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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商量那二十四万怎么花吗”

    上了车的班霆心情很坏,他一边等待红灯一边推算导致这份郁卒心情的原因。在律师事务所的实习眼看要满一年,离拿到执业证不远了,跟随的老师却突然跳槽,还带走了四五个人。小田交了个医院病假条直接消失,班霆工作不止翻了一倍。这大概算其一吧。下午和小谊的照面还算愉快,虽然他明白小谊过得不那么快乐勉强算其二。随后见到了婶婶,这几年里婶婶和叔叔都不再是他愿意亲近的人了,可没办法,小谊是渡在鸿沟上的一条船。接着他走了一条让私家车毁得乱七八糟的路,路尽头没有了那家犹如游戏储存点一般的杂货商店。他对那个刹那中的迷茫仍然记忆犹新,标志不见了,他没有补充上饱满的体力和能量是其三。

    班霆还记得,暑假尚未开始的某天,他照老样子去接小谊,小谊和他播报完班主任的新发型,她喜爱的动画角色居然死完又活过来了,叔叔和婶婶这个礼拜没有吵架后,也顺嘴说了一句:“杂货店又要变了。”头上系着蓝色蝴蝶结的小街道办主任双手背在身后为世事无常而叹气。班霆一边把腰上松脱的校服重新系个结,一边问她什么变了。小谊说那个打工的哥哥要走了,因为老板很快要换,班霆说你是在难过见不到他啊?小谊毫不犹豫地摇头,一脸深沉地说原来她一进店门,小哥就知道她的需求,一盒抹茶冰激凌已经从冷柜后替她拿了出来:“换了人以后还要重新去教一遍,很累的。”小谊在班霆的手里转了公主的圈,由他护着从台阶上跳下来。

    “也不知道会换谁啊。”小谊努努嘴。

    “希望你能满意咯。”班霆忍不住逗她。而小谊旋即将话题转往下一个,告诉他最近大头贴的机器出了新的,可以把人拍得像年糕一样白!

    如果说那时班霆还不以为意,没过几天,暑假不紧不慢地开始了,他和商亮约了去游泳,就在区体育馆大厅前,班霆看见了辛追——对,热气腾腾的面馆之后,无声无息的杂货店之前,中间他还遇见了一次辛追的。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第几次了?”看到女生的那个瞬间,班霆有了隐约的预感,异常轻微但确凿,他已经不会去数是第几次了,这说明了什么呢,仿佛内心有一组持续的试验,等他去验证唯一的结果。

    假期里谁也不愿意多穿一天校服,辛追上身换了短袖衬衫,但下身还是那条最常见的绣着学校拼音简写的浅蓝色运动裤。看清她手里拿着的暑假安全宣传手册,班霆以为她是在做什么公益活动。他当然不知道这也算街道的暑假工作重点之一,没有那么纯粹地高大上,是辛追当时暂定为六百元收入里的一份而已。

    辛追也看见了他的。班霆的裤腿朝上折了几折,露出小腿,他穿颜色很浅的蓝色T恤,像刚刚从日出中走来。

    “哦,冠军啊。”她想着。

    因为就在昨天下午,之前举行的生物竞赛让市教育局决心指定班霆所在的学校为生物特色校,重点推广,辛追正趴在街道办公室里做暑假作业,一位大妈推门后告诉她,等下去帮个忙,有个教育论坛要在她们片区的会议礼堂举办,暑假里调不到那么多帮手,辛追也去吧。辛追跟着另外几个人一起往那里赶路的过程里,渐渐把这件活儿和那个生物竞赛联系到了一起,“那个”上有她的重音。辛追没有出声,一直听到大妈在讲述与会者的构成时吐出了“冠军”两个字,辛追的喉咙里好像有突然咽不下去的东西,堵得人发慌。而这个东西,在她看见一列准备好的花束里,插着“班霆”的名牌时,带着清晰的陨坠感,消失在了胸腔里。

