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黑山子氏 » 序

    尽管收获月刚过不久,节日上狂欢的酒味似乎还咂在嘴边。但渐起的寒风已经开始向世间宣告冬季的到来了。

    子金阿被迎面扑来的冷风吹的眯了眯眼,端坐在马上的同时也不自觉地动手紧了紧胯中的长刀。

    几里之外,蛮子们的部族轻骑和背负着单弓木矛的散兵阵线三三两两、松松散散的排开一溜。那个样子与其说是阵列,更不如说是在各自为营。整个防线都充斥着一种在彼此提防中又不得不相互抱团取暖的尬尴气氛。

    但同样的,他们的敌人——新生的大印王国军——又何尝不是几支军团泾渭分明呢。

    “这次剿灭完蛮子应该不会再轻易动兵了吧?嗯,不会了。谁也不想再打了,也都打不动了。”子金阿心下暗自嘟囔,愣愣的望着北方的敌人有些出神。

    混乱和攻伐已经上百年了。

    一统中洲人族上千年的王室被分封的各地诸侯藐视已久,最后一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的离奇死亡,更是让貌合神离了已经几百年的诸侯们为了定鼎帝都而终究使之选择落于战争。

    王族血裔覆灭前夕的后六百年中,王天子所存在的最大意义对于百姓们来说就是限制各地诸侯毫不顾忌脸面的吞并行为,以及他们想要悍然宣战扩大地盘的欲望。

    毕竟有王族,就还有“游戏规则”,在规则内占到便宜是没有代价的,也是不需要轻易动兵的——只要你足够聪明和足够有实力。

    所以在前王天子时代,大家争抢的是朝觐聚盟时的话语权、游戏规则的制定解释权和不能也难以大规模动兵情况下的武力震慑。

    那个时代很难说好。毕竟无论加税还是朝觐,小诸侯们的损失都需要在百姓身上找补出来。但至少那个时代的百姓不需要在连续不断地内部战争里送命,那个时代还有一丝他们的后人梦寐以求且始终可望而不可即的统一秩序。

    自王室最后的有据可考的嫡系王天子——王右乙,无后而暴死。离他血缘最近的分封诸侯也是和他同一烈祖(上追六辈)的楚国公室一支了,几代只有一个成年苗裔的传承让王室在这种突如其来而且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情况中显得无比脆弱且易碎。

    年轻王天子的无后暴崩更是让所有权利舞台上的主角配角们都显得私心大增而迫不及待。

    于是,诞生新王天子这件事在几次会盟无果后。东洲王朝——这一存于世间近千年的东部人族庇护所,轰然崩塌了。

    所有身上带有中武王——王太定血脉的诸侯,亦或是分封的其他血脉诸侯,都开始了合纵连横和以强吞弱的混乱征程。

    有不止一位诸侯以王族血脉的名义打着为王右乙复仇的旗号起兵。而右乙的棺冢却停留在被人争夺百年的首都王宫角落里无人问津……

    随后,便是近百年的后王天子时代的割据混战了。十几位同样承继王太定血脉的诸侯想要重振中洲王朝的辉煌,然而各地先后自诩为正统的新王国建立者们却也从未因为彼此同源的血脉而选择过手下留情。

    上百个传承几百上千年的爵位和家族覆亡,更多的新生贵族又在战争里兴起。

    这是一场对王位与贵族权利争夺的饕餮盛宴,这是东部中洲人族文明千年来最坏的时代,这是争权夺利者最好的时代。

    现今,东洲大陆的政治军事版图历经逾百年的战乱开始逐渐稳定了下来。一场百年的优胜劣汰基本送走了所有只适应前王天子时代规则的掌权者。

    现在的贵族,都是血与火洗礼出来的。他们更适应的是战争而不是谈判。

    所以如今东部诸国的战争规模开始减小、诸国版图逐渐趋于稳定。但这并非诸国的元首们没有了所谓的进取之心,而是两个内外因素让他们不得不选择停手。

    一,是落后的生产能力已经难以再支撑诸国大规模混战了。

    王权战争里,诸侯们家仆武臣的高死亡率直接削弱了诸贵族对下层平民及奴隶的控制、由于频繁战争而造成的土地撂荒导致粮食的大规模歉收减产、逐渐惨烈的战争又使得人口规模的大面积减少。

    诸如此类,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耗尽了诸贵族过去几百年的储备后,落后的生产方式开始频频致使底层奴隶暴动进而让贵族阶层的统治变的摇摇欲坠。

