翻天覆地惊神动魄,搁旁人眼里,不过是大大小小无数新闻中的一个,念叨上三两天,转身就淹没在纷纷扰扰的新鲜事儿和平板却忙碌繁琐的日子里,模糊及致淡忘了。

    对于大部分认真过日子的老百姓们来说,天大的事情,也比不上市场上青菜豆腐的最新价格要紧。

    比如宝然妈,都近四月了,才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发现,新闻联播里的邓主席换了***,而她的反应也不过是:“哎呀宝然爸,你看这个主席跟你一个姓儿!”

    爸爸端着饭碗,看着满桌相视窃笑的孩子们苦笑:“是啊真是巧……”

    然后妈妈跟着就念叨:“今天去菜市场,天哪大肉又长了两毛钱!鸡蛋也要一毛五一只了,红壳儿的要一毛七!这些做生意的,真黑心!”

    心肠更黑的小老板宝然二虎对视一眼,埋头吃饭。

    爸爸说:“哎呀开放搞活了嘛,有些动荡在所难免,咱家还不至于吃不起吧?!”

    “总归是贵了好多!”妈妈还是念,“春节的时候,小鸡娃儿还是抓得少了点儿,二虎他妈说,过几天给逮上两只小兔子过来,长得很快的,到秋天就可以贴补贴补……”

    “好!好!”爸爸怎么能念得过这些婆婆经,点头诺诺:“宝然妈你看着办,你说好就好……”

    同样的,不过一个来月,唐阿姨就发现,同事们不再兴致勃勃地询问和倾听关于她家宝贝儿子成为大上海一员的消息,就算是她自己,除了不断重复着那些模糊的憧憬和出于母子天性的牵挂,也已经无法就此寻出更多新鲜的话题来跟人议论了,于是她的终于又回复了正轨,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收拾小家,关心丈夫教导女儿。

    已经是初三下学期了,两个班的准毕业生,隐隐的分成了几派,一部分刻苦攻读准备明年冲击市里的几所热点高中,如叶晓玲高静夏月宁,还有宝然;一部分自感升学无望,找门路去读职高中专,甚至是学徒顶替,以期尽快参加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当然这是官方说法,谁都知道离开了普高,就意味着从此半只脚踏上了社会,对于无心于书本的孩子们来说,隐隐的失落当中夹杂着的,是即将可以从学生生涯当中解放出去的兴奋;还有一部分准备顺其自然直升本厂高中,毕业后大概随便考个大中专技校什么的,这样儿的最多,也就数他们最轻松。

    红玉就是其中之一。

    她的演艺梦很快就破灭了,倒不只是去年的那天晚上拍片场被人忽视轻蔑的打击,主要是由于她妈妈的英明果决。

    当红玉又开始心丝丝,每天念叨着谁谁要考专科谁谁要上技校,并试试探探地跟妈妈提起,今年招生有中专的表演礼仪专业时,被她妈妈一口截断:“死了这条心吧!我还不晓得你?不就看着人家女演员啊风光漂亮,首饰可以满身的挂,衣服可以一套套的换吗?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凭着张脸蛋儿就想去吃那口青春饭?做梦!别去上赶着找不自在了啊!不指着你考大学,老老实实把高中给我念完了,才多大点儿年纪就想出去混日子?!”

    没有再多说,就把红玉给赶出来了。

    红玉认为妈妈同自己代沟严重,没有共同语言,于是跑来找宝然诉苦:“干嘛非得去读那个高中?我又不是我姐,也不是你们。那些课本就是读不进去我有什么办法!”

    宝然的屋子里,她和高静夏月宁正团团围坐在小桌旁,做着红玉最不感兴趣的事。

    “阿姨不是说了,不指望你考大学吗?读不进就读不进呗,谁也没整天念叨你成绩不够好,不就是去混个高中文凭,有什么不好?”宝然的一张数学卷子已经做完,最重要的是对过答案基本上没错儿,很有心情敷衍她。

    红玉窒了窒,接着抱怨:“可那不是浪费时间嘛!我要是能早点儿工作了,还能帮家里减轻点儿负担……”

    ……说的还挺堂皇的。

    夏月宁低头无声地抿一抿翘起的嘴角,接着轻声细语给高静讲题。

    高静看着红玉一身的新衣,饶有兴趣地问:“帮家里减轻负担?叔叔阿姨现在最大的负担是什么?家里是缺了吃了还是少了穿了?”

    红玉吭哧两下:“至少……,能过得更好一点儿吧?”

    “怎么个更好法儿?是可以烫头发了还是可以擦口红了?是能买玻璃丝袜了还是可以穿高跟鞋了?”高静无情地揭穿。上周末红梅回家,披肩发后面不显山不露水地打了几个大波浪,包里还有一小管颜色淡淡的口红,把红玉羡慕得不得了,那股子酸味儿连高静都闻到了。

    红玉张了张嘴,看看夏月宁和高静,最后还是只气鼓鼓说一句:“算了,跟你们说不清楚!”

