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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弈棋

    渭北九县水患一事,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此事楚南雄曾通过章邯之口告诉过嬴政,但当时旨在赈灾救民,后来又紧接着攻打齐地、新年封赏、就国典礼及朝堂洗牌,所以耽搁下了。

    如今府院改制已毕,而朝堂渐趋安稳,这桩半年前的悬案便被提上了日程。楚南雄在章邯的护卫下,一路来到正宫偏殿。

    嬴政坐在偏殿中央,左手持谱、右手捻子,正自摆弄面前的残棋;公子婴弯腰俯首、躬身收容,在一旁侍立相陪。

    偏殿两侧坐满了文武百官,上自冯去疾、李斯两位丞相,下到郑国、石室令诸位九卿,都在席位上凝神屏息、静静观看。

    楚南雄走进偏殿,来到嬴政面前,微笑施礼道:“见过大王。”

    嬴政忽的抬起了头,颔首笑道:“一月不见,南山君依旧风采照人呢。新婚燕尔,感觉不坏吧?”

    楚南雄呵呵笑道:“美人在怀、春宵在侧,此人生幸事。不过,终究是儿女私情,上不了台面。大王日理万机、心系天下,此时却能忙中偷闲、摆棋助兴,才真是风雅韵事。”

    嬴政一听,大为高兴。

    大秦因地处偏远、且又与戎狄为伍,向来被中原士子认为是茹毛饮血、未开王化的野人。北胡、南蛮,西戎、东夷,大秦便被归于西戎一类。风雅这种事情,从来都是《诗经》上写的、士子口中说的,对于张口闭口“择泥妈”、“干恁娘”的老秦人来说,其实关系不大。

    但嬴政喜欢。如今天下一统、四海归秦,想要建立一个千秋万世的帝王基业,自然不能靠几句脏话,也不能仅凭杀戮刑罚。

    这里面,还是要靠王道教化。

    嬴政收了残局,将黑白棋子各自放入棋盒,对楚南雄眯眼笑道:“来两把?”

    楚南雄啧的一声,反而问道:“当真?”

    嬴政呵呵道:“怎么,还有假?”

    楚南雄先装作无奈的样子,接着便拜了拜、规规矩矩的坐在嬴政对面,说道:“王命如山,不敢不从。但话先说在前头,南雄的棋力非比寻常。一般人等,在我手里根本就过不了几招。哪怕大王韬略无双,未必赢得了南雄。”

    这话一出口,不仅两侧文武大为骇然,就连嬴政本人也颇为震惊。他抬起头看了看楚南雄,见他眼睛弯弯的、嘴角微微扬起,既十分自信、又像是玩笑,便忍不住豪兴大发,指着对面棋盘道:“好家伙,来来来,寡人不把你杀的片甲不留,算你有能耐!”

    楚南雄倒也不客气,抓住几枚棋子放在手里,问道:“恭敬不如从命!大王,是让子呢还是猜先?要不,南雄多让你几子?”

    众人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全都倒抽一口凉气。有人哼哼暗笑,冷冷的盯着楚南雄,心里骂上一句,“不知天高地厚,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有人则捏了一把汗,为楚南雄担忧起来。

    嬴政是国君,与他下棋,你先说他赢不了,接着就要让子,而且要多让几子,这不活腻歪了?

    众人虽说立场不同,但都觉得今日的楚南雄傲气凌人、狷狂无常,与以往温良和善的性格大相径庭。

    嬴政被楚南雄气的发笑,指着他就骂了起来,“好好好,你小子牛气!行吧?寡人不要你让,寡人也不让你,咱们猜先,该谁是谁。今日,寡人必要你输的心服口服。”

    楚南雄则道:“也好。大王,一会儿您输了,可不准哭鼻子。”

    说着,他便呵呵哈哈的笑了起来。

    文武群臣看到这里,都吓得傻了。全都伸长了脖子,全神贯注的盯着棋盘。

    楚南雄握着几枚白旗,笑道:“大王,请吧。”嬴政从棋盒中拈出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楚南雄便伸开右手,公示棋子数目。

    手中白棋共有七枚,奇数;嬴政摆出一枚,奇数;这便是说,嬴政猜对了,持黑先行。

    赵高长长吐了口气,笑着打趣道:“到底是大王厉害,南山君,你那些小心思全在大王手里呢。”

    楚南雄连连感叹,似乎十分懊恼,“怎么就猜对了?不算不算,早知道我多拿一枚了。”