    这些所有的事情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对新生诸国的考验了,而是已经开始触及统治阶级的政权合法性和他们统治的根基。

    贵族依靠封臣管理封地,贵族给予保护而民众给予供养,这是千百年来的定规。而诸家族的彼此混战则严重触及了它。

    君权天授,但所有人都是天的子民,天是不会无故伤害自己的子民的。所以底层民众的大规模死亡都是贵族的错。

    对于这一奴隶暴动的基本理论基础,贵族们时至今日也仍没有拿出任何强有力的论据予以驳斥,故而只能是草草禁封了事。

    而最支持贵族的家臣和军事封臣也在战争里大批死亡使得贵族强烈的缺乏直接支持者。

    进而,同情奴隶们的一个底层民众出身的学派大师得出了一个让贵族们揣揣不安而又无法忽视的结论:过度的汲取必然导致过度的崩溃。

    而过去百年里,不是只有一个新生王国或公国因为上述因素而自此只配留在历史里了。

    如果说这种内部因素还远不足以让东部诸国的统治者们减小战争规模的话,那第二点是最为关键的,即外族和异族势力的重新崛起。

    人们代代相传的,认定包括精灵、矮人、巨人、野蛮人、蛮族在内的诸种族是和人类一样的智慧种,是同根同源的。只是时间的魔力使得原生智慧种化为了不同的具现形态。所以,人类把他们称为外族。

    与之相对的,是狗头人、地精、半人马、熊怪、鱼人、兽人等异族,人类与他们的起源不同,外貌差异巨大,难以理解和认同它们独有的价值观,更是基本无法同它们和平交流。

    它们也不存在人类已知的知识传承,它们唯一牵系祖先的是唯有达到一定生命层次的血脉觉醒才能寥寥得到祖先的传承。

    所以人类认定其为异族,是需要发动种族战争以灭绝他们得到资源和土地的。

    中洲帝国存在的时间轴里,在最开始皇族拥有最大权利的前三百年中。东部人族对其他诸如半人马、鱼人、兽人、地精、熊怪等异族的对抗力度空前强大,强力中枢的领导让东部人族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而产生的直接结果也是明显的,东部人族以三百年的付出,扩大并圈定了此后七百年间的东部人族疆域,并保证了核心域内的民众免于异族的重大威胁。

    精灵、翼人、矮人、巨人、野蛮人、蛮族等与人类同源的外族也逐渐以平等姿态对待东部人族。

    精灵在东部人类的势力范围中主动退入了黄昏森林,

    矮人也把在中洲南部建立的矿业城镇管理权交了出来以换取得以在东部大陆继续居住的资格,

    翼人被重新限制在了东北海外的卡令群岛,

    北兽人帝国被赶出草原,只能栖身于极北苔原,而兽人则从东部人族的地盘上彻底消失,

    东南沿海打退鱼人部族,并得以拥有几处优良的大型天然海港与出海口……

    与此同时的,是西部人族的处境愈发艰难。

    北兽人帝国的掠食战略本来是东西两线齐头并进的,兽人谁也不惯着,该抢绝不含糊。

    但是中洲帝国的横空出世给予了北兽人帝国迎头痛击。此后北兽人帝国与中洲帝国势力范围之间,东部人族强行打造了卡令群岛—伯利山脉—垯蛮大草原—黄昏森林羁縻带。

    至于在这一条羁縻带的次北大陆线生活的蛮人野人们,他们的死活不是人族所考虑的。

    世上的人族正统只被承认有三支:东部人族、西部人族、南部人族。其余的都归为蛮族野人。

    于是,让西部人族痛苦七百年的考验就这样来了。

    “呜~呜~呜呜~呜——”

    表示进攻的长角号被吹响,浑厚昂扬的破金声令子金阿的思绪迅速回归到现实。按照在王城的部署,这次的前锋主力是雷氏。子金阿守好右翼就是完成任务。

    看着打着“印”字旗和“雷”字旗的兵卒一拥向前。一旁副将忍不住讥笑道:“呵,早不出力。现在你想表忠心都没机会,被封到东南那片沼泽狭地你说他怪谁。嘿~”

