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征雅令 » 第十九章 杀伐之乐

第十九章 杀伐之乐

    白居易走到忘忧面前,半蹲下伸出手,将啜泣的美人搀扶起来。

    对上忘忧虔诚的目光,就不禁要被那幽蓝神秘的双眸吸进去了。

    这双眼睛让他忽然想起屈原的目光,也是那么充满神性的悲悯,是平民百姓所不会有的目光。

    “主人,您终于来了……”忘忧声音依旧是颤抖的哭腔,她抓着白居易的手不愿放开,“我一直在这没有颜色的世界里等待。”

    白居易见过很多次女子掉眼泪的场景,却从未感到如此的心痛和不知所措。

    他下意识的把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儿拥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

    怀中的人是如此冰凉,却让人不忍推开。

    忘忧抓着白居易的衣服,感受着他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声的抽泣。

    “没事了,有我在。”

    对于她几百年来积压的痛苦,白居易不懂,自然无法说什么;他更无法承受,只能尽自己微弱的力量让她得到片刻的安抚。

    良久,忘忧的情绪平静下来,冰冷的身体也有了温度,漫天的飞雪也渐渐停息了。

    白居易松开忘忧,温柔的为她擦拭晶莹的泪痕。

    “忘忧姑娘,可以告诉我你们被关在这里的原因吗?”白居易问的轻声细语,生怕她受一点委屈。

    “那是自然……”忘忧长叹一声,讲述了一个悲伤的故事。

    三百多年前,正逢国境四分五裂的战乱时刻,礼崩乐坏。

    百姓过着难以果腹、易子而食的悲惨日子……民间再难听到欢声笑语,更何况乐曲和歌谣。

    忘忧和思归失去了力量的来源,一天天的衰弱。她们只能夜以继日的寻找能给赐予她们力量的人,不然就只能消散于天地间,她们付出前年心血所寻找的乐章也会随着她们的消失而失传。

    民间找不到音乐,那就去皇宫里去找!

    她们本想辅佐贤明之君,选择一个安定的国家,给他们带去礼乐教化。可是,所谓的贤明之君似乎仍未降世,诸国大多是一团乱麻,君主乃至整个朝堂的颓唐度日。即使有勤勉之君,也沉沦与杀伐战事,不尊崇音乐。

    无奈之下,她们选择了陈国。陈国的国君荒淫无度,宫中日日歌舞升平。忘忧和思归两姐妹虽不喜这靡靡之音,总归能在此处安身立命。

    思归发现,陈国皇室宗族之中,有一小皇子天资聪颖,对音乐异常痴迷,便喜爱的不得了。两姐妹都将这小皇子陈笙视作唯一的希望,在宫中以侍女的身份陪着陈笙长大。思归更是将自己倾心守护的乐谱传授给他,帮助他在尔虞我诈、危机四伏的宫中活下来,甚至想尽方法扶持他登机。

    陈笙确实聪明,很快发现忘忧和思归所传授给自己的乐曲蕴含着强大的力量,甚至可以扭转战局,颠覆天下。

    人的野心和贪婪会日渐膨胀,新帝依靠思归的宠爱和自身的天赋,学会了思归的命源曲之一——杀伐之乐,每逢出兵打仗,天子与思归坐于战车之上,弹奏此曲,必然士气大振。

    一次次的征战,皆逼迫敌军节节败退,血流千里。杀红了眼的时候,竟然一月破了十城。

    “思归,你真觉得这条路是正确的吗?”忘忧也曾怀疑这一点。

    “自然是对的!”思归坚定的看着她一手养大的皇帝陈笙,“这些血,还远不及始皇一统天下时所流的呢!”

    思归妩媚动人的音色里不知何时带了些癫狂,“笙儿已与我结契,待他成了那天下共主,定会让全天下都奏响太平之乐!”

    结契,即将命魂相托。

    忘忧隐隐察觉二人的疯魔,却无能为力,她能做到的只是疗愈战后幸存的将士,可他们心里留下的苦痛折磨却难以治愈。

    “思归,乐神大人的嘱托是让天下安享太平之乐,此情此景,你看了不觉得心痛吗?”在那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忘忧再一次尝试唤醒生性单纯的思归。

    “乐神?他早就不管我们啦!呵,笙儿现在才是我唯一的主人。”

    思归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光泽。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思归怎么会说出对乐神如此大不敬的话?她怎么会忘记自己诞生以来的信仰和使命?

