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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将死不活

    莫言花对来人的目光有所感应,木木地转过头看去,不由得膛目愣住。那张蓄着美须的白净脸孔曾几度出现在她的梦里。曾几何时,当叛军将她重重围住截断了身后所有退路的那年,他那布满茧子的手握着她不离不弃地在幽深的地道里拼命地往前奔跑了数里。正当她以为要与之成就一段美满情缘之际,他在刀箭无眼的乱兵中带着她躲进城里,且在自个面临危难前让她独自远离。

    “你......你是人是鬼?”莫言花盯着门边双目圆睁,想要迎将上去却又迟疑着不动。

    对方冷冷一笑,用他薄情的山下唇挤出几句话来:“不人不鬼的我也不晓得我是个甚物。”

    “我不管你是何物,是人是鬼也罢,我......我......我只要你好好的。”莫言花的泪花打湿了双眼,她抑住声线里的哭调,“李郎,我如今什么也没有,你不要扔下我可行?”

    “我如今身败名裂,再不是从前那个手握兵权的大将军,还值得你思慕吗?”李涵的脸色清冷,一副拒人千里的寒气拢在他身周。

    莫言花细虑片刻,道:“我不知道值得不值得,我只晓得我希望与你每天待在一起。”

    屋里沉默半晌,终于有个声音打破了这份沉默。

    “我饿了,你这里可有吃的?”

    “我让老仆给你生火做吃的。

    李涵摇头制止:“我要活的,我自己动手。”

    莫言花想起他往日对食物烹调的挑剔,不由得莞尔,只得提着风灯领他往禽舍羊圈里挑选食材。葡萄园里的活畜只有硕果仅存的几只鸡与两只羊,李涵迅速地抓了两只鸡,取了庖房里的菜刀与炖锅将两只鸡割喉放血。

    莫言花自幼养尊处优,对庖厨之事一概不懂,此番看着李涵幽雅地宰杀活物,觉得十分有趣新奇,但一下刻,她震惊地看到李涵将那口盛满了鸡血的炖锅捧在嘴边,仿佛喝佳酿一般地将那还冒着热气的鸡血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喝罢,他的唇边与嘴角还挂着血,李涵用舌尖舔了舔,对还在震惊中的莫言花解释:“我伤了脏腑食道,克化不了食物,眼下只能勉强喝些汤水,这鲜血最是滋补身体,谢谢你收留我这个被贬逐的罪人。”

    “让我看看你的伤,可好了几许。”

    “丑陋的伤口疤痕,恐污了你眼。”毕竟是一夜夫妻,莫言花记挂着他,待要上前扒他衣服,却让李涵给制止,“我累了,你这里可有隐蔽的密室让我歇息?他们只当我死了,不能叫他们看见我,将我捉拿查办奚落羞辱。”

    莫言花便将他藏在葡萄园里的地下密室,也不叫仆人知道他在此,为了掩人耳目,只管白天躲起睡觉夜里吃喝走动。倒是他生饮鲜血的事情让园里的仆人每日发现有禽畜被放血,不晓得莫颜花在捣腾些甚。园里统共只有他们主仆四人,吃又吃不下这许多肉食,唯有清理干净往城里转卖,再重新购买鲜活的禽畜回来。

    这日老仆刚从城里出来,便看见天边远处沙尘滚滚辗来。待看见一个接着一个的传令兵疾驰往来,几番打听,方知是周军大总管押送龟兹王回师伊逻卢城。

    石宫的官署里,崔侍郎正在为下放官吏到龟兹各地团貌手实(人口户籍摸查登记)一事忙得天昏地暗。

    “父亲大人,阿史那大将军的人马快要进城了,我们赶紧去吧。”实心提醒。

    崔侍郎只得放下笔,无奈地说:“这些番将脾性如何,还真不晓得。走吧,会一会我们这位突厥驸马。”

    实心也是头一回与阿史那社尔见面,不免在暗里细细打量一番。周天子以武功得天下,早年间的武将多受倚重,但随着世道的日趋安稳,朝廷对文官的倚重越来越多。若非有战事,文官的升迁往往比武将的机会要多得多,可这会,选择了文官道路的实心却要靠着战功来升迁。

    若在往日,从没带过一兵一卒的实心看到这些手握重兵从尸山血海中过来的大将,心里头总不免有些胆气不足,但这一回他可是从乱军的刀光箭雨中将名震西域的安西上都护李涵的尸身给抢回来。虽不至于收复了伊逻卢城,好低也是支撑着城门等到了大军的驰援。这会站立在一众武将跟前,实心的腰骨笔直,官阶虽然低了一些,可谁也没有把他当柱子似的忽略。

