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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育婴堂

    王蔡氏是五天后死的。

    她伤得很重。死之前,有几个向她借钱的人看她伤的这样重,又没了钱,便提前把借她的银元归还了。王蔡氏没有拿这些钱治伤,而且用这仅有的十几枚银元突击盖了两间草房。草房盖好了,她也不行了。临终前,她拉着儿子的手:“娃啊,娘只能给你留下这间草房了。你要长大,记住,你是王家老四房的长孙,你是王家的人。”她又指着枕头旁的一个布包:“这里是咱家的地契,房契,还有别人借我们银元的借据,你要好好保管好。”

    其恩实在搞不清楚地契房契和借据是什么东西。他哭喊着,我不要,我就要娘。

    可是,任他怎么哭喊,娘还是走了。在爹爹走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娘也走了。他又成了孤儿。

    这一年,王其恩十岁。

    娘是王远迪帮着安葬的,与王远林合葬在一起。王其恩住在新建的草房里,王远迪不时给他送点吃的。过了几天,王远迪对他说,你一个人没法过的,还是搬到我家住吧。其恩只能听堂叔安排,点头同意,王远迪帮其恩收拾行李,随手把母亲留给其恩的布包提了过来,当着他的面打开,里面是用油纸包着的一堆借据,几张地契和一张房契。王远迪在借据里翻了翻,找出一张,看了看,揣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对其恩说:“走吧”。便领他回家。

    王远迪拿的那张借据其恩看清了,那是一张王远迪向母亲借银元的借据。二十块银元,是前年王远迪给儿子娶媳妇借的。其恩什么也没说,他心里明白,王远迪把这张借据收回去意味着什么,却没法说出来。

    第二天,其恩的另一个堂叔王远森来找王远迪,远迪、远森是亲兄弟,他俩的祖父也是王远林的祖父。这两人在房里不知道说了什么,远森便来找其恩,让他拿出布包,从中翻了翻,也抽出一张借据,什么话也没说,便离开了。

    其恩看着,瞪着大眼珠,他根本没办法阻止,甚至想不到去阻止。成年人做的一些事,儿童根本想不到如何应对。何况远迪远森都是他的长辈,他还没有经历过反抗长辈的事情。

    到了第三天,王远迪家来了许多人,他们是前后脚到的,这些人大多是其恩的堂叔,或者是比他年龄大许多的堂兄,还有一些不是王姓的邻居,他们来了后直奔主题,要来那个布包,打开,翻出自己的借据,有的是自己租种王远林田的地契,然后揣进兜里,向王远迪神秘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便走了。前一拔人刚走,后一拔又到,乱哄哄的,争来抢去,把布包里除了那张房契外全都抢光。甚至本来王远林留下来自己耕种的那一亩田的地契也不知道被谁拿走了。王远林、王蔡氏辛辛苦苦一辈子挣来的土地、银元,仅仅在数日之内便消失殆尽。

    其恩看着这一幕,眼睛瞪得雪亮,气得呼呼直喘,两只小拳头捏得紧紧的,他想发出怒吼,他想扑上去厮打,他甚至想狠狠咬他们几口……可是,这一切他都无能为力。他太小了,他还没学会反抗。他眼睁睁看着这班和土匪一样凶残的亲戚,只能把牙咬紧,再咬紧。

    晚上,其恩在被窝里哭了一夜,直到哭得疲惫地睡着。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到爹爹把自己扛在肩上逗自己玩,梦到娘王蔡氏在煤油灯下给自己缝衣衫。他还梦到自己躺在爹爹的怀里,拉爹爹的胡子,梦到自己第一次不小心把碗打碎了,吓得要死,娘连连拍着自己的小头说:“不怕,不怕,碎碎平安”。他觉得,无论是父亲去世,还是母亲去世,都没有今天这般思念他们。他觉得,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爹娘真的离他而去了,再也不会回来帮他,护他,疼他了……

    地契没有了,借据没有了,王远迪家开始清静了。但王其恩变得沉默了。白天,他坐在门口看天,然后跑到爹娘的坟上,再坐上半天。有时他会哭。自他记事起,就是在亲人的呵护下生长的,现在他没了亲人。亲戚很多,包括王远迪,对他也还不错,但他不觉得他们是亲人。借据地契事件后,他甚至觉得这些亲戚还不如一个普通人。在爹娘的坟头,他感受到了一丝亲情。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这天晚饭后,王远迪把他留了下来。也没绕弯子,直接对他说:“其恩,你看现在兵荒马乱的,家里已经开始吃了上顿没下顿了,我想让你一直在我们家待下去,现在看,已经不太可能了。你有没有想过,下面怎么办啊?”