    礼堂的后台角落里堆着箱子,四五个或躺或坐的凳子,不知拆下多久的丝绒幕布,辛追和其他人一样手里各被塞了一捧花。沉甸甸的一大把,还带着新鲜花束的有些粗陋直爽的香气,袭得辛追心跳越来越慢,于是她脑子里嗡嗡地听着“上去吧”,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地站到队伍尾端。只不过临到出发前又被拦下了,大妈皱着眉头数了几遍:“怎么算多了一个?”问了半天,结论是有人缺席,于是辛追捧着她手里的花,站到了后台里。

    她没有对自己强制什么,垂着手,目送台上的几个背影。交错往来的,人把人互相遮掩掉大半,能看见的无非是半个脑袋或一侧的肩膀。会场礼堂的灯光刚刚装修过,新得不现实,每个轮廓都蒸出一层毛茸茸的暖意来。她一直站着,手指间漫漫染上了不知是水汽还是汗的黏腻。花束里主要是百合,暗处中不明原由地透着一层银蓝色的光,辛追把配在花束中间的名牌插卡拿出来看了看,班霆的名字是手写的,一横一竖都糊去一些。

    既然班霆没有到场,大妈又一句话拍板:“要不你拿回家吧,不然也是浪费。”所幸辛追在这方面从不过度扭捏,她觉得花是好看的花,况且一定价格不菲,自己家的话,很久也未必有可能主动地布置上这样一束好看的花,所以没有理由额外地抗拒。回家的一路上,心情甚至有些曼妙起来如同也渗了香气,除了每到一个红灯前,女生捏了刹车停下时,一点点惯性便会让“班霆”的名牌滑落出来。辛追每每犹豫该不该顺手扔了,但绿灯便在此刻亮起。

    由此第二天到了体育馆前,辛追看着班霆,她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好像当时染上的花香此刻继续作用着,所以她那样想着也那样开了口。

    “‘冠军’欸。”

    “嗯。”班霆把“下午好”的招呼包含在里面。

    “听说‘学校以你为荣’了?”那个教育论坛辛追在后台只听了个开头,但大致意思不会有误。

    “什么?”班霆明白过来,“哦,是吧。”

    “……”辛追有些莫名地生气,但她又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就算是一等奖,也是我花了一定功夫才拿到的,所以你不用想得太尖锐。”班霆看穿她的表情,淡淡地说。

    “你这种个性会很讨人嫌的。”辛追有些底气不足地瞪着他。

    “我就要改么。”班霆一点没有否决的意思。

    “没来参加表彰大会吗?”

    “什么表彰大会?哦,那个。家里正好有事。”

    辛追的话是直愣愣蹦出来的:“哦,商量那二十四万怎么花吗?”脱口而出的唐突吓了她自己一跳,但她只是意外而没有懊悔。辛追知道自己的黑暗面每次到了班霆面前便会不由自主完全失控,更何况她八成是在享受这样的失控,往日里憋屈得多了,煎熬得多了,只有在面对这个人时,才可以任由自己咬死败者的地位,被认为是徒劳的还手也好,徒劳的还手也是还手了吧。所以她完全不懊悔掷下这样莽撞低级的话,反正她从不认为自己有过怎样高级的时刻了。

    果然男生的神态有了变化,在辛追眼中,那已经是可预测的景象——犹如反击的浪潮到来前,首先是突然退位下去的海岸线,露出大片湿漉漉的海滩——班霆突然朝辛追笑了笑。笑得完全不像一个笑容,仅仅是五官做出了笑的动作。有鼻息“呼”地一声,嘴角上提了,某个地方明亮了起来,却并没有随之明朗。

    “你猜对了欸。”他看着辛追说。

    一个法律研究备忘录,一个项目结构分析备忘录,三个法律尽职调查结果总结的备忘录……把它们最后核对完毕,逐一打印完,班霆发现自己必须去再吃一碗冰激凌。为了避免员工受事务所人事变动的影响,领导们病急乱投医地弄来一台自动冰激凌器,班霆最初看见它的时候给了一个再傲慢不过的摇头,但这回他按了按巧克力口味的把手,塑料皮嘴不情不愿地溅了两滴褐色糖浆出来后,直接喷出白雾,一个“待添加”的红色指示灯亮了,“你奈我何”式的鲜红。那一刻班霆久违地感受到什么叫火冒三丈。

