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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没位子了吧”

    照片上的人多少有些失真,还是会有的,一个媒介向另一个媒介的转述过程里,增添一些又克扣一些,不同的媒介坚持不同的描述法则,这个法则却连它们自己也可以随时推翻。难怪一个人从来不可能被一张照片就概括了。他(她)在这里能够变得和蔼,真实的人格没准压根就不沾边,他(她)在这里能够忽而锋利,日常里却总是被形容为乖巧。照片只是被截取的某一瞬,非常奇特地既肯定着他(她)又不停地否定。辛追也是看见过那张照片的,原本竞赛结果要在一个月后公布,中间遇到件邻省选手为了高考加分组织作弊的事,于是班霆这边的选拔就来回复核了几次,生生又拉长了一个月。

    辛追在学校前的宣传栏上看见班霆的照片。两个月过去了,离那个巴掌。和他本人不像,辛追以为。她没有当即认出班霆,在那则海报前路过了几次,雨前的晨,雨后的昏,但都没有发现。等发现后——班霆的照片原本只为了介绍辛追学校的选手得了二等奖才顺便补充一等奖是谁而刊出,所以辛追感觉自己认不出来很正常——算是小的一个方块了,四色打印,一看就是校委那台打印机的成品,缺黄色,所以整张海报都幽幽地发蓝,难怪更加不像。

    辛追停了有一会儿,不长不短地,她在整理自己内心的到底是源于麻木还是气馁,还是放弃后的空白,好一阵唏嘘的空白。才两个月而已,对她家来说,正是对“债务人”这个头衔认命得最痛苦的时候,可她失去了对这张照片的沁入骨髓的情绪,以至于可以干脆地忘记他,良久认不出他,认出后也唤不起先前手掌上曾经繁殖过的那层复仇细胞了。她大概也知觉出,而今自己家最大的敌人,不是这张失真的照片,而是债,是穷,是没有钱。

    最大的敌人从来都是没有钱。

    浴室彻底关了,一家人换了更小的房间住,所以辛追才转到眼下的学校,她在新学校里和贝筱臣不期而遇算是其中难得让人喜悦的事,辛追回到家却没有说,帮忙择菜的时候,辛追母亲提起明天两人一起去参加街道组织的旅游好吗。

    原来为了谋得新的工作,辛追母亲四下打听可以疏通的管道,得知请求的对象明天会坐进那辆旅游巴士,她早早准备好了求人的说辞,拖着辛追一起,两人在第二天出发。

    辛追起初不怎么乐意,好在女孩上了车便慢慢找到了自己的兴致,下巴搁在玻璃窗框上,眨着眼睛看,耳边则陆陆续续听见母亲对那个在街道办工作的年轻女人扯着话题。母亲的声音热情又亲昵,也是许久没有那样饱满的情绪了,好像一条已经皱皱巴巴的桌布要铺得笔直,其中的勉强与顽强一样明显。母亲对那女人聊着最近的电视,夸奖对方的眼光和口才。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捅捅辛追,让她把买来的散装巧克力沿着车厢发一圈——以街道为单位的旅游团,大多都是熟人老邻居。辛追一路分到最后,是母亲和那个街道办的女人坐在末排,“给,给……”特别强调似的,母亲从袋子里抓了三大颗给到对方手里。

    两个小时后抵达了景区,有下车拍照的、透气的,也有留在车上打瞌睡的。辛追坐在座椅上,继续下巴搁在窗框上,看母亲在湖景边替人照相。

    大概过了几分钟,辛追原先松散的视线像惊觉到伤口后的白细胞那样凝聚了起来,她挪动两个位子,坐上街道办那位年轻女人的位子。

    同样临窗的座,窗玻璃下就是专供烟民使用的烟灰盒。

    有一簇古怪曲线的彩纸,在那个烟灰盒盖下如同水里急需换气的人,顶开一条缝隙后探出半个挣扎的脑袋。

    辛追将盒盖打开了。

    比大脑更快反应的是眼泪,没有停顿地一下子掉成线。

    里面是被强行硬塞进去的三颗巧克力球。烟灰盒的空间有限,所以它们勉为其难地压制在一起,完全扭曲变了形。包装彩纸破损的地方沾满了烟灰屑,像刚刚打了一次头破血流的仗。大概是自己和母亲都没有想到的,临出发前一天母亲特地搭车去市中心的食品公司买来的巧克力,原来一点也不受欢迎,倒和垃圾没什么区别。眉心一皱,想着“这什么啊”“谁会要吃呀”,就可以把它们偷偷毁尸灭迹的,和垃圾没有区别。