    其恩望着堂叔,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他知道,堂叔不要自己了,自己要离开这里了。“我,我没想过。”

    “唉!”王远迪叹了口气,半晌没说话。然后像下了决心似地: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还是把你送回育婴堂去。那里有吃的,有穿的。”

    “嗯,那好吧。”其恩知道,这事根本不用自己拿主意,堂叔说什么,他只能服从。

    这几天其恩在想一个问题:伯伯叔叔、堂兄弟们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残忍?现在他想通了,因为他不是爹爹亲生的!

    在学校读书时,他就听学校里的小伙伴说过,他是王远林抱养的。回家他问过爹爹,王远林告诉他,别听外面人瞎说。娘则搂着他问:这是谁告诉你的?你跟我说,我去骂他们!这下吓得其恩不敢再提这事了。

    有一次学伴们又说这事了,其恩不敢回家问爹娘,便去问老秀才。老秀才摸着他的头,沉默了半晌才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老秀才这是证实了学伴们说的是真的,其恩为此感到有点失落。同时,这也印证了他有时候的隐隐感觉,爹比自己大了六十多岁:爹怎么会比自己大那么多的呢?那时他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爹娘对自己很好,他感觉王远林、王蔡氏就是自己的亲爹娘。现在,他已经不再抱怨,王远迪不是自己的亲叔叔,甚至也不是亲的堂叔,他们一直都把自己当成外人。按他们的逻辑,王远林把其恩养到了十岁,已经对得起他了,现在还要继承王家的财产,这是他们内心里怎么也接受不了的。

    “那好,这事就这么说定了。婶子给你准备了一些衣服,我帮你包起来。”

    王远迪让其恩拿出那个早已空憋了的布包,先把里面的房契拿出来,随手揣进自己兜里,然后拿出几件旧衣裤放进去,扎好,放在其恩的枕头边。“明天我们一早就走,你早点睡吧。”

    王远迪做这件事时,做的很自然,根本就没有心怀鬼胎的模样。但其恩心里很明白,现在房契归堂叔了。母亲临死前为自己盖的两间草房不属于自己了。这次他没有生气,他觉得这事一定会发生,只不过迟早而已。堂叔帮了他们很多,现在要点回报也是应该的。但同时,他感觉,他和堂叔之间的最后一点亲情没有了,他真正开始孤身一人了。

    第二天一早,堂叔就把他叫起床了。他们要赶早走。育婴堂原来在县城里。RB鬼子轰炸后,在县城待不下去了,便搬到了乡下,在一个叫何家集的村子里。何家集离这里有四十多里地,他们要步行过去,得走一个上午。

    何家集在二埂的西南面。地势比较偏,RB鬼子扫荡没有去过那里。其恩和堂叔是快中午时才到的。育婴堂已经没有了当年在县城时的规模,只占用了村里的几间房子。当年的老院长,那个退职老军官已经去世,接任的是一个乡绅,姓归。好在当年那个保育员高奶奶还在,她记得其恩被收养的事,记得来收养的是一对年纪很大的夫妻。当她听说王远林王蔡氏双双已经去世,不由抹了几滴同情的眼泪。保育员对归院长说了这事,便没费什么周折把其恩收了下来。

    王远迪要回去了,其恩眼泪汪汪地把堂叔送到门口,远迪拍了拍堂侄的小脑袋,也没说话,便离开了。望着堂叔离去的身影,其恩忽然有种感觉,这是他和堂叔见的最后一面。接着他又感觉,他以后再也不回到二埂了,二埂那些同宗的亲戚们在他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以后会不会再去爹娘的坟上拜一拜,磕磕头呢?他没敢想这个问题。

    又回到了育婴堂。十一年前王其恩从这里离开,现在又回到这里。十一年,他长大了,多了一个名字,多了一个姓,其他似乎都没改变。但他知道,自己姓王,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他是王远林的儿子,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