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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楚馆来客

    安定下来之后,便是平静的离群寡居了。虽说身份有些尴尬,好在老太太身为秦国王女,论辈分还是当今秦王嬴政的姑祖母,因此倒也没人敢来耀武扬威说三道四。

    如此过了月余,时候刚过秋收,早晚的天气也开始阴暗寒冷起来。一日早起,楚南雄正坐在暖炉旁看书,忽然听到院中一阵脚步声,馆中的侍女走来说道:“公子,外面有位将军来访。”

    楚南雄自到咸阳,从未出过大门,半个相熟的人也没有,自然不会有什么私交好友。况且,他的身份本就有些尴尬,遗族太子,这在当今的政治环境下,无疑是个让人望而却步的身份。而他本身也有些心灰意冷,既无意出游访客,对于门外的人情世故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摆了摆手,示意不见客,话也懒得说上一句。

    侍女欠了欠身,正要出门拒客,老太太突然问道:“来者何人?可有王命官书?”

    侍女道:“正是一月前送公子回来的小将军,未见他手中有官书。”

    老太太想了想,便整整衣襟,拿出先王子楚所赠的檀木手杖,脸色一沉,对着院外冷声道:“让他进来!”

    侍女应了一声,便转身相请。

    小将军走进屋内,看了楚南雄一眼,对老太太躬身行礼道:“小将王离,见过老夫人。”

    老太太冷声道:“老身本为秦女,你又身为秦将,何来夫人之说?”

    王离改口道:“是小将错了,该称公主。”

    老太太又反驳道:“先王子楚称我为姑,当今秦王称我为姑祖母,你是何等人物,竟称我为公主?老身夫家死绝,亲子自戕,谁来为老身做公做主?”

    王离默然低头,不知所措。

    王家三代为将,官居显赫。老将王翦为当朝上卿、官至大将军,总领举国兵马,大权在握;其子王贲为前军主将,灭韩灭燕皆为首功,已在封侯之列;小将王离为中军步兵校尉,也是年轻一代将领中颇具威信的人物。举国上下,无论是谁,在王氏三人面前,都得敛容屏息,乖乖的称呼一声将军。就算秦王嬴政,也断不会如此无礼。

    王离还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将门家风使然,他一向不是巧言令色之徒。眼见老太太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劈头盖脸的嘲讽一通,手中拐杖在地板上敲的震天响,心里也没了主意。好容易等到老太太稍稍平复,便开口说道:“小将今日过来,是家祖的主意。家祖父说,请公子过去一趟,有事相商。”

    老太太嘿的一笑,冷冷的道:“你拿老身没奈何,便搬出了你家那老东西吗?也好,既然有事,你让王翦亲自过来,老身正有些话要问他。”

    王离一听,只得作罢告辞。离了楚馆,一路上闷闷不乐,总觉得这位老公主脾气火暴、性格泼辣,与传闻中所说的典雅淑静大相径庭。

    回到王府,王离便将此事向堂前一说。其父王贲起身叹道:“也是冤孽,我们爷孙三人杀了她夫家满门,逼得昌平君自戕殉国,现在却又去请她家独孙过来说话,老太太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了啊!”

    随后,他摆摆手道:“罢了,我亲自去请。凭我与昌平君的交情,她断不会如此无礼。”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来到楚馆,不等侍女通报,王贲便径直走进院内。老太太正在厅内候着,一见来人不是王翦,盛怒之下就张口喝道:“先是孙子,现在是儿子,王贲,你老子呢?”

    王贲虽打仗勇武刚猛,但论起言谈辞令,比之王翦差了十万八千里,比之王离犹稍显不足。好在他自幼便与昌平君兄弟相称,与这位秦国公主也是十分相熟,当下便脸上堆欢,近前笑道:“伯母,何故如此?气坏了身子可不是叫小辈担忧?”

    他不说还好,一句话出口,老太太便豁然站了起来,蹭蹭两步走到王贲面前,扬起手中拐杖就往他身上打去。只听砰的一声,这一杖结结实实的打在了王贲肩头。

    随行侍卫正要阻拦,一眼瞥见拐杖上写着“福寿无双,国太安康。侄子楚奉。”几个字,便即停住,转身走到院外去了。

    王贲挨了这一杖,倒也不觉得疼,抬头笑了笑,正要再说几句亲近话,却见老太太双目红肿,眼泪已经流了下来,他也就笑不出来了,哀叹一声,道:“弟在秦、兄在楚,王命难为!”

    老太太泪眼一横,“所以,现在又要来拿我孙儿了?”

    王贲忙摇手道:“侄儿绝无此意!”

    老太太哪里听他解释,高声指斥道:“好啊,要拿来拿啊!杀光了爷父叔伯,现在也该轮到小的了。南雄,你把脖子伸出来,让你父亲的好兄弟砍上一刀。来,王贲,往这砍,把老身也一并砍了,好去跟嬴政邀功啊,来!”