    直到她被陈笙幽禁、奄奄一息的时候,看着他那诡计得逞的狡黠眼神的时候,才恍然明白了这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厉和奸诈。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们......”忘忧想知道,她们是何时开始看错了人、走错了路的。

    “是,可那又怎样?人不都是不信忠言信谎言的吗?你放心,思归现在只属于我,除了我啊,没人能伤害她,包括你!”

    陈笙狠狠扇了忘忧一个巴掌,冷漠的威胁到:“收起你那可悲的菩萨心肠吧!只要你别再来阻拦我们,我愿意骗她一辈子!哈哈哈哈哈......”

    “疯子......”她听不懂这是什么样的感情,想不痛陈笙是怎样骗过了思归,思归竟然一次都没有试图找她!只是觉得心好痛,思归比自己还傻,都这么痛苦了,怎么就是离不开呢?

    忘忧与思归同根同源,谁都不能独活,陈笙因此只是囚禁了忘忧,并没有杀掉。

    忘忧重获自由的那天,也是她诞生以来最痛苦的日子,比被乐神抛下的那天更痛苦。

    欺骗、伤害她们的人遭到报应了——在城楼上被万箭穿心而死。

    可是与他命魂相连的思归也疯了,她抱着他淌血的尸骸,在烧成焦土的城墙上一遍又一遍的吟唱着他最常弹奏的乐曲。

    这次无关战争、无关胜利,她只想唤回她的依靠。

    可是杀伐之乐不停,人就到战死方休!他们已经顾不上哪里是敌军,哪里是同伴,哪些是士兵、哪些是百姓,只想看着鲜血流出、人头落地。

    忘忧也竭尽全力,弹奏出安抚人心的乐曲想制止这场疯狂的暴动,可是效果不过是杯水车薪——这个国家,已经毁灭了。

    整整两天两夜,怀中的尸体已经寒凉僵硬,鲜血早已干涸,思归眼睛都哭出了血泪,嗓音也喑哑下去,最后终于失去了意识。

    她们都太累了,累到依偎着靠在一起,一动不动的等待着彻彻底底的消失。

    但是,她们并没有消失。

    忘忧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一支曲子,平缓舒畅,驱散了兵刃相接的碰撞声,驱散了惊慌失措的哀嚎声,驱散了疯癫狂躁的咆哮声,终止了这场手足相残、亲朋相弑、同类相杀的闹剧,还了这片土地一夕安宁。

    “乐神大人,是你吗?太平之乐......我们,找、找到了......”

    ......

    “那位道长最后还是选择救了我们,让我们在这琵琶里思过三百年。这里虽暗无天日没有自由,却能保我们不会魂飞魄散。道长忌惮思归,就把我们分来封印——每年,和思归只有一天能互相交流。”忘忧回忆过往的时候仍然止不住的颤抖,但是提到那位救了他们的道长时,语气依旧是感激的。

    “三百五十年,我每天都在整理乐谱,一边整理,一边反思着我们的责任与过错。我想和妹妹见面,想离开这孤独可怕的地方,可是、可是更想让那位道长告诉我......我们可以被原谅了......”

    白居易听着后久久不能平静,他眼眶通红却忍着不流一滴泪水,担心自己的眼泪会让忘忧再度难受得哭泣。

    “忘忧,我要怎么才能救你们?”白居易语气坚定地问。

    忘忧摇了摇头,“主人,我不知道......但是,每次您的魂魄来到这里,这里的封印就能削弱几成,您是我们惟一的希望。”

    “你的封印不是已经解除了吗?为何依旧不能离开?”

    “我们的力量已经所剩无几,离开这里恐怕顷刻间就会消失。虽然,我们姐妹已经活了很久很久,可是思归的心结仍未解开,我们的使命也尚未达成,我们不想带着遗憾消失。”忘忧语气悲凉而恳切。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们不是已经等到我了吗?”白居易笑容和煦的看向忘忧。

    忘忧心中淌过一阵暖流,看着面前笑如朗月入怀的主人,不自觉的想要无条件的信任他,兴许当初思归对陈笙就是这般义无反顾。

    “主人,您愿意和我结契吗?忘忧不敢僭越,若是您愿意将日后十分之一的灵力用来维系我们的生命,我愿意奉上所有的命缘曲,还有我寻来的所有乐章,只要您需要,随时可以来拿!”忘忧看向白居易的眼神闪烁着真挚的光芒。

    “你上次教我的《御灵》已经很厉害了,这命缘曲太过恐怖,我不敢收。”白居易皱了皱眉,自己答应帮她们只是遵照本心,不为别的,对方押的注未免太大了。

    况且他学过:十分之一灵力结契,说明自己和对方是绝对的主仆关系,对方死亡自己什么影响都不会有,而自己死亡,对方也将命不久矣,这样,太不公平了......