    直到母亲和对方重新回到车上,辛追把头低低地埋在膝盖里,用尽力气可还是控制不住泪腺。母亲一句句的恳请好像降温剂那样扩散着:“麻烦你帮帮忙了啊,先谢谢小许了呀。能够成功那是最好呀。”一边她拍着女儿的肩,“辛追?辛追,以后都要麻烦这位许小姐帮忙了呢,我们都要谢谢她啊。哎,听到没。哎,辛追,听到没啊?”辛追做不到,光是把脸抬起来就做不到,母亲终于有点不悦起来,她趁着空当凑到辛追耳边小声说:“你怎么啦?怎么那么不懂事呀!”辛追此刻或许怀有相等的不满,“妈你什么都不知道!”“都被别人当傻瓜了,但你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这类情绪终究没有转化成标准的愤与怨吧,它们都被同样深度的哀怜吞没了。辛追清楚,维系在自己家的,只有互相之间,舔舐伤口般的不忍和落魄,连一寸容得下喧哗和争执的土壤都不具备。

    再过一天,学校宣传栏上的海报换了,化学竞赛在那里独自骄傲了数日后施施然成了旧闻,新一张的帖了上去,周末将组织去看马术表演,每人交八十块钱。反倒是那张海报第一时间把辛追留了下来,她盯着被刻意写得很小的“费用:80元”几个字,那才是自己遭遇的又一个敌人。敌人手下有兵有将,大的将让她换了学校搬了家,小的兵让她放下摊位上一颗新鲜的桃子去捡旁边一堆半烂的桃子,让她对老师请假说家里有事去参加不了集体活动了。老师家访时见识过辛追的境况,房间里一共四个人,八只脚上的袜子独独老师的那两只精致得近乎失礼,让她莫名坐立难安,匆匆就告辞了,从此对辛追在群体活动中的缺席全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

    于是到了那天,辛追没有去学校,又得装成去学校的样子,白天背了书包离家后想想还是就这么闲逛吧。她逛了一扇扇橱窗,一排排柜台,街上到处都是好看的东西,物欲或明或暗地驱赶着她,辛追路越走越窄,拐进一个弄堂再拐出一个,到了她完全陌生的一个巷口,两排高大的梧桐下,一间破糟糟的面店借着斑驳的树影朝她充满邀请地睨了一眼。辛追看着就饿了,口袋里捏着五块钱,还有三枚硬币在凑数,她一步上前,有个中年男子站在店门口,抱着双臂,一抬便抬出一份格外不善的气息,他的眼睛挤出光来看辛追,问的是店老板的语气:“吃面?”

    “……嗯,是……”与此同时更快的是瞥了一眼墙上的价钱,发现还有几类在自己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辛追安下了心,“但是,没位子了吧?”

    “拼桌呀。拼桌不就行了。”

    “哎?”

    “进去,里面……”店老板朝里搜一眼,“最里排,还有个空座,你去拼桌。”

    辛追被他通篇的祈使句挥舞得有些发蒙,迈着脚步就朝里走了进去。

    桌边坐着一个穿校服的男生,背对着,辛追看不真切。她挪着步子到对方面前:“不好意思,老板让我过来拼桌……”

    “哦。”几乎没有彻底地抬头,仅仅为了拟一个语气而动了动下巴而已。碗是半满的,他的手边摊着一本书。

    但是辛追原本按在桌面的手指飞快地,一根一根从内部开始振动,为皮层镀上一圈激动的浅红。

    她毫不犹豫地想扭头就走,但下一秒又忍住了,因为男生完完全全地对视了过来。

    和那张泛蓝的照片真的不太像。他的眉目还在照片的否定和现实的肯定中被暧昧地拉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