    王贲脸色涨红,连连摆手,一边后退一边解释道:“国太,王贲绝无此意。”

    他每后退一步,老太太便前进一步,等退到墙边再无可退时,老太太又拿起那根先王所赠的拐杖,向他肩上腿上打去。

    王贲没奈何,只得狼狈的跑了出来,掩面逃回王府去了。

    侍女急忙关闭大门,跑到老太太面前,急道:“公主怎么就把他打出去了?他这一走,老将王翦定会亲自登门。”

    老太太怒道:“开门,大开院门!老身今天就是要向王翦讨个说法。他不过来,老身就去王府找他!”

    侍女叹了口气,看看楚南雄,见他微微颔首,也就只好打开院门。之后就趁老太太不注意,悄悄的将那根国太杖藏了起来。

    晌午时分,王翦果然亲自前来。一进院门,抬头见了老太太模样,王翦顿时就止住笑容,骤然惊问道:“公主,你,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老太太猛然站起,左看看右看看,不见了国太杖,便迎到院内,一把扯住王翦手腕,质问道:“韩王安活着,燕王喜活着,赵迁魏假全都活着,为何轮到我儿昌平君,定要非死不可?你们口口声声王命难违王命难违,老身问你,哪道王命说定要我儿惨死?”

    王翦心有所感,长声叹道:“楚人愚鲁,宁死不降,倒在我意料之外。”

    战国之时,秦人刚直,楚人火烈,与中原五国民风大不相同。秦兵东出,首战在韩。当时兵临城下,尚未言战,韩王安便举城投降,且上书嬴政道:“韩安愿以子臣侍秦,愿我王父早日接手旧韩之地,以慰臣子韩安赤胆忠君之心。”连嬴政看了之后,都觉面红耳赤,难以理解,可韩王安却十分沾沾自喜,深以为此计大妙。

    至于灭魏,比之灭韩就更加简单了。秦军兵临魏都,当着惶惶魏军的面,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到黄河谷口,在魏王假眼皮底下掘开谷口,水淹大梁城。魏王假守着满城二十万将士,竟不敢派一兵一卒出城迎敌,致使一众将士被活活淹死在大水之中。

    灭燕之时,也是大军扫六合,横驱直下。值得一提的是,燕王喜率军逃亡时,明明可以带走太子丹,可他怕无人断后,为免秦军追击,便下王诏令太子丹死守。

    后来太子丹逃脱,嬴政欲斩草除根,便给燕王喜置书一封,严词申斥太子丹亡秦之心不死,并与荆轲刺秦等诸多事项。燕王喜惶恐之下,急命大军四处搜寻,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将头颅献与嬴政,以示两国交好。

    自嬴政大军东出,至今已有七年。七年之中,强秦之名威显赫赫,未曾遇到敌手。唯独在灭楚之时接连栽了几个大跟头。先是李信、蒙恬,后是王贲、蒙武,前前后后折损士卒十余万、粮草辎重不计其数。最后,嬴政发举国之力,三次相请上将军王翦总揽大军,与楚军死耗三年,才趁楚国君臣猜疑之际,一举攻下寿春。

    王翦自回到咸阳后,每每想起这场大战,仍是心有余悸。两军相争,既有死战捐国者,也有临阵投敌者,不同之处无外乎多少寡众。楚军与秦决战之际,明知结果必然大败,却无一将投降。如老将项燕、如楚王昌平君,更是在兵败之际举剑引颈,自戕殉国,其民风之火烈、军心之彪悍,由此可见一斑。

    这些事情王翦心里清楚,却无法说的明白。他深知老太太寡居四十年,终日不出,无论是天下大势,又或者是各地民俗风情,断然毫不知晓。此次若非其孙被俘入秦,只怕她这一生都会禁足公主府,再不见外人。

    王翦心头一酸,脑海中又浮现起了年轻时候的种种过往。当时红颜如玉、佳人如绮,十六岁的公主一出秦宫,就成为万千公子名士思慕的对象。那时候,王翦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孩童,与蒙武等人一起,躲在人群之中,望着徐徐而过的王车华辇,惊叹的注视着华盖之下的绝世容颜。

    而到如今,伊人虽在,可却是白发苍苍、面如松皮,已经丝毫没有了当年的容貌和神韵,王翦哀惋之余,却也觉人生苦短,世事无常。

    等老太太好好出了口气,他又勉励笑道:“虽说战事无情,好在公子安然无恙,公主二人也可尽享天伦之乐。”

    王翦看了楚南雄一眼,见他不言不语,只独自坐在窗前向外眺望,便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只是,公子眼下的处境,却不太友好,公子恐有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