    “呵~哈哈~”围在“子”字主帅旗周围的诸将校轰然一笑。

    大印王国的开创者是现在在战场中军“印”字大旗下被群臣簇拥的王羽。其父乃先卫国敬王所辖六军之一的右军将军,在二十年前卫代之战末期被派往王国西北驻守边陲。

    其后,先卫敬王与代国先君罢兵议和,王国重心转向北疆拓土同跶坦草原蛮族交战,逐步争夺百年混战里,东部人族丧失的原中洲帝国西北边原。

    敬王二十年,卫敬王薨逝。胞弟承嗣,是为悼王。悼王二年,中军将自称持敬王遗诏,举旗反正。后立敬王长孙留,赏爵六军。

    以卫国南疆赐中军将伊元安,觐伯爵位;

    以卫国西七州赐后将军马源,觐伯爵位;

    以卫国东四州赐国相冯俞章,觐侯爵位;

    以卫国北六州赐上将军丁义臣,觐伯爵位;

    以卫国东北三州赐左将军刘无饥,觐男爵位;

    以卫国西北八州赐右将军王忠,觐男爵位。

    其时,王孙留,年七岁。这,是在五年前。

    而王忠就是王羽的父亲,平民厮杀汉出身,军中熬磨几十年。敬王八年,左右军护佑敬王御驾犒赏东征军,代国伏兵路左,酣战八个时辰方得前后两军来援。

    左右两军损失大部,主副将皆战死,标下校官五不存一,唯右军校官王忠、左军校官刘无饥重伤得活,敬王感念两军忠骨,作为两军唯二幸存的两个校官营长,伤愈后敬王特赐二人假左右将军权,重整二军。

    后于敬王九年派二军西北拓边,敬王十六年召回左军,十九年,调左军驻东北边城弋阳。

    中军将伊元安反正时,王忠在打蛮子,刘无饥在防备代国。等到尘埃落定了,他俩吃啥也都已经凉了。

    其实单论王刘二人,他们对卫敬王也的确是死心塌地的。毕竟能以平民身份领一军,在一个贵族统治的时代怎么说也是莫大的恩宠与知遇之恩。

    但混乱的战争年代人走茶凉却又是普遍的,对你方唱罢我登场也都见怪不怪了。

    敬王薨逝,王刘二人对卫国王室的死忠也就到头了。虽然说反叛远不至于,但是再让人给你拼命就难了。人逢乱世,谁还不得给自己的儿孙多考虑考虑。

    所以,当密探死士传回消息来的时候。王刘两人远隔千里却异常默契的都选择了袖手旁观,勤王弄不好就得搭上一家子的性命,装聋作哑反倒不至于被清算。

    于是,就有了上边的封赏。

    虽然看起来对王家的封赏颇为厚重,一出手就是八个州。但那是中洲帝国时期的八个州。左右军合作的四年里夺回大概两个州面积,左军被召回后,王忠单独领右军拼死拼活打了十一年从蛮子手里也只夺回来一个半个州的地盘。

    而且封地以后的抚民安民、移民填边又是王家自己的事情,所以实际上还是王家最难受。不单要扛着北边蛮子三天两头打秋风,还得重新开发荒地,一切都得一穷二白的来。

    前卫国坚持到僖王五年终究是在“伊马丁冯,四家新立”里消散了。又一年,也就是去年,王忠病逝,长子王羽承爵,继而立国,号大印。

    王家这次真成王了,尽管他们成贵族也还没几年。

    大印草创后短短不足两年时间里,就被迫先后与丁氏上泽国和北边蛮族二十三部接连打了两场硬仗。

    众家分卫后,王氏就被东边的丁家,南边的马家以及东南边接壤一点点的冯家半包围在了“东部文明”之外。

    整个王氏的北方都是蛮子的地盘,西边是黄昏森林和乌齐部族国——与东部人族接壤日久而演化出的由蛮子们建立的松散邦国。

    上泽国与大印接壤地是一片大泽,名曰楛㳌。大有近一州,大半在上泽,约四分之一在大印,南北走向。雷家的封地就东临楛㳌泽,地域狭小,一片荒芜不说,更是异族邪物多藏身之地。

    雷家本西北边原武安大族,世代子弟多从军入伍。然雷氏白身,又不居城内也无一方诸侯提拔。故几代人以先祖所传籍录修习武力,又因为累世耕读处事公允,族内子弟向来团结、敢于任事,这才在武安愈发是一方霸主,声名日盛。