    雪上加霜的是婶婶预告的出游日期又无端提前了一天,周日晚上小谊打了五六个电话,班霆忙得没有接到,在看到来电记录的一刹那,他的心头被异常立体的恐慌攥了一下,幸好回拨过去立刻响起小谊的语调,说钥匙丢了进不了家,班霆问你妈妈呢,小谊说改成一早的飞机走了,班霆唯有让小谊乖乖在楼道口坐着不要乱跑,一定等他这边的会议结束后赶到。

    离开事务所时临近九点半,班霆油门踩得用力,找到小谊时女孩还算听话,皮鞋尖在楼前挖一个尽量规整的小洞,手里捏着一只看起来黄哈哈的折纸蜻蜓,材料应该来自先前吃完的汉堡包。

    “噢,哥哥!”小谊甩一圈书包。

    “钥匙呢?”

    “掉了啊。”

    “掉哪儿了?”

    “我要知道掉哪儿了,也不至于搞成这样嘛。”小谊跟着班霆上了车,已经先把自己锁进了副驾驶的保险带下。

    “你妈妈怎么提前走了?”一边开车,班霆一边问。

    “不知道。”

    “牙膏和毛巾我那里都有新的,但牙刷帮你买一支吧。”班霆想起自己还没做好准备。

    “之前春节的时候,有一条香蕉味牙膏应该还没有用完欸。”

    “早就干掉了。”

    “啊——”

    “拿去擦瓷砖了。”

    “咦——”

    “唱京戏啊。”

    “京戏不会唱,要我唱歌给你听吗?”

    “再胡闹下次就别住我那儿了,送去你大伯伯家里。”

    “好啦,我乱讲的。”小丫头立刻乖乖坐直了。

    “有那么怕你大伯伯么?”

    “哪有,我一直都很喜欢大伯伯,还有大伯母的。”小谊一字一句说得像在诗朗诵,摆明了毫无诚意纯粹应付,没等班霆揭穿,她又努力扳直身体后瞪着后照镜,“我要长到多高,才能——从这里看到自己啊。”

    班霆折了下镜子的角度,让女孩子可以细心观察自己的刘海或者雀斑:“但我最近很忙。不能每天来接你。所以你放学后得自己回去了。没问题吧?”

    “没问题呀。你记得给我钥匙。”

    “知道。”

    “我喜欢他们的。”

    “啊?”

    小谊话题跳回来,在班霆心不在焉地点头时又插了一句:“不像哥哥你。”

    “什么?”

    “你就讨厌我的爸爸妈妈呀。”

    班霆让小谊无意识的嘲讽撞得回过神:“又信口开河了。”

    小谊还是冲他笑嘻嘻的:“没关系,其实我也不喜欢我爸妈。我们是战友哦。”

    那段时间确实乱哄哄的,小孩子能感受的只是一场雨后忽然密密麻麻蹿出的竹尖,却不知地下盘根错节地酝酿了多久。长辈们吵得再凶倒也能记住在孩子面前遮挡一些,实在遮挡不住了,结果是连铺垫都干脆放弃的一股脑摊牌。

    早上班霆在家换校服,是老师通知他出席颁奖典礼,领完奖后顺便发言几句。门铃响了,传来叔叔的声音,班霆想着换完衣服再去打招呼吧。他扣子一颗一颗地系,应景的是门外的推进也一截一截地恶化。叔叔大概是花了一整个晚上来寻找证据,只为反对与班霆家平分爷爷的赔款。“之前他的微波炉坏了还是我去修的啊,当初明明是你买的吧?为什么要我修?”“你还好意思讲,你也知道是我买的哦?”什么都是逐步地来,新仇连带旧恨,一扯就拉出没完没了的线,直到把原本布面上的花纹都抽剥了大半。“老头子上个春节是在我家过的吧?你不是说之后的五一就放到你家么?怎么你偏巧五一又要全家出去旅游哦?哦,怎么,我们全家就不要旅游啊?”“当年是谁留在城里?谁去的插队落户……”“我在城里服侍老头子一服侍就是三十年!”“有种你去告我!不然就给我滚!”“你还别跟我提这个,判决二十四万的赔款你点头的时候问过我们吗?你家觉得二十四万就够了,我家可没答应!”