    宝然也没留她,如果没猜错,她不是说不清楚,只是有些事情,她大概不愿意,或者说不好意思当着夏月宁高静的面说出口。

    果然,到了晚上,估摸着没有旁人在了,红玉又来找她。

    宝然没在自己屋里,她正守在楼下小餐厅里的铁炉子跟前,手里拿着本书闲闲地看,满屋子的焦甜香气。

    “你干什么呢?”红玉凑过去问,同时探头往里屋宝然爸妈的屋子里看看,寂静无声。

    “我爸在厂里,我妈找你妈去了,路上没碰见?”宝然请她宽心。

    红玉就搬只小凳儿在她身边坐下,这才看清楚,铁炉圈儿上,烤着几只焦黄的馒头片儿,甚至还有一颗橘汁味儿水果糖,摊在蜡糖纸上,已经被烤得软乎乎成了一摊糖稀。

    “你可真是会折腾啊!”红玉笑她:“这都什么时候的玩意儿了!”

    “什么时候?很久以前了吗?”宝然不以为意,那根筷子牵丝拉线地拽出一缕糖丝来,“趁热尝尝!”

    红玉就手吃了,粘乎乎的刚咬上还有些烫嘴,到了舌尖却已经成了丝丝的轻薄甜脆:“你别说,味道还真是不错!咱有多少年没弄过这个东西了?……还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吧?都什么年纪了还玩这个!”

    “你也说味道不错了,谁规定这个年纪就不能玩这个啦?”宝然还是不在乎,顺手又拿筷子将馒头片儿挨个儿翻个身。

    红玉呆呆地看了会儿铁炉圈儿缝隙里透出的红红炭火,自语:“你怎么就能整天这么傻乐呢?没心没肺的!”

    宝然大为不满:“此话从何说起?!”

    “你看啊,不说前两年你大哥出去上学,就说红彬吧,他以后不一定能不能回来了啊,就算不是你亲哥,怎么说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还帮你看了那么多的作业!……结果呢,你看他走了,你除了写句歪诗编排了一下,再就是不闻不问,一点伤心啊难过的意思都没有!宝辉隔几天还记得特意找我打听有没有信过来呢!”红玉声讨。

    宝然歪头想想:“我要怎么问才显得有心有肺啊?再说了,我们这里再伤心,再难过,有用吗?是能让你哥不走了呢还是能让他再回来?”

    “话不是这么说……”红玉反驳,……可到底该怎么说,她也说不好……,想了会儿又批判:“不说红彬了,就说我,我可是还在你眼跟前儿的吧?你就只顾着自己复习考重点,一点忙都不帮我的!”

    ……

    宝然再问:“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忙啊?”

    “……我妈不让我考中专!”红玉这回没什么顾忌,将她妈妈的原话如实转述。

    “这样啊……”宝然点点头,看着眼光热切寻求声援的红玉,“……阿姨说的很对啊!”

    红玉气结:“你怎么帮着我妈说话!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当演员,上舞台,那是我的理想!”

    “是梦想!”宝然纠正。

    “梦想就梦想!还不兴我做做梦啦?!”红玉赌气。

    去年那个晚上,拍片场的事儿,……其实认真说起来也没什么事儿,过后红玉从不再提,宝然也没跟任何人说起,这让红玉有一种直觉,她的那个荒唐的念想,在宝然这里说一说,透透气是没有危险的,绝无泄露之忧,……虽然也不见得就能得到她的支持。

    “要只是做做梦嘛当然没问题的……”果然宝然慢悠悠来了这么一句。

    做梦,谁不爱做梦,谁没做过美梦,宝然曾经的奢望比红玉更甚,她曾在梦里真切地看到,甚至似乎是体验到,自己在聚光灯下起舞翩翩,又或者是在运动场上腾跃连连,梦醒后的怅然若失,并不妨碍她下一次继续类似的美梦。

    只要梦醒之时,不要忘了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再荒诞离奇的美梦,又有什么不好呢?

    “唉!”红玉明白她的意思,泄了气。她自己也未必就不清楚,妈妈说的其实很有道理,可这不是……,不甘心么……

    “这时间过得太慢了!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长大了就可以跟我姐一样,跟我妈一样,为所欲为啦!”红玉接过宝然递过的一只焦黄喷香的馒头片,狠狠咬一口,心情好多了,随口叹道。

    长大了?宝然闻了闻自己手里的烤馒头,小口小口地慢慢享受。

    ……等你长大了,大概又会怀念今晚的炉火与馒头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