    按理说,雷家几代积累,在武安这个偏远困苦贫瘠之地想要突破阶层枷锁不说是唾手可得,也不该再是难事。

    毕竟在中洲帝国所传千年中,皇室早失其权,诸侯各逐其鹿。而这又是一个充满恶意竞争和适者生存的过程。

    尽管血脉贵族的权势和本性仍旧牢固的排斥着其他普通家族的上升。但各地诸侯几百年来也早已不再只重血脉渊源而不重学识本领了。

    最早的事迹,现今只流传于人口而早已不可考究。但在人族立世初期,的确是一个群族环绕皆视其为豕猪的年代。

    传说先辈诸雄就是靠觉醒血脉,依靠狂暴化后的力量聚拢族人,并抵抗众族打出一片天地的。这才有了后面人族不息,诸代交替,同时充满各种不可思议力量的觉醒血脉也随着血脉贵族代代相传。

    但雷家就如众多奋力拼搏却错遇一个难以言说的时代里的其他家族一样,东洲崩散,烽烟四起。如若不是雷家聚族生活在乡间坞堡而非像其他大族那样迁家入城,估计雷家今天也不复存在了。

    右军拓地西北时,最开始雷氏帮助蛮人。后来右军几次大胜,又攻坚武安城,克复后雷氏见蛮人在西北边原大势已去,遂以万石粮投诚。

    王忠思虑雷氏是武安本地自中洲时期就存留下来的大族,不好过于逼迫,再加上万石粮也着实看着眼馋,于是雷家成了王忠手下。

    后来几次征粮征兵雷氏出力甚多,又积累雄厚,才渐渐的不被王忠所疑,家中子弟多入帐中听用。

    大印和丁氏的战争实际上爆发的很突然。王忠病逝,还在丧期就被上泽国突然不宣而战。

    王忠薨逝,在没调度好诸军前是密不宣丧的。上泽国如此赶巧的发兵袭击,王羽曾很是怀疑过手下诸将校是否有人是别家内细。

    王羽从小随军奔波,十五岁开始领兵。清剿蛮子时,带队身先士卒,有过将一个小型蛮子部落部族长斩落马下的战绩。身高八尺有余,虎目凛然,一手长戟舞起来更是寻常人难以近身。

    因为王忠死前对内对外早有准备,故而王羽起兵阻敌的反应倒也迅速。随战随撤,退入丰城苦等援军,待得北击蛮族的军队转援来后。帅账定策:将计就计。在引得丁氏孤军深入,以大魄力空间换时间后。

    行军路线像一个大长钉子一般的丁军被打断前后联系,援军将丁义臣围在了丰城前。丁义臣前有坚城后有围兵,反倒一时风雨飘摇。

    正在王羽也兴奋起来准备一鼓而下枭首丁义臣再东上直入上泽来一出覆国大戏时,冯马起兵,名号是“蛮子乃大敌,众家乃兄弟,手足不可相残”。

    而且还是借着王羽的求援信正大光明来“调停”的,王羽恨极,却也不得不无奈罢兵议和。

    楛㳌泽的四分之一就是这么被划给大印的。

    其后大印就在战火中建国,以对抗丁氏上泽国为第一次国战记入史册,又追封王忠为印武义王。

    因为王忠的病是在伐北时得的,众家分卫后愈发加重。王忠病逝时,王羽刚从北方率军归来。

    所以平息丁氏后,大印王国军又马不停蹄北上抗蛮,巩固住十几年来得以拓展的边地。

    现在,就是在打这蛮族二十三部。

    瞅着眼前混成一团的战斗,见得无事,子金阿又沉思起了仿佛就在昨日的立国大典。

    子金阿也是平头百姓出身,自从王忠和刘无饥被卫敬王简拔后,原卫国的左右军就成了最不看出身的两军,只要你有勇气有武力,你战场的军功足以让你出人头地。

    子金阿就是这样。

    穷的活不下去想当兵吃粮,运气好赶上王忠重建右军,稀里糊涂就进了右军。

    二十几年东奔西跑,大的功劳虽然没有,但也是立功不断。为人固拗坚韧、性情直率,行事又稳重。

    每次右军撤退,子金阿绝对是留下为大军断后掩护的主力。而且因为是贫苦出身,所以处事又很有股子草莽英雄风范。

    丁氏发兵来犯时,子金阿正讨蛮族。他接到王羽派人发来的调令和军情信,一时怒极。登时就要集军回援,结果雷氏家主二子雷国信出面阻拦。

    说,大军不可妄动。

    其一是蛮族虎视眈眈,子金阿军队南调防线就有纰漏,蛮族反扑内地城镇都有危险;

    二是王帅(王忠)薨逝,咱们这些心腹下属都不知道,怎么一封信就说的这么清楚?还笃定丁氏是趁丧来袭?

