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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越俎代庖

    五月十日,百官朝会、群臣云集。

    楚南雄一早起来,就与蒙继、司马欣一道,同赴咸阳宫,在朝堂之上辨析时局、汇报政务。

    说是汇报,其实不过是当着一众要弹劾他的官员面前,给个说法而已。

    他不用想也知道,能被这帮人拿在手里的把柄,无外乎有三:

    其一,用人之弊。楚南雄把蒙继留在了将军府、把司马欣留在了司农院,且地位颇重。二者都是年轻后生,并无贤名在外,楚南雄此番做法,难免会落下用人唯亲的说辞。

    其二,救楚之疑。楚南雄将任嚣军一分为三,大大的削弱了驻守在南楚之地的兵力,而楚地形势复杂,又盗贼频出。楚南雄冒然调支走两路兵马,多半会留下姑息养奸的口舌。

    其三,疲兵之嫌。楚南雄调动天下六路五十万军,说是伐齐谋代,但直到此时,几处大军仍然只是驻守、并未攻城。楚南雄只调兵不攻城,在外行人看来,已然有些不轨之举。

    凡此三点,可以称得上比较有争议的地方。但也仅仅只是争议。自古以来,用兵也好、谋政也罢,只要计出,总能被人挑出来几个刺,角度不同、立场不同,看到的东西也不同。

    楚南雄来到咸阳宫时,心里还在思考着这些问题,因此并未注意到朝堂之上的种种细节。

    他刚刚走入大殿,就听到了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哼。

    楚南雄抬起头来,首先就看到了赢放。

    之后便是赢弃、淳于越,及不少文臣要员、都尉将军。

    楚南雄虽被任命为伐齐调度使,但其身份仍是客卿,既无品秩、也无官阶。说白了,朝堂之上并没有他的坐席。

    他便站在大殿中央,对着嬴政俯身拜道:“见过大王。”

    嬴政点了点头,“你起来。”

    楚南雄还没来得及称谢,就听赢放高声叫道:“楚南雄,你可知罪?”

    楚南雄哑然失笑。

    今日之会到底有什么目的,他明白。百官弹劾、朝堂论辩,免不了要有一场口枪舌战。更有甚者,大概也少不了被人搬弄是非、无缘无故的挑起许多事端。

    但他却未曾想到,赢放如此沉不住气。

    赢放冷声斥道:“朝堂之上,有什么可笑的,我在问你话!”

    楚南雄反声道:“楚某有罪无罪,轮得到你来指摘?”

    这句话说完,不仅赢放大为愕然,就连满朝文武及国君嬴政,也十分惊异。

    楚南雄接人待物一向温和,以往时分,哪怕别人当面指责,也从未发过脾气。可如今他在朝堂之上的第一句话,竟直接出言顶了过去。而且听他话语里的意思,显然是要对赢放挑明:你是何人?也敢来找楚某的晦气!

    赢放大为震怒,他既无周旋之才,也无容人之能。平日里仗着嬴岳的疼爱之意、仗着嬴政的恻隐之心,往往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此时被楚南雄当着文武群臣这么一番顶撞,几乎就要暴跳起来。

    他指着楚南雄高声骂道:“混账!你身为亡国太子,竟一点觉悟也没有。你当这里是楚宫吗?”

    楚南雄冷笑道:“哦?楚某该有什么觉悟?倒要请教。”

    亡国太子,在私自下无论怎么说都不过分,但这种话,绝对不能搬到朝堂之上。

    大秦坐有天下,东海西地、北郡南楚,哪里不是王土?戎狄蛮夷、胡客遗民,哪里不是王臣?楚南雄已然入秦,连他自己都以“我朝”、“我秦”自居,赢放身为宗族子嗣,如何能在文武群臣面前,将入了秦的臣民往外赶?

    嬴政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冯去疾便直起身来,不冷不热的道:“身在朝堂,就事论事,不可污蔑要员。”

    赢放听罢,哼的一声,也就不再开口。

    这时,董翳离席出列,对着楚南雄拱了拱手,正色道:“公子雅涵,董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公子。”

    董翳身为世子府长史,向为扶苏口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几乎可以认定为扶苏本意。其人虽官微言轻,但身份使然,平时极少轻易表态。

    因此,当他站出来的一瞬间,朝堂之上所有人的目光先是向他盯了过去,之后便全都看向扶苏。

    楚南雄微微颔首,“楚某今日过来,本就是为了辨析讨论。诸位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大可以直接说来。”

    董翳点了点头,道:“听说,公子身为伐齐调度使,却将一名儒生安插在司农院中,掌一国之农事,可有此事?”

    楚南雄再次笑了起来。这些话语之中的陷阱圈套,他一向视之不屑。司马欣是在司农院,但不过以客卿身份参谋论事,何来掌一国农事之说?董翳身为世子府长史,可话语间却是不明不白,如此作为,有些下作了。

    他笑了两声,反而问道:“董先生听谁说的?”

    董翳皱眉道:“许多官员百姓都在这么说。”

    楚南雄道:“总得有个源头。”

    眼见楚南雄逼问过来,董翳并未作答。

    赢放急忙插嘴道:“此事人尽皆知,还用的着问?司马欣不过在司农院呆了几个月,已然出了十来条政令。从家国农事到人员任命,甚至就连司农院的年俸月供都要插上一手,这不是独断是什么?这不是掌一国之农事是什么?他一小小儒生,若没有你的指示,会做的如此过火?嬴某倒要问问,你架空司农院、独断专权,究竟有什么图谋?”

