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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二条政令

    第一条政令已出,围观的人群早就已经沸腾起来。虽说大伙未必都有什么学问、见识,可那“每日三餐、每餐斤米”八个字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况且,政令之中还有几句话:“可拖家带口”、“无论男女”、“不管老少”!

    在场众人,哪怕是尚未开智的幼童、头脑愚鲁的憨货,此刻也全都已经听了出来,楚南雄这是以徭役征丁之名,要给那些为避战乱、千里奔徙的可怜人一口救命饭吃。

    战国末期,天下最是动乱。不管你在秦国、还是地处中原,举凡百姓,谁家没个病、没个灾。灶下无米、举家喝粥的日子有;饥荒饿殍、被迫离家的日子有;更有甚者,还有那些躲在院外草沟,怔怔愣愣的听着儿女妻子饿的痛哭哀嚎而毫无办法的。

    大凡战争,其所带来的不仅仅是军功爵位,更多的是乱世离民。千里奔徙也好、受欺受辱也罢,只要能给全家人吃上一口饱饭,那真是天大的恩赐了。

    老秦人人头攒动、议论纷纷。几息之后,全都忍不住拍手鼓掌、叫起好来。还有几个老头在那里抹泪抽噎,说他兄长便是没饭吃逃荒走散的、他家小子便是饿出了病才死了的……

    典属国一帮官吏,纵然心中有些不服,可谁也不敢出言吭声。

    楚南雄面无表情,问道:“还有何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私底下对视一番,目光全都落在一名公子身上。

    那公子见状,便挺挺胸膛,站出来说道:“府君手段高明,令人叹服。下官也有一事,想要咨询。”

    楚南雄道:“但说无妨。”

    那公子在蒙武身上瞄了一眼,先是嘿嘿一声,接着望着楚南雄,轻笑着道:“内史杜县有两个村落,一名韩家庄,是韩国遗民入秦;一名燕家庄,是燕国遗民入秦。两庄已分了田地,需领几头耕牛耕田。眼下乡里有耕牛五头,却有村庄两座。请问府君,要如何分配?”

    挖井耕牛这事,楚南雄曾听蒙武说过。昨日他去跪求老太太时,哭着闹着说有人如何如何羞辱他。

    楚南雄也不愿多做计较,反问道:“两家村落状况几何?

    那公子道:“韩庄田多,燕庄田少。”

    楚南雄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答道:“韩氏三头,燕氏两头。”

    那公子又道:“韩庄虽田多,可都是平原良田;燕庄虽田少,可都是山脊苦田。”

    一旁蒙武见状,唯恐楚南雄落入圈套,被他羞辱一番,急忙低声提示道:“公子,慎言。”

    那公子面带微笑、浑似不觉,眯眼看着楚南雄,轻蔑之态、溢于言表。

    楚南雄道:“韩、燕各持两头,余下一头。”

    那公子仰天哈哈起来,随后就退到人群之前,一手暗指蒙武,一手背负身后,朗声叫道:“府君知道剩下的是头老牛?也知道这老牛会吹牛?”

    楚南雄道:“这老牛能吹出来什么?”

    那公子道:“这老牛不仅能吹出来黄金美玉、高官厚禄,还能吹出一个太平盛世呢。”

    他说完此话,还转过身瞅了瞅身后诸官,假意问道:“列位大人,在下所言可是实情?”

    众官爆笑当场,有说不仅能吹出黄金美玉,还有玉服冠冕呢;又说何止是高官厚禄,那可是左相之位、一万石的年俸。

    蒙武又怒又气,涨红着脸,指着众官就要发作。

    楚南雄伸手止住蒙武,看了看那位公子,微笑着道:“田谁分的?”

    那公子起初没听出来楚南雄什么意思,笑呵呵的道:“田谁分的,关我什么事?”

    楚南雄再次问道:“田,谁分的?”

    那公子愣了愣,凝眉思忖一阵,突然有些惊慌。

    他身后诸官正自笑嘻嘻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公子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辩解道:“这,分田一事和下官没有关系。”

    楚南雄逼视过去,一字一顿的道:“燕国韩国,皆已入秦。普天之下,除了东齐,都是我大秦之土、都是我大秦之民。为何韩氏地多而燕氏地少?为何韩氏多平原而燕氏多山脊?”

    众人原本只关注耕牛如何分配一事,无一人注意到田地本身的问题,此时听楚南雄一说,顿时明白过来。

    韩氏与燕氏,虽同为旧国遗民,可待遇却是天差地别。究其原因,则是因为入秦之路不同。韩王安以子臣礼入秦,拜嬴政为君父,是为献国。燕王喜虽也曾上书言和,但更多的是举兵抗争,尤其是其子太子丹,竟以献城之计,命荆轲藏剑于图,险些刺死嬴政于大殿之中。

    因此,无论相府如何叮嘱,不准分门别类、不准欺压弱民,各郡各县在对待燕国遗民的问题上,仍是多有歧视。

    眼下那位公子所说:韩民多平原良田,燕民多山脊苦田。在秦川渭水十分常见,绝非一例。

    楚南雄一句话问出,那公子不知如何回答,但因常情如此,他还是有些底气的,略定一定神,反驳道:“分地之事,并非下官一意孤行。府君若要追究,怕是要把整个内史都要掀翻了。”

    楚南雄道:“好,本府便不追究分田一事。你说这老牛善吹,可得黄金美玉、高官厚禄,有何说法?”