    第三是印信不对,调令没有帅印只有王羽将印,如若王羽要反你也跟着?

    尽管说王羽要反他老爹这事纯粹是胡言乱语,但是印信不对的确是真的。调子金阿这种大将,没有帅印是万万不行的,尤其这种动荡年代,军队轻动罪可处死。

    这也是王羽大意了,起兵阻敌走的匆忙,粗粗安排下调令就领兵东去了。可手下传令官下印时没考虑太多,军情紧急,大军又忙着东去。按着惯性,身边的雷家四小子递给他王羽将印就叩了。

    但一席话后,子金阿却再不敢动。因为他本能虽然也不相信王羽有什么逆骨,但军队不能轻易调动的确是真的。于是一面派斥候南下探查,一面联系其余将校。

    待三天后,回信传来。恰逢第二批传令兵到。这才确定为战况实,安排好诸事急忙起军。

    这时已经距王羽交战丁氏,时隔五天。

    这五天算得上是王羽领军作战以来最为灰头土脸的五天。援军不至、放出去的几批传令兵都没有消息传回。这让王羽的内心起伏不定,他怕真的有实权将校在北边背刺他。

    内忧外困,那他要过这关就难了。

    忧心忡忡的度过五天,第六天清晨。书记官来报发现北面有军队打“王”旗南来,王羽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同时他又不得不暗自派人查探中间诸多细节事宜,作为一方势力新的统帅,他绝不可能允许在这个时候内部有不稳定因素存在。

    同丁氏战争结束后,王羽也着实认真的了解过援军未及时赶到的个中缘由。

    表面上的问题是王羽自己安排不当,传令官办事不利。不得已,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是传令官倒霉了而已。

    但怀疑的种子自此埋下。

    因为王羽回师南下,北疆防线上论资历、实权,最高的就是掌西骑营的校尉子金阿。

    东部战乱百年,但军事体系大多仍沿袭中洲时期。以元帅为大军最高统帅,其下为将军副将,可独领一军;再下为校尉佐校,可独领一营;最后是诸如郎官这般的中下级及材士、甲士等基层军官。

    一般说来,不是关键的城隘和防线,军团一级的军队配置并不固定设立,大都是每逢战起,再聚拢起十几个营或几个营的兵力临时任命;营这一级属于军队常备编制,大概兵力在千人左右,一般分前后两个大队,一大队辖五百人左右,再下的中队小队等,一般是按一百一中队,五十一小队。但具体到现实,再加上骑兵、水军及其他特殊作战单位以及伤病等战斗或非战斗减员,那就很难再按标准估计兵力了。

    子金阿就是右军一个资深实权校尉,而且是一个骑兵校尉。

    对抗蛮族,野战只有骑兵可以人数对等的相抗衡。少数步卒在大野地里和生在马背上,活在马背上,死在马背上的蛮族拼刀子基本等于送死。

    这个年代没有步兵能随随便便拿出几万来投入战斗,而步兵人数一少,对战骑兵时就是壳都不硬的蜗牛。

    打,不一定打的过;跑,一定是跑不赢。

    而子金阿在右军实权的地步,实权到唯三的三个骑兵营里,一个在王忠手里,一个在王羽手里,最后一个,就在子金阿手里。

    而且骑兵营外辖一个步兵大队用以扎营结寨,固守驻点。

    所以王羽当时心里对子金阿的援助报以最大希望,同时战后调查又对子金阿的怀疑最为强烈。

    但是让他最终推翻自己结论的,是战争的发展走向。

    如果子金阿的确心怀不轨,那他不应该最后定策时出力那么大。当时丰城前围困丁义臣,在他们后边围困的部队就是子金阿的主力。

    王羽也是故意如此,目的就是为了试探子金阿的忠心。而且王羽也不是没有后手,在子金阿东南面,在子金阿其后来援的长声营和旗枪营早就被王羽安排在了那里以防万一……

    但让王羽纠结的是,他的第二波伏兵没有用到。也就是说,子金阿的确是实打实的在揍丁义臣。

    在这种贵族时代,大印初立,无故难杀大将。而其他人又没有如此大的嫌疑,毕竟子金阿算得上是其时北疆军权最大的,留守北疆的副将甚至直接统率的兵力和话语权都不如他,只是多了半个级位用以监督调和各营。