    班霆缓步走到门边,父亲和叔叔都站了起来,不用想象,也知道什么叫作“神情激动”。突然之间,叔叔捏紧双拳在茶几上重重地一捶,班霆感觉到整个空气在传播着叔叔的愤怒,而茶几在酝酿了半秒后,用曲折变换的线条将叔叔的中心思想放射状地呈现了出来。紧接着一脚踏在碎片上的父亲随后跛足走到一边,血珠是圆的,从三三两两到聚成一元钱硬币大小的一摊。父亲过了激动的顶点,满脸是疲倦和厌恶,他指着大门:“你给我走,你走吧。”而后他低头翻找着抽屉里的医保卡。

    班霆连忙赶去:“严重吗?让我看下。”他又架住父亲的一条胳膊,“我陪你去医院吧。”

    “你不是今天还有活动么?”

    “那个没关系的。”班霆没有和叔叔正面对视,去厨房取来了扫帚和簸箕。就在那时响起了重重的关门声,叔叔离开了。

    所以在体育馆门前,他听见辛追不乏挖苦和嘲讽的那句“是商量那二十四万怎么花吗”时,班霆第一反应就是想笑。

    而他在第一时间内也这样做了。他不掺杂质地想,哎,对,居然让你说中了欸。正中靶心原来是这么漂亮的一个画面,没有掌声才不自然。虽然紧随其后的,来源于更深处的烦闷和不屑,让他的笑只建立了开端而没有抵达结尾。班霆想起昨天陪父亲去往医院的路上,父亲不得不反过来安慰自己,给叔叔不断找着理由:“非要让小谊进什么国际学校。”“学费一下滚雪球了。”“他最近大概是真的有点急。”“和你婶婶之间也是,有些可能还是你婶婶逼得厉害。”“反正气头上的话,都不用太当真的。”班霆一边看医生用工具往外挑着父亲脚底的碎片,一边静静地点头。

    家境问题倘若可以作为背景资料加以参考,班霆在小学第一年暑假时就被送去美国参加夏令营这点,或许多少能说明问题。与自己家相比,叔叔婶婶的条件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城市里最早那批购房者中就有他们的名字。两家人要说有冲突,过往也有,琐碎的有,严重的同样有,可事后还是相安无事地完结在一个太平画面里——班霆牵着小谊的手送她回家,叔叔婶婶有时一同再送班霆出来。小谊出生得很晚,年龄的幼小让她能享受两家人共同默许的额外宠溺,婶婶那会儿很懂做人地常常带头亏女儿一番,开玩笑说:“你看你哥哥长得又高又帅,你这个妹妹怎么这么惨哦。”班霆母亲便反应迅速地出来圆话:“哪有,小谊明明就是美女坯子的,肯定越长越漂亮啊。”你来我往地把名头上的好处来回推让着,只要没有涉及到钱的话,这种推让只会增进感情,让彼此心理上都愈来愈舒服,愈来愈满足,只要没有涉及到钱的话。

    是真的,没错,让你说中了。班霆胸膛里宛如刚刚飞离了群鸟的森林,还没有结束它墨色的涟漪。他视线改往其他地方落,辛追手里的安全宣传单捏出一圈汗湿波浪线,班霆想起来问她:“你还做志愿者?”

    “……不行么……”辛追没法不撒谎。

    “没有。”班霆摇摇头。

    “但打工我也在做的。”辛追还是想把谎圆回来一些。

    “打工?是什么啊?”

