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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这算什么话”

    “那你这两天就睡沙发吗?”

    “嗯,没事的,姑妈用的不知什么牌子的电暖气,半夜都把我给热醒了,吃不消呢。”

    “可你也不能就把暖气给关了啊,晚上还是冷的。”辛追母亲在电话那头担忧地提高了音调。

    “知道知道。”

    “婷婷回来要待一阵吧?那我最近就不过去看你了。”

    “嗯,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就行,是不用特地过来。”

    “主要还积着许多东西想捎给你啊。要不下次毛头什么时候跑车,我让他去看你吧。”

    “都可以。”

    辛追母亲偶尔地来探望。上一回,她将几个塞得变形的布包往桌子上一放,虽然姑妈拦着直说“用不着,用不着”,但很块堆起一座土特产构成的小山包,甚至包括一大袋她自己炒的香瓜子:“阿妹你尝尝,味道不比外面卖的差”。等到入夜后,辛追和母亲关起门来回到房里,母亲才又拿出两个袋子:“这些是给你带的。”她两手喜悦地发抖,“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隔壁黄妈她女婿送的保暖内衣,但尺寸拿错了,你知道黄妈那个腰围,所以就给了我,还是一整套呢。虽然颜色老气点,要是肉色或粉色会好点哦。不过穿在里面的,没所谓吧。前些天我去商店看了看价钱,没找到一模一样的,但是差不多都要八百多块一套哎!”她抓着上衣的肩线在辛追背上来回地比,“难怪说是高科技,有红外线或者磁铁还是别的什么,总之特别保暖。你想黄妈她女婿是在外国人公司里上的班,发的东西肯定都很好吧。你今天洗完澡就换,听见么?”

    “你要住几天吗?”辛追一边收拾着床铺一边问,可惜找不到多余的枕头,她垂下手正在烦恼。

    “哪能呢?你爸爸离了我又不行。今天也是毛头送货,我听说车子正好经过这里,就让他带我来了。”辛追母亲把自己脱下的毛衣叠整齐后,往床头一放,表示就用这个代替,“所以明天就走。主要想着给你送点东西过来。”

    “这些你自己用也行啊。”

    “我可用不着,像这种保暖内衣,你每天上班下班,明年开始读夜大的话,路上得多辛苦,所以一定要记得穿……”辛追母亲稍稍放轻声音,“另外,上礼拜毛头去浙江,送了我们两只糟鸡,我也一起带来了,刚才给了你姑妈,不过你绝对别客气啊,饿了就去吃,记得?”

    “妈,我知道的。”辛追眼看母亲情绪转低,绷起神经接话,“你老担心我饿到一样,你看我明明还比之前胖了点不是吗?”

    “那倒好啦。”

    入夜后两人便一起睡,辛追掀开被子坐进去时,里侧的母亲很是吓一跳。“脚冰得像死人一样。”她迅速找过热水袋放到辛追脚底,又叹着,“你打小身体里就没有火气,你爸总怪我,说是我怀孕的时候和他吵架把连你那份在内的火都给撒完了。”辛追一边笑,一边伸手塞了塞漏隙的被子,转而去关灯。

    “在姑妈家还习惯吗?”辛追母亲每次来,都会惦记地追问同一个话题。哪怕明知道女儿的回答不会更改,却仍旧需要在这段反复中巩固她岌岌可危的安定。

    “嗯,还行,蛮好的。”那个夜晚,辛追把脑袋凑近母亲,像种子希望钻出一个可以让自己安心扎根的暖热的洞。

    “你姑妈——我们是真要谢谢她的,我们欠她的实在太多了,唉……节假日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姑妈联系,一条短信改个五六遍还是说不到点子上。”

    “爸爸现在怎么样?之前提到的,别人介绍的医生去看了吗?”

    “还没去。多少觉得不可靠。你知道,你爸再折腾一下就真怕受不了了。”

    “嗯。”

    “他眼下么,不发作还行,发作起来就痛得厉害。不过你别担心,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

    辛追听得出哪些是安慰的虚词,望着房顶不说话。

    “总之我照看得过来,有时候毛头也来帮手,上回你爸就是他背去医院的。”

    “要不我还是跟你们住吧。”

    “这算什么话。”辛追母亲立刻否决掉,“你现在才二十出头,跟我们去乡下打算干什么?会有好日子过么?会有前途么?你眼光那么短浅?”