    所以子金阿不调兵,其余校尉营长都看他的行动也没法调兵。王羽无奈,便让调查此事的军法司副校司长雷国秀终止了此事。

    …………

    “杀——放箭——”

    “啊——杀,杀——”

    子金阿将旗下校官们说说笑笑,千米外的战场上雷家属军在疯狂厮杀。

    雷家在王忠掌权时,入军中多担任文职副职,大多是充当监督和后勤的作用。

    所以立国封爵时,雷氏军功不显只被封在了楛㳌西侧狭长的泽边走廊里。那里地势低洼,多河道水滩不说,泽里瘴气还不时外飘,封地又多盐碱,难生草木,可谓是实打实的贫瘠之地。

    所以现在他们这么死命的抢着打蛮子倒是也有说法,毕竟是为家族后人计。

    “可土地都已经封完了,你还能要哪里的地呢?”子金阿一边看着战场一边在校官们的谈笑中暗想。

    子金阿为人忠厚率性,不会主动谋算人。但这不代表他真的就像表面这样五大三粗的是个纯武夫,纯武夫是不能做伯爵的。

    他在王都宫廷和军中也有自己的关系通道,尽管没有办法详细了解过去发生了什么。但粗略的消息加上自己的感受和推断总能印证谁的身份是敌人。

    是的,子金阿早已察觉雷家敌视他,甚至他觉得他们正在算计或者已经算计过他了。

    做为一名赳赳武夫,子金阿当然不会继续和雷氏阳奉阴违。又因为雷家子弟在立国封爵前,在各家军队里担任的多是带有监督意味且不为人所喜的副职,所以在子金阿公然对雷氏冷脸后,他手下新晋的封臣和附庸的军事贵族们自然一致的敌视雷家。

    这也是他们现在能围在“子”字大旗下看着战场搏杀却谈笑风生的主要缘故之一。

    不久前的立国封爵,子金阿受封大印王国西南守护者,黑山伯爵,特令许建兵马一营。家族的荣耀与王国共存,且世袭罔替。

    子金阿的封邑很大,字面意义上的大。大到包括整个黑山山脉加上其北的黑北旷原和原西密林南部。

    这些地方的面积加起来有近五分之一强的大印王国面积。

    真的很大。

    在受封时,子金阿还是很高兴的。尽管他也只是粗略听过黑山和黑北旷原,但是潜意识就觉得它大极了。

    可等到参加完晚宴最后回到王都的自家府邸以后他就傻了,因为他的随军书记告诉他:

    黑山山脉在大印正南偏西,山脉南边就是马氏东平国,两国只有一条金水河之隔。而黑山正西是乌齐部族国,拿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们那些蛮子绝对不会让自己的贵族生活过得舒心惬意。

    再加上黑北旷原和原西密林被证实有熊怪、狗头人、豺狼人和地精等兽人族群活动。

    所以,实际上这么广大的面积直接代表着这么广大的敌人。

    而兽人会在黑北旷原死灰复燃基本上都是当年左右军一起拓边时留下的后遗症。

    左军撤走后,右军无力仔细勘察异族、驻军守边,只能保证蛮族在黑北旷原上已经被赶走。而其后右军又不断北征,黑北旷原始终也没有得到合理的移民开发。

    因为左右军当年是从东南方向进入西北边原的,黑山到了右军进入西北边原的来路时只剩下最东端的零星余脉。

    而右军是沿着金谷大平原北上都南森林再北上王都武安再到蛮族羁縻部这个顺序攻坚的。

    黑山和黑北旷原根本不是右军重点经营的地方,只有当年左军和右军一起来的时候。右军王忠有意长期经营西北边原,所以用手段使刘无饥率左军按黑山东段西进黑北平原再进原西密林这个顺序拓边。

    只是还没等打到原西密林,左军就被调走了。此后,右军也没有更多的力量驻军于这些地方,所以也只是在名义上继续保持着:这是我们开拓的地盘。

    而当年被左军赶跑的蛮族一部分向北跑,成了现在的蛮族二十三部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向西跑,成了现在乌齐部族国的人。