    “嗯……”

    “勤工俭学那种?”

    “差不多。”

    “在哪儿?”班霆是看见女生的眼神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问话已经追出了一条颇长的路线。虽然不知道路要通往哪儿。

    “和你没关系吧……”她确实也这么说了,对跟随自己而来的白色路标,辛追还是有些介怀。

    “嗯,也是。”

    等班霆微眯起眼睛从嘈杂的人群中将迟到的商亮认领了出来,他朝辛追点了个告辞角度的头,辛追没有明确地回复,她额头被晒出的汗粒聚集到一起后描出两缕头发,贴着她的脸廓作画。班霆朝小广场的那头走去时,莫名觉得先前操作的那个试验里,答案应该生成了。这个答案使他没过多久在杂货店看见辛追时,不再有任何吃惊。

    “身无分文。”班霆一边说着,一边把饮料瓶放回冰柜。辛追还是那身体育馆前的装束,坐在柜台后面。杂货店老板跟在后头,一瘸一拐地进了门,他让辛追去帮忙送个货:“11楼303,点了一箱啤酒。3楼401,也一箱。”老板放下胳膊下的拐杖,脚上的纱布还没拆,斜在柜台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零钱点着。

    班霆见辛追站起来,她朝后排的货架走去,然后蹲成只剩一半的高,背朝自己,拖出两只纸箱,离班霆近了,她仍是这个姿势,背上没有眼睛,可她应该确信了班霆会让出路来。

    班霆果然往旁边侧了个身,但这个举动引起他一连串的不适,他感觉自己让得像种袖手旁观。老板手里的钱清点完了,身体越过柜台去抽屉里找什么,对辛追瞥都没多瞥一眼。辛追自己干自己的,把啤酒搬出了门框,她的动作其实算轻快,一件体力活做得得心应手,和瘦弱的外在条件大相径庭。她又找到个平板拖车,但啤酒搬上去后拖车才暴露了问题,四个滚轮里坏了一个,翘得不怀好意。老板回想起来:“忘记修了,我不是忙吗,三个轮子还能行吧,顶多你拖得慢一点咯。”辛追没跟他理论,人在扶手后推了两步后又掉个方向改成拖。滚轮在路面上大声抗议般一路叫得刺耳。班霆手握上去的时候它才停止了不满的尖叫。

    他又把手放下来,对辛追说了一句:“11楼近,先送11楼好了。”然后取过停在门口的自行车推到辛追身边。女孩一直也没动,让班霆认出了她的默许。可能她脑海中有过各种挣扎,毕竟先前她还拼得满头冷汗吃完了最后一口面条,在那家面馆里倔强地留给他一个必须佝偻着才能行走的痛苦背影,但这回她是经过怎样复杂的,或者压根也不怎么复杂的思想斗争,默许了他的介入,班霆没来得及去细想。他把两箱啤酒搬上了车后座时,辛追就在前面替他掌着车把手,等班霆接过来,辛追再把平板车送回原地去,末了她小跑上来用胳膊护住啤酒纸箱,班霆推起车朝前走。

    “有点像童工欸。”走了几步后他忽然说。

    “没有啊。老板正好让车刮伤了而已。平日里都是他自己送。”女生的语调同样不咸不淡的。

    “哦,是这样。”

    “嗯。”又过去大概一分钟,辛追问他,“你不是住这里吧?”

    “不是。”

    “嗯。”

    “亲戚家在这边。”班霆下巴抬了个方向。

    “那儿?”