    “主人不必担心,我和妹妹的命缘曲共有六章,我的命缘曲有从春雨中参悟的复苏之乐、从冬雪中参悟的净化之乐、从笑容中参悟的安抚之乐,思归的则是从雷电中参悟的雷鸣之乐,从繁花中参悟的兴荣之乐,最后,才是从战争中参悟的杀伐之乐。”忘忧一边耐心的解释,一边回忆着她们刚刚参悟到这些乐曲时开心的告诉乐神大人的场景。

    看着忘忧饶有兴致给自己讲述她们命缘曲的样子,白居易觉得甚是可爱,不禁想要看看那位叫思归的姑娘是什么样子了。

    “忘忧,我愿意和你结契!”白居易轻松的答应了,但也是深思熟虑过的,“我还会答应你,从此保护好你们,想办法解救你们。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一些。”

    “多谢主人!”说着,忘忧立刻跪在白居易面前磕头行礼。

    “快起来,不必如此!”白居易头一次看见别人给自己行大礼,仓皇无措,“你是真神所创造的,我怎么受得起这般大礼。”

    “主人受得起!”忘忧抬头,露出明艳的微笑,“主人,复苏之乐和杀伐之乐分别写在我们命格的首尾,万不可轻易弹奏,今日我们便以安抚之乐结契可好?”

    “嗯,好。”白居易禁不住抚摸忘忧纯白的头发,“不过,复苏之乐莫不是有何危险?”

    “是的,逆天而行,必遭反噬!”

    忘忧郑重叮嘱完之后,吟唱起一首温柔明媚的歌谣,一个个乐符清晰而深刻的飘入了白居易的脑海,明明第一次听到,却仿佛比弹奏过几百次的曲调更加熟悉。

    “契约已成。”

    “就只是这样?”白居易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是的,您什么都不用做。只是,我是否能请您以后多和我妹妹说说话呢?她真的很孤独......”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可以——”白居易忽然停了下来,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忘忧笑着说:“您有这份心意,我们姐妹就已经感激不尽了。主人,时间不早了,您该回去了,应该是有人在呼唤您吧。”

    这次醒来,白居易觉得比以往更加困难,他经历了一段昏沉的挣扎,兴许时待在那里太久了的缘故。

    再次睁开眼,迎面就对上刘禹锡关切的目光。

    “乐天你终于醒了!”刘禹锡声音有些低哑,“明明脉搏心跳都正常,可就是怎么叫都叫不醒,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对不起。”白居易平躺在地上,想坐起来,刘禹锡就连忙扶他。

    他坐起来,看见天已经黑了,只露出点点星光,便知道时辰不早了。刘禹锡已经换好了衣服,自己还没换浴袍,觉得寒凉难耐,连忙换衣服准备离开。

    白居易一边换衣服一边听刘禹锡喋喋不休的说他是怎么眼睁睁看着自己昏迷不醒又掉到水里、他怎么又把自己打捞上来就像第一次一样、他是怎么给自己做急救的、自己是怎么任凭他喊到嗓子哑了都不醒来、他不停地尝试各种方法救自己、他等的多焦急......

    这些没完没了的絮叨,白居易听得一点都不烦,甚至觉得温暖。不过,自己以后需要经常去忘归里面的世界,要好好告诉梦得,免得他次次为自己担心。

    穿好衣服,白居易郑重其事的和刘禹锡说:“梦得,刚刚我昏迷不醒是因为我遇到了、听说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现在回忆起来都仿佛实在做梦。”

    “有多不可思议?”刘禹锡一下子就露出来好奇的表情。

    “我会找个合适的时机一五一十的告诉你的。只是,今天实在太累了,我没有力气再去回忆那些事了。”

    “乐天!你这不是故意吊人胃口嘛......”

    白居易这个“合适的时机”把好奇心上头的刘禹锡折磨的不轻,但看乐天确实一脸疲倦也不想再问什么了。

    刘禹锡这幅样子也看得白居易哭笑不得,他轻轻拍了拍刘禹锡的肩膀,说:“那我再多和你说一句我刚刚发现的事。”

    “嗯?什么事?”

    “我发现——镜花水月里,浮光幻影中,你始终是我触得到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