    “可是,妈,这哪是眼光短浅不短浅的问题呢?……我想为家里出点力,留在这里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回来就算得上帮忙了?给你爸喂水喂饭就算得上帮忙了?家里现在最缺的是少个人端茶递碗吗?最缺的是这个吗?怎么还那么天真呢?我和你爸是没办法,我们是在这里生活不下去才走的,你怎么连最基本的这点也不懂呢?”

    “……可是,妈……我想和你们一起住,难道不行么?”

    “当然不行。”身边传来断然的回答令辛追措手不及,“以前就说好的,好不容易你姑妈能接纳你住下来,你就给我待在这儿,安心工作,然后抓紧进修,把本科文凭拿到手。现在你就打退堂鼓了吗?家里的事根本不用你操心。你爸不缺你到他床头做个百无一用的孝女,我和他,我们只要你将来有出息,这样我们家才能有希望。”

    辛追觉得胸腔积满酸楚,它们像挤破的调味包,连呼吸也被染得斑斑驳驳。她撑着眼睛,漆黑的视界却在这时放弃了落井下石,转变成一种温柔的语言催化她的泪腺。

    “妈妈知道你这阵不好过,妈妈也不会再说什么……”辛追听到母亲的声音再度响起,如同一个简陋的饺子,煮久了还是露出点馅料,“但你也不能因此就想一走了之,这样不好……”

    辛追把脸埋在被子下:“我没有想……”

    母亲所指的还是女儿那次并不顺利的分手,她虽然远离在外,手里的风筝线还是感到了一次猝不及防的坠落,她敏感地给女儿打电话,可辛追那些天仿佛被沙网过滤,脑海里找不出大颗点的词语。她不愿意对母亲痛哭,一个句子隐去大部分内容后只留下两三个字。

    “妈,别问了,你别问了……”辛追用肩膀或手肘轮流按住话筒,用力得仿佛抓着一个打到极限的方向盘,可眼泪已经昭告着决堤的信息,在她的衣襟前聚出一片开了洞似的印迹,而她就如同从这些瘀斑开始溃烂的一颗苹果,躲在角落里要将自己长出霉变的菌来。到了第二天,楼上更是加入电钻的伴奏,一副欲争高下的惊天动地,只有它突然停歇的时候,辛追才被刹那安静的周遭提醒着察觉自己的哭腔。她甚至一瞬吃惊于自己原来也可以拥有失控的音量。像支疯狂的笔,将原先细致的描摹完全破坏,毁成一张漆黑的纸。

    要消化所有不被身体和意志所接受的改变,过程漫长而煎熬。好在每天还能发生大大小小的杂事,自己改上夜班了,门前的烧烤涨价了,表妹放假回来了,姑妈全家一起去杭州玩三天,最后当楼上的装修也终于宣告了结束,一串鞭炮喜洋洋地在草地上合奏几分钟后,新生活的篇章是从辛追头顶那块水泥板上展开的。

    那么自己或许也能抓住这个暗示般的信号,在被人问起时,淡然地回答:“是啊,谈了五年,但彼此觉得不合适,所以都结束了。”

    “你还年轻嘛。”从课间休息中出来倒茶的崔洛川凑着杯沿喝一口,“这事迟早会经历一两次的。”

    “多么七老八十的口吻啊。”辛追笑他。

    “说得对,瞧我连喝水都怕烫。”一边说一边朝杯子里频频吹气,随后瞥见外教探出头比画休息结束,崔洛川放下腿,对辛追表示,“走了。”

    辛追动动脑袋没发声。

    她是在公司电脑内等级的学员资料里查到崔洛川的名字的。既然对方接连请了她三天奶茶,到第三次辛追便发觉似乎在“谢谢”前加个称呼更合适。同时跟在崔洛川名字后跳出的一行身份证号码也额外交代原来他今年三十五,比辛追年长了一轮。当初第一印象里所谓的“年轻白领”看来完全是建立在外表上所妄断的结论。

    “这话太伤人了。”当彼此变得相对熟悉后,崔洛川曾经对此表示强烈不满。

    “我的意思是你看着还是很年轻,跟二十几岁没两样。”

    “越描越黑,越描越黑。”崔洛川摇着头慢慢笑,声音很温和,但似乎是一贯的作风,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闪着不能用同类词语形容的光。

    晚上九点半,辛追老规矩地锁了公司大门后离开,停在草坪上的一辆车朝她嘟嘟按着喇叭。辛追有些奇怪:“哎?”随后她认出驾驶座上崔洛川的脸,“……你今天?”

    “今天开车来的。”学校开在闹市区,停车难的问题辛追也曾听其他人抱怨过,“你家在哪个方向?送你一段。”

    “……啊?”辛追犹豫着。

    “哪个方向?”