    楚南雄道:“司马欣不过代我传令,此中底细到底如何,全在楚某一人,与他人何干?楚某身为伐齐调度使,与之有关的事情皆可涉足。家国农事关系到军政用兵,岂非楚某份内之事?”

    赢放眼见楚南雄三两句将司马欣撇到一边,他却将所有事情全都揽在身上,心里不由得一阵狂喜。当下便忍不住冷笑着道:“你倒有心,怎么不把丞相府也一并管了?我大秦各府各院皆有定规,你插手司农院政务,可有王命诏书?可有相府调令?”

    楚南雄摇了摇头,“没有。”

    赢放道:“那你为何敢越俎代庖?秦律国基,岂是儿戏?纵然你有些能耐,可如此目无法纪、如此胆大妄为,置秦律于何地?置大王于何地?”

    楚南雄一听他的口气就知道,这些话定然是淳于越教他的。扭头扫了一眼,果然见淳于越面带冷笑,正沾沾自喜的盯了过来。

    他也不愿深究,对视一眼后便收回了目光。

    将司马欣安排在司农院之事,确实并未上报嬴政。究其原因,这种事情太过细小,并不值得当面上书。再者而言,司马欣什么身份?不过区区一执事官之子。年纪轻、资历浅,让他去司农院的本来目的,一是交接传话、二是历练一番,哪里就要经过咸阳宫了?

    说白了,司马欣连司农院的宾客也算不上。至于丞相府那边,自然也没必要下聘书、过公验了。

    但这种事情一旦纠缠起来,倒也有些说不清楚。冯去疾、蒙毅等人,此时都忍不住皱起眉头,暗暗寻思起来:屁大点事,也要牵扯到秦律国基,这帮人也真够无耻的。只是,不知道楚南雄如何作答。

    众人忍不住向楚南雄看了过去。

    楚南雄定了定神,微微冷笑道:“此事既然牵扯到司农院,何不把司农院的人叫来?”

    赢放哈哈大笑,“就算你不说,嬴某也正有此意。请司农院院丞当面对质!”

    话音一落,大殿外便走来几人,皆是司农院的老旧故吏。几人近前后,先对着嬴政拜了拜,之后便低头站在一边,束手躬身、听命待立。

    赢放指着司马欣对那几名故吏道:“几位,司农院向来平静和睦,可近半年来却成了多事之秋。从上到下、从大到小,几经调弄,是否出自此人之意?”

    几名故吏唯唯诺诺,不敢去看楚南雄,在司马欣身上扫了一眼后,便连连说是。

    赢放又道:“农田事务,近来颇有耽搁,是否因为改制之故?”

    院丞张大了嘴巴想要反驳,但抬头就见赢弃瞪了过来,只好低头说了声,“是……”

    赢放反过来看向楚南雄,“关中巴蜀之地,向为天下粮仓,如今却农事凋敝、水利不兴,岂非荒谬?你不仅将司农院的半数要员全都调往中原诸地,就连大农令郑国也强请了去,你到底是何居心?合着中原的百姓是人,我大秦国的百姓便不是人?”

    众人听到这话,虽明知赢放强词夺理,但若是细细琢磨起来,倒也并非胡搅蛮缠。

    这些年来,因为打仗,大秦的农田水利等事,其实已经耽搁下了。纵然朝堂之上有意整顿起兴,但一来人丁入伍的数量与日俱增;二来无论秋收夏收,其赋税首先要送往各处军营,其次要供养各级官吏。能够留存下来的并不多。

    大秦军卒百万、官吏数十万,既有钟鸣鼎食之家、也有日结斗食之户。若再加上宗族自用、恩典赏赐,不管库里存多少粮食总嫌不够。

    就这一点来说,赢放对于楚南雄的质疑,是有理有据的。

    朝堂之上议论渐起,尤以博士院和长史府的声音最为激愤高昂。没过多久,就连相府众人也开始摇头叹息起来。

    赢放哼哼冷笑,“楚南雄,你越俎代庖、独断专权,用人唯亲、不知轻重。以职务之便,强行插手司农院政务,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楚南雄道:“没有。”

    他这两个字说的干脆利索,倒让赢放等人瞬间卡住了。众人原本以为楚南雄巧舌如簧,定要辩解一番,哪里想到竟然就这么认了。

    赢放呃的一声,似是大为出乎意料,待愣了片刻后,便哼的一声道:“很好。你既然已经认罪,那再好不过。此罪……”

    哪知他话未说完,却听殿外突有一人高呼道:“楚公子没有话说,老汉倒有些说法!”

    赢放心头一惊,猛的回过头来,高声斥道:“谁,敢在朝堂之上大呼小叫,是谁?”

    大殿之外快步走来一名老头,褐衣灰发、脸面紫黑。其声音既洪亮、其脚步也轻快,刚走到殿内,便眉眼一抬,向赢放等人逼视过去。

    之后,他对着殿前骤然拜倒,接着就对着楚南雄一拱手,慷慨激动的道:“公子,郑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