    那公子又摆出一副浅笑轻蔑的表情,反问道:“府君若不知道,可问一问左相。”

    楚南雄点了点头,“阁下既然如此说,那也无需问了,必是真的。来人,带这位公子去取牛。等明日朝会,请这位公子当着大王之面、在百官之前,吹牛献宝。别说能吹出来黄金美玉,阁下能吹出来一个铜子,本府保你拜君封侯!”

    楚南雄话音一落,蒙武早就已经哈哈着跳了起来,指着那名公子喝道:“左右,带此人去杜县取牛!老夫即刻上书,告之朝堂。待明日面圣,老夫以死命担保、助你拜君封侯!”

    那公子脸上尚自带着浅笑,哪里想到楚南雄会来这么一出,正要出言辩驳,早被蒙武一把摁倒、拽到一边,由几名亲卫军卒押着,赶往杜县去了。

    楚南雄目光在人群之中一一扫过,正色说道:“本府现在颁布第二条府令,内史之地、一应旧国遗民,无论三晋燕楚、重新分地。以井田之法,将良田苦田打乱平分,必使各氏各村二者均有。村内分地时,以抽签之法,将良田苦田分作两类,必使每家每户二者均有。人丁稀少之家先抽、人丁兴旺之家及主事者后抽,若有余田难以分配,归人丁稀少者。”

    楚南雄说话时,典属国一众官吏,没一个敢吭声。司马欣奋笔疾书,将府令记录在册,盖上相印、府印,交由书吏誊写传抄。

    府令传到百岁楼时,老王公嬴岳正眯起眼睛盯着被带走的“吹牛”公子。他扭头看向左右,问道:“这番话是谁教他的?”

    公子婴道:“听说出自博士官淳于越之口。”

    嬴岳冷声道:“此人有其名而无其实,你以后须当注意。”

    公子婴俯首称是。这时,侍卫推门而入,道:“主君,第二条政令下来了。”

    嬴岳待听完转述后,忍不住颔首道:“此政令化自周王井田之法,不同的是,井田制之田归于周王,乃是公田;此政令之田归于黔首,乃是私田。”

    公子婴皱眉道:“祖爷爷,我大秦自孝公时,已然废除井田制,楚南雄为何重提此法?”

    嬴岳微笑道:“孩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无论古今中外、王化蛮夷,百姓所患者不在多寡,而在不均。大家都有,自然无事;大家都没有,那也无妨。可就怕有人有,有人没有;有人多,而有人少。贫富一分,则动乱必出。除非大同,有人必争!眼下六国遗民刚到内史、初来乍到,恰似先祖开疆拓土之时,一样的清贫苦寒。众人都是跟着宗族家长讨生活,唯恐自己家里饿着肚子而别人饱餐。哪怕有人多吃了一口米,都会被人忌恨在心,更何况田地房屋这等恒产?”

    公子婴一边沉思,一边接口道:“所以,井田均分看似旧制复辟,其实是最好的出路。况且,名为井田,实为私田。于秦律无碍、于黔首无私,此法之妙,令人叹服。”

    嬴岳望着公子婴,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赞许,“你能说出此话,可见是深有理解的了。只是,这政令最令人叹服的并非井田之法,而是‘抽签’二字。”

    公子婴皱眉,“请祖爷爷明示。”

    嬴岳道:“井田均分,不过是给各村落一个起点,使各氏族之间不至于因财私斗。可若是细化到各族各村,则又难以落实了。氏族之内家家户户,既有人丁兴旺者,也有人丁稀少者,更有本家主事者。那家里人丁稀少的、地位低下的,如何争的过人多位尊的?等三五年后、或七八年后,人丁稀少者依旧贫困、人丁兴旺者依旧富足,至于那掌事的族长、本家,便会成为新一任的主君;其他人则沦为奴仆。周王畿之外,各国诸侯群起林立,无一不是因为得了土地。”

    嬴岳唏嘘感慨,吐了一口气,指着窗外继续道:“而这抽签之法,虽只是抓阄一般的儿戏,可用在此处,恰恰给了人丁稀少者一个机会。大家抽一样的签、且还是弱者先抽,领一样的田、且还是弱者先领,有秦律察奸做主,待几年之后,你若依旧穷困潦倒,那就怨不得别人了。”

    公子婴思忖许久,摇头苦笑道:“孙儿幼时常常与人抓阄玩闹,倒不曾想到此法还能治国。”

    嬴岳道:“千变万变,不离其宗;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眼下已经到了呼之欲出这一步,差的就是临门一脚。此信手拈来之能,实在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楚南雄之才,确实在你之上。你万不可轻视。”

    公子婴俯身拱手道:“祖爷爷教诲,孙儿记下了。”

    嬴岳点了点头,便又与公子婴向典属国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