    “对。”

    自行车一路推过了成排的石墩,也过了干涸的喷水池,过了一架轰轰烈烈的山蔷薇,辛追在他身后数着贴在住宅楼上的门牌。到了11楼前,辛追抱起一箱朝楼道走,动作扎实而迅速,班霆便没有再搭一把手,他知道好在每栋楼都配了电梯。男生把自行车停到旁边等着。天色彻底暗了,楼里的灯一盏盏亮出家常的暖色,底层人家的客厅还能看出电视机的闪光,一张桌子前当妈妈的安排孩子坐下,当爸爸的端来一锅熬汤。随后辛追就从万家灯火里走了出来,好像是从任何一盏灯光下刚刚告辞,身上还沾着未散的热气和饭菜的香味。或许是被同样的气氛感染,她表情柔和了些。班霆重新推上车,她在后面扶着剩下的纸箱。

    “其实不轻欸。”女生主动地开口,多半是刚才提起气来噌噌抱着走了几步后,发现它们的重量会自行增加。

    “肯定不轻吧。”班霆顺着她的话。

    “老板的腿早点恢复就好了。”她情绪确实起来一些。

    再走两步,前面拉起一条隔离用的黄色条幅,泥沙堆成小尖锥,路翻新到一半,剩出一半供人走,另一半刚铺完的水泥仍然湿漉漉的。路变得挤了,这时两个小孩穿着滚轴溜冰鞋从后面滑过,辛追护着纸箱,自己的身体朝旁边歪,班霆迅速地掉头握住她的胳膊。

    虽然没有跌跤,但两人同时踏进一旁另外1/2的路面,在还没有干透的水泥上留下清晰的前后两个脚印。

    “啊——”女生先是有些紧张,但随后却笑了起来,“这么深的脚印啊。”

    “没扭到吧?”班霆把车扶正了回头看她。

    “没。但这脚印那么深欸——有点像标本啊。”

    “嗯……”其实不太像,但班霆没有说。

    等到了第二栋楼,辛追送货上楼前跟班霆吩咐了一句:“那你先回去吧。”班霆点点头,重新跨上车时又听到辛追补了两个字“谢谢”。他再转过身时女生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开了,好像那两个字仍是她出口即反悔的谎言,多直视一秒也会动摇起来。然而它们始终是落了地也生了根,被它触摸到的班霆漾起一阵无端的松弛。他踩过自行车,在路灯下摇成一团并不常见的散漫的轮廓。经过那段修补中的水泥路时,路灯光下两个脚印鲜明得宛如一双眼睛,一个大点一个小点,一个深点一个浅点,不对称才有意思,不对称就更像是一副真实的表情,他和女生合作成的表情。班霆看自己左脚上,果然还留着灰白的一层泥点。他忆起小时候淘气的事情:六岁或七岁,和同楼的男孩一起,把家门口新铺的一条水泥路踩满脚印,结果第二天便传来工人边返工边怒骂的声音。当时再淘气也知道了害怕,幸好重新铺整的路面非常光洁。

    所以离标本相去甚远,留不到一天后更别提百年,不会被人发现,不会有人据此推测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班霆只知道自己对于会遇见她不再吃惊,会和她说话不再吃惊,会对她的嘲讽选择了包容不再吃惊,会被她默许了援手的好意不再吃惊。“意外”的性质被抹去了,他认为自己是以一种科学理论的冷静接受了这个试验结果——

    早前的课堂上,四五个人在偷玩手机,两三个人在打瞌睡,一两个人在交换零食,班霆也被睡意拖着后腿,他撑起下巴,眼皮还是慢慢坠下来。生物老师在讲台后的发言遵循着一个语调,缺乏使人振作的抑扬顿挫,班霆大约也有那么断断续续的十几秒被困怠截断了感知,何况课堂上的内容对他而言都是再基本不过的知识。个头矮矮皮肤黑黑的生物老师,一个语调的发音,说到哪儿了,那些被拆开的字句渗进班霆的浅眠,老师大概是在讲,为什么这道选择题的正确答案是D,因为当一种刺激重复发生后,个体对这种刺激的反应就会减弱,类似警报、防御、攻击的反应,会减弱甚至消失,我们称之为‘习惯化’。

    答案是D,“习惯化”,班霆不记得问题,只听见这个答案。压在他胳膊下的课本,空白处配着一幅简略的插图。稻草人和停留在他胳膊上的一只雀鸟,相安无事地守着一片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