    “……我,南杨区的。”

    “还真顺路,送你一段吧。”崔洛川打开靠她一侧的车门。

    “是么……”

    “嗯,正好要去那边办点事。”

    对方没有细说,辛追却对“办点事”这三个太常用的笼统字眼并不信任:“不麻烦了,不用了,真的,我换车回家很方便。”

    “你要觉得不合适,我可以收你车钱,但到最后我会说没有零找,让你先留着下次再还我……但不觉得这样太烦琐了吗?”

    辛追笑起来:“那好吧。谢谢。”她取下围巾坐进副驾驶拉下保险带。在最初十几分钟没有对话的状况下,她全心全意对待手里那条从网络上购买的围巾,反复折来折去好像是项无限重要的事业。

    “南杨区的话,挺远吧,平日里上班。”

    “嗯,不算近。”

    “但是每天这么晚回家,父母肯定挺担心吧。女儿不能回家一起吃饭,家长会心疼的。”

    “……他们习惯了……”辛追觉得自己不算扯谎。

    姑妈把表妹当成一块蛋糕,而母爱的目光就在上面挤满了一圈圈饱胀的奶油花,堆放不下她四溢的宠爱。表妹抵达的那天是周末,连姑父也从新加坡赶了回来。辛追推开房门时,表妹坐在沙发上吃着一盒冬天里相对减产的草莓,姑父在左侧,一边埋怨“懒成这样”,一边替女儿逐个摘去叶头,手心里攥了一把绿。姑妈则端着昨天熬成的粥,见辛追站着,顺便招呼她:“饿了吗?给你也盛一碗吧。”

    辛追看见表妹巨大的行李箱躺在房门后,五颜六色的衣服宛如盆花一样生长出来:“啊……不用,我吃过了,刚刚,就之前。”她退到客厅一角,不自觉地在背后握起手,朝房间里的亲戚们腆着一副礼貌的微笑,却多多少少,好像放置在灯具市场里的某一盏小廊灯,她自身的光在这个更宏大的明媚中间完全无足轻重。

    可这份局促对辛追来说却是毫不陌生的。她想起早在读初中时自己曾有过一辆老旧的男式自行车,黑色坐垫已经被磨得发白,永远有暴露的海绵露在外面,掉漆之类更是不在话下,于是在花花绿绿的车棚里醒目得仿佛文学名著中丑陋的敲钟人——对其他女生来说没准是避之不及的东西,可辛追安之若素地骑到了毕业。

    “你算是上夜班的吧?白天做什么呢?”崔洛川与她的闲聊还在继续。

    “嗯?”辛追想了想,“白天?睡觉吧。还真不知道在做什么。”

    “呵,也对。”

    “嗯,过得特别没出息……”辛追用指腹戳着自己的颧骨。

    “真有趣。”崔洛川不明就里,只当她是无谓地发牢骚,“大家都是混日子罢了。”

    辛追回过笑:“你在哪儿上班?”

    “一个老美的保险公司。”

    “挺好的哎。”

    “小姐,有‘老美’两个字就算好呀,那你还是在‘国际语言’培训机构里上班呢。”

    “不是一回事啊。”

    崔洛川没有接话,打开远光灯照亮路牌:“下个路口大转还是小转?”

    “大转,拐过去就到了。”辛追展开围巾重新系回脖子上,“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别这么说,顺路的事。”崔洛川将车停下,“对了,刚才过来的路上看见一家不错的日本料理店,下周日有空么,我请你。”

    他的语气完全直白坦率,仿佛这不是追求而是公事公办的邀约。辛追原本按着车门开关的手指握了起来,重新抓住胸口的围巾,她相信连自己脸上的表情也比对方丰富数倍:“……谢谢,但我周日没有时间……”

    “这样啊,那改天好了。”崔洛川貌似并不受挫,他洒脱地同辛追道别,“回去注意安全。”语气间的波澜不惊反而让女生质疑起了自己,辛追一直站到那两束车灯消失,等听到手机在口袋里发出铃声,她仓促地回神。

    “妈?嗯……对,姑父姑妈带婷婷去杭州了。”辛追一边往家走一边说,“啊,我昨天发了工资,钱给你们汇过去了,你记得去查一下。知道啦,生活费我当然会留着,不然我吃什么哦。”先前降温引得她嘴角裂了口子,所以辛追这次没有额外费神往里掺些假笑。更别提这次的谎撒得格外弥天,补习学校的工资这个月晚发了近五天,辛追害怕母亲担心,用自己攒的那笔够不上“积蓄”边的数字先冒充了,也冒充自己一切安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