    嬴政则哈哈大笑,急忙拿起一枚黑棋就往棋盘上摆,一边摆还一边嚷道:“算,怎么不算?落地不悔真君子!”他正自说着,哪知手里一个不小心,棋子没拿稳,竟放在了天井之中。

    围棋一道,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棋局纵横十七道,共二百八十九路。不仅每一子、每一路都至关重要,更是极其看重先手。

    自古以来,弈棋中便有一句老话:金角银边草肚皮。就是说,棋盘中四个角落的位置最为重要,应当首先占领;其次是四条边境,要徐徐推进。至于棋盘里的中央腹地,即天元位置,是最终决战之地。把先手第一颗棋子下在这里,不仅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往往还会被率先拿下、草草立场。

    嬴政原本正哈哈笑着、取笑楚南雄猜先输了,可此时此刻,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第一枚棋子落在天井之中,顿时呃的一声愣在了那里。

    赵高急忙代为遮掩道:“这个,大王手滑。南山君,这第一手不能算的。”

    两侧文武忍俊不禁,楚南雄却压根不管,径直捻起一枚白子,放在嬴政面前、右下角星位。

    嬴政抬头看了楚南雄一眼,嘴上虽没说什么,可脸上神色已有些变了。他捻起黑子,想了想,便落在白棋旁边,以免楚南雄趁势杀来、往边境进发。

    如此来来回回下了几十子,棋盘中的星位、边角,基本上都被占领完毕。嬴政虽持黑先行,可第一子下在了天元,失了先手不说,反而还被楚南雄占尽优势。

    他奋起直追,与楚南雄先在右下角杀了十个回合,看看局势不行、再厮杀下去已然丢了大势。急忙又在左下角落子,将战火引到了左侧。

    楚南雄棋力之高、眼界之广,寻常人等难以企及。嬴政与他只杀了三五十合,便觉得左右支吾、难以招架。可他海口已经夸下,又当着文武大员的面,绝不能就此投子认输。

    就在他满头大汗、苦思无计时,赫然见天元位置孤零零的站着一颗棋子。周围地势开阔,也无伏兵,那棋子如一颗钉子般,扎进了棋盘里的中原腹地。嬴政定了定神、略一思索,便咬着牙,将一枚棋子落在天元左侧,与之互为犄角、彼此看顾。

    楚南雄呵呵笑道:“大王,您既然不肯认输,便别怪南雄无礼了。”捻起白棋,依旧在边境角落大开杀戒。

    左右两处边境的局势已经无可救药,嬴政也不管了,仍是下在天元附近。

    就这么过了几个回合,楚南雄杀的尽兴,正将一枚棋子放在底边,忽然看到腹地尽失。他猛然警醒,瞧了瞧棋中局势,便紧皱眉头,抬眼望着嬴政道:“大王,你怎么把中原之地都得了?”

    嬴政霍的一声,哈哈大笑道:“怪我?你刚才不是杀的尽兴么?怎么又愁眉苦脸的?”

    他见楚南雄已经落了子,唯恐他反悔似的,毫不迟疑的将局势从中原腹地引到左侧。如此一来,嬴政左侧棋局本来七零八落、混乱狼藉,此时却全都盘活起来。

    这下子,就轮到楚南雄左支右绌、难以招架了。

    赵高则在一旁连连打趣道:“南山君,你千算万算,可没算到大王的奇谋吧。大王就是要把第一子下在天元,你这盘棋,输就输在这一步啦!”

    楚南雄愁云惨淡,看看局势,知道再无翻盘的可能。拿出两枚黑子,往棋盘中一放,这便是投降认输了。

    嬴政开怀大笑、兴奋不已,他撩起袖子,擦了擦额头大汗,连连说道:“南雄,寡人这第一步棋怎么样?服不服?”

    楚南雄恭敬起身,后退两步,拜了拜,道:“古往今来,无人敢在天元先手。大王棋力之高、计谋之深,南雄心服口服。”

    嬴政走过去拉着楚南雄右手,笑道:“你也可以了,差点杀的寡人喘不过气。不错不错,来人,摆酒赐座!寡人与南雄喝两杯。”

    殿中诸人,哪怕反应再迟钝的,也全都看出来了。楚南雄这哪里是下棋,这分明是拍马屁。尤其在于,楚南雄事先说自己棋力如何如何高、要赢嬴政如何如何容易,可到了最后,二人乱杀一通,嬴政赢了。

    这马屁拍的,当真是神乎其技。

    就连一向攻于帝王心术的李斯、巧于揣摩嬴政心思的蒙武,此时也全都喟然长叹、大感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