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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副你永远是对的,你不会出错,你总是占理的态度啊”

    当小田跟随自己走到床褥旁,看清躺在上面的老太太时,班霆感到自己的胳膊有一秒时间被迅速地抓住了,急切得好像他是入夜前最后一对出现在山谷中的车灯。

    “怎么了?”班霆用眼神发问。

    “没……”小田松开手,嘴角却依然是咬着的。

    “妈——妈?”委托人弯下腰去凑到老太的耳朵边,音调提高了,语速也放缓了,两枚耳环像举起手对所有人示意着“安静”,“现在律师都到了,之前我们说好的事,你还记得吗?要我再为你重复一次吗?”

    “姆妈脚很痛啊……”老太太举起手,上面坍塌着她布满了斑点的皮肤,它们像被人遗忘在窗外的被单一样,再强一点的风就可以让它们完全脆化成碎片。

    “知道的,你一直喊脚痛的……我们今天,你看,大哥、二哥、三妹都来了,你看到了吗?”

    “看到的。姆妈脚真的很痛啊……”她将脸转向班霆,随着身体虚弱下去,脸色也在青和黄之间不健康地勉强着。原本也是,眼见老太太越来越虚弱,子女们才会急着要先确立遗嘱。“毕竟八十二岁的人了,很可能今天就是最后一天”,而小田和班霆就是这次被他们请来见证的律师,要将老人与两套私房,价值十五万元的金首饰和老人自己的九万块存款,确定成板上钉钉的、机械却公平的协议。

    “脚疼,那二哥给你揉一揉啊……”一边用手指拽着兄长的肩膀,委托人继续着自己良好的耐心,“遗嘱的事,今天要定掉了哦。房子怎么分,你还记得吗,我们之前都说好了,你记得吗?房子,19号和23号两套,记得的哦?”

    “姆妈记得,姆妈记得。那年我在19号里生了老大,后来又生了老二……姆妈那个时候才25岁,你们爹爹是第二年死的,姆妈带着老大,还有老二,住在19号里,楼梯又黑,姆妈摔跤啊,断了以后又没有接好,姆妈腿到现在都疼啊……”她的眼睛看着天花板,混浊的表层反而过滤出清晰的往日。

    “是啊,现在19号的房子,你跟我们说好,要留给我和三妹的,你记得的吧?老大老二拿23号那套?没错的哦?”

    “姆妈想回19号……姆妈想回19号去……姆妈想吃红烧带鱼,姆妈不想住在这里。”

    “带鱼你不能吃的,鱼骨头要是卡住了怎么办。医生说你不能吃的。再说了,这里的伙食很好的呀,你为什么不想住啦,你回去了,我们也没有时间照顾你啊……好啦,今天不说这些……你要听我们的话,今天把事情办完,我就接你回19号住两天。”

    “好的好的。房子你们拿去。你们通通都拿去。你们不会骗我的。”

    “怎么会骗你呢,今天律师也在,今天律师来做见证人,我们肯定不会骗你。”

    老人将目光投向了近处的班霆和小田。她的眉毛一半是白的,眼角宛若对称般点着同样的分泌物。眼皮已经完全地被地心引力说服。她整个人是青色的,陷在黄蜡色的目光里,却已经是,她剩余在人生中最后的全部“活着”的成分,希冀着他们。

    回程的车上,小田坐进了后排,一路没有吭声,再多违章的土方车也没能让她像先前那样精力旺盛地咒骂起来。

    过了二十分钟,小田追问上来:“我开不了窗吗?”

    “嗯。”班霆肯定了她的发现。

    “……为什么?”

    “上锁了呗。”

    “为什么啊?”

    “怕你把遗嘱扔出窗外去。”班霆说得一派认真,但小田也没有着急地抢白回来。

    “有空哦!”最终她翻个底气不足的白眼,语气里的戏谑却点缀着一个泛红的鼻尖。

    “我奶奶住的敬老院,和这里差不多。当时也是,我爸带我去看奶奶时,他描述得很好,就跟今天那个女王蜂讲的差不多,‘吃得不错’‘住得也好’‘老人们在一起还能经常聊天’‘热闹多了’‘看护很完全’‘天气好就出来走走’。而我当时就信了。但没想到,真正去到那个地方,我就觉得非常非常地失望和难过,我甚至觉得我爸也好我妈也好,怎么能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怎么把奶奶送去那样的地方。”小田的伤感一个字一个字地上涨,“其实你要说,真的很糟吗,或许是不至于,地方都还算干净,护工们手脚很勤快。可那到底不是奶奶该住的。奶奶就应该是家里的一宝,是要一直伺候到最后的。她开心了,所有人才会开心。现在倒好,天天住在敬老院里,不就是让她一心等死吗。和同室的其他老人聊天?交朋友?能交朋友吗?看个电视就觉得幸福了?她现在的视力和听力,没有人解释根本不知道电视里放的是《新闻联播》还是相亲大会。出门全是荒郊野岭,只能跟蟋蟀似的在那么一点点的操场上从南转到北,从北转到南,这样就是散心了?不是老年痴呆都被逼成老年痴呆了吧!”她吸着鼻子,内心的悲愤正在不断地提升落差的高度,接着就要从上面倾泻下更加滔滔的水流来了,“那里明明是个和医院,甚至和监狱差不多的地方,我真不懂怎么能有人那么厚脸皮地把它描述成天堂了。反正我从来都不信那些屁话,说什么‘是为了老人着想’,明明就是自己自私自利要逃避抚养义务。”完全不需要班霆的任何反应,小田在后排恨恨地拗着自己的手指,“我不知道自己该去看奶奶,还是不该去看。不去看她,奶奶会更寂寞的,但去看了她,我觉得她的难受和我差不多。我奶奶也常常跟我说,‘奶奶很想回家去住’‘奶奶不怕一个人住着的’。我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劝她,‘一个人住万一出什么事真的很可怕’,可奶奶对我说……她跟我说,‘她现在心里的苦更可怕’。”