    向北跑的后来遇到右军一直被打的回不来,而向西跑的被乌齐部族国收留后日子过得比在黑山还要好,根本不想回来。

    毕竟乌齐部族国是东林王国的保护国,类似于贵族和封臣一般的附庸关系。而人类的生产能力又是公认的冠绝诸族,所以东林王国只要按时和小弟做一下盐马贸易就让蛮子们的生活水平有很大提高了。自然而然地就使得乌齐部族国的蛮人不想再东进黑北旷原。

    所以黑山和黑北旷原的广袤面积和资源就被空置了下来。这就给了自极北苔原与垯坦大草原流浪而来的异族以生存的空间。

    原西密林属于黄昏森林的东南部余脉,北过跶蛮大草原甚至一度稀疏的延伸到了北兽人帝国生活的极北苔原。

    在极北苔原生活的弱小族群或者流浪的兽人们难以争夺到好的资源点以保证生存,它们就不得不向外寻找可以生存的地方。

    所以十几年间,慢慢的,相当数量的狗头人、豺狼人、地精就顺着原西密林迁徙到了黑北旷原安家、繁衍……

    子金阿听完书记官的介绍一时心结无比,上面书记官所介绍的基本都是王羽自南下起就派出的斥候骑兵所探查到的各地情况。

    王羽要裂土封爵,那他必然要清楚自己的王国哪里肥沃哪里贫瘠哪里又是险恶之地。

    子金阿两朝元老、实权校尉,但是王羽又疑心他有反意。可军功摆在那,封地小了肯定不行。但是真给他一大片丰沃之地王羽又怕过几十年王国易主。

    王羽因为这事封爵前一直苦苦思虑,恰好这时西南地区的信息反馈回到王羽手中。

    手持刚刚阅读完的兽皮地图和随封军函。王羽放松了最近一直郁结不开的眉头,他似乎不必再为如何封赏子氏而再忧心烦恼了。

    王羽开心了,子金阿就难受了。

    黑山沿脉和黑北旷原渺无人烟,东西贯长二百余里的黑山北侧荒草丛生,缺乏足够光照,气温低下,降雨稀少,不宜农耕。

    而山南和金水河北岸间杂的只有二里左右的缓冲平原,依河耕地灌溉不是问题,但安全没法保证。因为黑山南北山势不对称,北坡是和缓倾向黑北旷原;但南坡大多是以千米的落差直降到水势平缓的金水河北岸。

    而且子氏筑城也绝筑不到山南去,二里的缓冲,二百余里的边境线。马氏只要有想法,基本哪里都能过河攻城。除非子氏沿河筑几十个军事边塞,但军队也是负担。在山南种了一年的青麦,最后一合计还不够军队一年人吃马嚼的,更遑论还有军费开支等其他费用。那驻军干啥,找罪受?

    再有就是子氏现在并不富有,南征北战十几年,子氏的确有一批能征可战的新晋附庸军事贵族。但子金阿在家族底蕴和财富上却基本没有很大的积累。

    你让他掏老底儿盖一座府邸可以,可是你要他盖一座城出来是要他命的。

    子金阿本来是一点不愁没钱这件事的,毕竟军功摆在那里,他一直以为随便封个地方就绝对有城、有镇、有村、有人、有农田,他只管保护领地和收税就够了。

    但现在的情况显然和他以为的有点差别……

    所以山南是鸡肋,山北又只能放牧。唯有黑北旷原可以考虑农耕建城,但黑北旷原受黑山山脉影响地势偏高,原内水源缺乏,活水湖泊稀少且水量不足。

    耕地灌溉暂且不提,大不了看天吃饭不用水浇地。但如果建城,最基本的大规模人畜用水去哪里弄?

    而且现在的黑北旷原遍布异族,有些许水源的地方基本都已经被异族群落把持。这些部族的实力和规模又基本都属于黑北旷原里兽人部落中最强大的一批。

    此外,邑民稀少也是问题。要转移流民去黑北旷原定居,那你至少要保证民众的安全,不然他们会用脚投票做出他们的选择。

    而且立国封爵后,大批贵族在王国境内有了封地。流民有了很多选择,无论是林间荒原还是都南森林,安全条件和自然资源都比黑北旷原要高出一个层次,更不要提金谷大平原那种有水有沃土的大粮仓了。总而言之,现在各处面临的现实境况都是人少而地多。

    所以可以预见的,子金阿很忧虑未来的邑主生活。部下们都已经厌倦战争了,可现在又要去和异族夺食。

    物资匮乏、领邑荒凉、异族遍布……

    子金阿从未像现在这样忧心于未来,他觉得他的面前一路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