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石榴

    这是老人离开家乡很多年以后第一次回来，他离开家的时候只有16岁。战乱时代，家也成了很遥远的符号，他曾经以为自己或许永远不会回来了，如今快80岁的他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太陌生的世界，一个相隔半个多世纪的地方，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熟悉的乡音和土地的香味。但他知道，他依然被那种强大而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他不能忘记自己出生的地方。

    这是一件神奇的事情，虽然人是从母亲那里诞生，但是人们总是无法忘记自己出生时的那片土地和环境。人的生命密码，一半来自自己的血缘父母，另一半似乎也和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母亲在哪里，哪里就是家乡，家乡和母亲，对于远行的人来说就是同义词。遗憾的是，当这位老人回来的时候，母亲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只有这片土地是他可以唯一追寻母亲温度的线索。

    他回到家乡，回到他几乎已经找不到过去痕迹的村庄，寻找与家，与母亲有关的线索，很遗憾，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在他离开家乡后的10年后就病死了。

    他一直不敢也从来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提起自己与母亲最后离别的场景。那是他心里一个永远不能扒开的伤口，他不敢提起，每次想起，他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那年他被征兵，匆忙地被送上卡车，母亲在下面送行，一直在看着他，他也在混乱纷杂的人群中寻找着母亲，母亲的身影又弱又小，母亲伸着手摇晃着，希望远行的儿子能一直看到她，但是她被拥挤的人群推来推去，一会出现一会消失。这时，有人递给他一个鲜红的，刚刚掰开的大石榴，他接过来，低头使劲吃起来，当他想起母亲的时候，车子已经开了，在混乱的人群里，他早已看不到母亲的身影，直至永远。

    年少的他不知道分离的代价，不知道贪食馋嘴的代价，后来，他才懂得，那鲜红甜美的石榴却是隔断他们母子的最后的毒药，他每次想起来，都无比悔恨地指责自己的贪食，如果他没那么馋，如果没有人递给他这个鲜红的石榴，或许他就可以多看母亲一眼，也可以让母亲多看他一眼。那是他们最后的永别。

    世界上的所有的分离都是有定数的，有的人分离后或许还可以再见，而有的或许永远不会再见。

    年少的他，不知道分离的结果，只是这之后，他再也没有吃过一个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