    “你父母现在还在工作?”班霆在此刻问。

    “什么?哦,还在工作。要再过两年才退休吧。”

    “家里住几楼?”

    “五楼。”

    “是么?”

    “嗯……怎么了吗?”

    “其实你说的那些,我也认为挺对的。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你也清楚,可能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吧?”

    “哎?……你说送去敬老院这件事吗?”

    “嗯。”

    “如果不能接回来一起住,比起把老人独自留在自己的空巢里,可能还是敬老院更能起到人身保障的作用。”

    “你这话说得……比起杀人,偷窃就可以原谅吗?”

    “直接用刑事案例来偷换逻辑可不行。”班霆将车开上高架,每三十米一盏的路灯,是经过计算,最能够覆盖掉每一寸黑暗的分配吧,“如果还没有办法以自己的力量把老人接回家来照顾,还是现实一点的好。养老院至少照顾也周全,万一有什么意外,毕竟能够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你觉得没温情没关怀,完全是自己想太多。动嘴责备别人总是更容易的。”

    “……什么意思啊?你在说谁啊?”

    “我没说错吧,要是可以,你也一定很早就把你奶奶接过来住了。做不到的背后也是有很多‘无可奈何’的原因的,不对么?”

    “哈?!”小田终于发现今天真正的目标,“这算什么?你又知道什么了?真不敢相信!”

    “这二十四万可是老爷子留给我们的额外遗产啊。”走出法庭时,班霆的叔叔表示,“老爷子也算帮我们做了一件好事。”身为原告多少有些松口气,毕竟马拉松式的裁判带来了一个六位数,以至于叔叔一见班霆便忍不住挥出一个好消息的手势,幅度里充满了振奋。

    只不过十几米外,被告方的父女就站在一起,已经很难判断是谁在扶持着谁。女孩垂下的左手里抓着文件袋,十八页的判决书,不仅在班霆的手里,同样的一份也发给了败诉的被告。但那枚法院的印章,对她来说也许是敲在命门上的钉子。她诺诺地用右手拉着自己的父亲,就再也没有别的力气,抬起眼来看一看不远处的敌人——更何况今时今日,一个被赋予了效力的结果已经将两者的关系确定为胜和败,二十四万的数字带着一连串她无法准确数出的零,让她连单纯的抗争意识也消失殆尽了。

    “挺可怜的。”感叹的是班霆妈妈。

    “为什么?”

    “哎?”她冷不防遇见来自儿子的反问,嘴巴动了动,却不知该从哪个层面去回应。

    “他们再怎样也不应该由我们来可怜吧?”班霆的眉头皱出近乎厌恶的排斥。

    倒是一旁的婶婶和叔叔都笑起来:“你这个小孩倒是蛮厉害的。”他们又问,“等下去饭店吃一顿么?算是庆祝。”

    父母还在沉吟,班霆先出声否决了:“我不去了。”他解释道,“今天的作业非常多。”他从父亲手里默不作声地抽过装着判决书的牛皮纸袋,被问到了就回答一声“想看看”。

    回家的路上,赶上高峰,车速迟缓,却也让班霆有了足够的时间,在后座上一字一句把十八页判决书看完。必然也有拗口的长句,但他来回读几遍,就能基本明白其中的逻辑。世界上的所有判决书或许都采用同样宛若冷漠的口吻,却保持了最大的公平,虽然每次读到文中把爷爷用“死者班某某”代替的时候,男生收回膝盖,转头看向窗外,被凸出了轮廓的是背着橱窗灯光的匆匆行人。

    “爸,判决上还写,我们也没有起到良好的监护作用。”在晚餐的饭桌上,班霆捻着筷子提了一句。

    “当时对方不就是咬着这一点来做辩护的嘛,听了就气人,我们还要怎样监护呢?我们都是上班的,又没和老爷子住在一起,我们有千里眼吗,有顺风耳吗?我们未卜先知了?能感应得到他去洗个澡也会出事?”班霆爸爸一定难以接受外人的指责,“我们算做得很不错了,每个周末要么接老爷子过来住一晚,要么我们过去陪他吃个饭。有点什么状况,立马带他去医院。还不够吗?”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也很想把爷爷接到一起来照顾的,放他一个人住毕竟有风险。但你也看到了,你爸爸去年刚刚把工厂扩建,妈妈的审计工作更是每天都要八点才到家……爷爷住进来,和他现在几乎没有什么改善。”班霆妈妈的语气温柔些,“而且你想,爷爷只住我们家么,那叔叔不用承担赡养义务了?所以也要跟叔叔商量这要怎么分担的吧?那你婶婶同不同意?他家的小谊年纪又小,论懂事肯定不及你。所以啊,这种事都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

    “我知道的。”班霆眼睛看着近处的桌布纹样,想了想还是没有说——爷爷大概是不习惯,甚至有些畏惧,每次住到班霆家时,总是畏畏缩缩的像个担心挨批的小孩。有一天班霆提前放学到家,没带钥匙,他就敲门。听见房门里传来电视的响声,料是爷爷自己开了电视在看。等一会儿,门没开,他接着敲。依然没人来开门。到后来班霆不得不担心,他手握成拳头。而那时,房里的电视声消失了,几秒后,爷爷打开了房门。

    “还好吗?没事吧?”班霆问。

    老人没说话,神情残留着慌张。

    “……爷爷刚刚在看电视吗?”

    “没,没有看。我就坐在窗口晒太阳而已。”他飞快地否决。

    班霆心里有些沉,然后男生无奈地苦笑着:“没事的,爷爷你只管看好了啊。”

    “没有看。我真的没有看。”但老人依旧不肯承认。

    就算在平日的饭桌上,偶尔也能够看到趁着大家都关注着电视的刹那,爷爷突然动作变得矫捷了起来,筷子直接落到一块牛肉上,然后赶在不被其他人发现时把肉塞进嘴里。到日后班霆父母都有些不愉快,等送爷爷回去后难免提起来,直说不知怎么就养成的贼骨头做派,要吃肉就大大方方吃啊,谁也没不许,现在搞得这么偷鸡摸狗,外面人要是知道了,弄不好还怀疑是他们虐待老人。班霆想起有时候被他目击的爷爷偷肉吃的当下,那个瞬间他比爷爷更尴尬,好像自己误伤到了什么,只能更迅速地转移开视线。而随后,他也渐渐地不再要求父母尽量多接爷爷过来住两天,他已经非常明白,爷爷在他家绝对算不上舒服。爷爷要收拾桌上大家吃剩的果壳,抓在手里满满两把,结果漏出一条方便跟踪的小路,班霆妈妈就只能沿途叫过去:“爸,爸,你别动!以后你都别动,不用你帮忙的,你坐着就好!”要不是一把沙发椅在这会儿挡了她一下,怕接下来就该脱口而出“你净添乱”了。可惜到了下一个傍晚,班霆放学回家,看见爸爸依然对爷爷生着气,这回是爷爷拿着用来刷马桶的钢丝球刷了洗脸池:“说了让你别乱动,你又不懂,自说自话瞎弄,帮我们省点事不行啊?”这次连班霆妈妈也没有上来打圆场,看得出她气得比丈夫更深。

    “十全十美的办法——连整个国家都想不出来,养老问题不光愁在我们家。隔壁、楼上、楼下、对门,都会愁,全社会都会愁。”班霆爸爸叹一口气,“有多少人能够做到100分?别提100了,给你选的只有0、30和50,还能怎样呢,我们只有尽力做到50,也只有如此了。”

    “50分。”班霆跟着重复一次,顺势看自己的手掌,张开又握成拳。

    “难怪王律师会额外把你塞进来,能够那么‘冷静’地看着一切发生,果然是个‘好榜样’。”小田唯有不断提高嗓门来表达自己的立场正确。

    “你也不用拐弯抹角。”班霆的语调里是足够的自嘲,“如果需要表现自己的感情丰富,我一开始也不会选择律师这个行当了。”

    “你的意思是我是个不专业的律师咯?”

    “‘我的意思’对你来讲很重要么?”

    “……当然不重要。”

    “那你还计较什么?”

    “……你是不是从小就这样啊?”

    “不明白你指什么样。”

    “冷血至极。”

    “哦,是吗?”

    “是的。一副你永远是对的,你不会出错,你总是占理的态度啊。你人生遭受过的最大的挫败不会是早上想去买咸豆浆结果只有甜豆浆了吧?”被自己最后精妙的联想也逗乐了,小田有一瞬想笑的骄傲,接着她迅速直起背,准备好应付来自前方,黑发青年必然不留余地的回击。可班霆没有作答,他将沉默无限地延长下去。小田最初难掩获胜后的得意,却渐渐缩起了肩膀。当她意识到自己没准真的就像动画里那只松鼠,自以为成功地从冰面上拔出了榛果,可从深处传来的动静,却将冰川的裂缝一直撕开到地平线——她在班霆的默不作声里一阵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