    “实主事当真年轻有为。”阿史那社尔与翁婿二人见礼,目光落在实心的身上,眼里全是赞赏之色。“待我归京,这里的一切有劳二位操持了。”

    一应接风洗尘歌酒助兴不在话下,却有斥候来报:“大总管容禀,城北一百五十里有龟兹兵马集结,真在朝伊逻卢城靠近。”

    契苾何力一掌拍桌案上,用带着口音的洛语大骂:“好啊,这些龟兹孙子总算能硬气一会!”

    “可探得主将是何人?”阿史那社尔问。

    “领兵的是龟兹国相那利。”

    “那利?不是要献城投诚的吗?怎么领兵与我们对着来?”契苾何力挠了挠头。

    王大将道:“听说当日便是李都护的那位红颜知己引荐那利,倒叫他们的奸计得逞把命也留在了伊逻卢城。”

    “如此恶妇,还放她在城外与恶贼相投去!我这便将恶妇拿下,用她的血祭奠李都护!”巢将军说着便要动身,倒让实心给拦住。

    “阿耆王女闻知李都护身亡后便疯疯癫癫,你我皆亲眼所见不可为虚假,想来她也是受人欺瞒当了棋子。实某斗胆,还想请诸位将军容她守在李都护坟前赎罪。”

    阿史那社尔挥手:“我们都是七尺男儿,犯不着与一名女子为难。可李都护不能白白送命,诸位可愿与我替李都护出这口气?”

    “末将愿替李都护报仇!”在座诸将莫不高声回应,一时间士气高涨,摩拳擦掌声四起。

    城外五十里,龟兹国相那利在一万余各处龟兹散兵的簇拥下向着伊逻卢城再次奔来。

    “瞧瞧,瞧瞧,诃黎布失毕的兵遇上周军只会节节败退,但我们国相的兵却能叫周国的安西都护兵败身死。”将士们充满了士气,他们之中有不少人的手上沾染过人血,已经体会过杀戮的快感,面对敌军再不是软蛋般的害怕。

    “伊逻卢城里只有三四千周军,我们两倍于他们,把他们给灭了,抢周人的粮草。”一个龟兹将士大声嚷嚷,四周都是附和他的士兵。

    那利满意地看着眼前的高昂士气,又瞧了瞧从北地突厥人讨来的粮草,恨不得伊逻卢城就在眼前。只是他们为了不让城里的周军有所防范,一直没有派出探马打听城里的动向,自然不晓得阿史拿社尔的十万联军已经回师伊逻卢城。

    经过上回突袭的经验,龟兹人对黑夜里的偷袭越来越得心应手。他们瞧准了周军营帐的位置,悄声摸黑靠近,在将官的暗语令下,一股脑地朝灯火明灭不定的周营里万箭齐发。

    可奇怪的是,周营里静悄悄的,上万箭矢落在里头仿佛沉入了海里。那利顿感不妙,立即下令原路撤退。可这回他们犹如掉入了陷阱里的困兽,无论怎么奋力也爬不出来。拿一片漆黑的夜里,龟兹人的两翼与后方不知何时被大批的人马所包围,待要撤退的时候,这些人马便撒开了步子如离弦的弓矢般向龟兹人扫去。一鼓作气要偷袭的龟兹人摸了个空,反倒让周人给伏击,顿时间乱作一团,节节溃败。

    “国相你快走,这是周人设下的陷阱。”龟兹将领把那利挡在身后,紧着便身体一歪倒在地上。

    死忙来得太快太近,那利不能相信明明胜利就在眼前,却叫他突然掉进了万丈深渊。他咬了咬牙,夺过一匹马便回头往远处撒腿跑。他熟悉伊逻卢城附近一带,即使在黑夜里也知道哪条路哪个方向适合逃跑藏匿。在那利觉得已经逃到了安全地带的时候,座下的跑马突然一顿嘶鸣不肯再朝前走。

    那利疑惑地看向前方,冷月如炼铺撒一地,一个人形黑影出现在他不远的前方。座马局促不安地刨脚,那利大喊:“前方何人?”

    对方没有回答,座马却挣扎着把那利摔地上,吭哧吭哧地独自逃去。那利还没从地上爬起,却叫一只手给捏住了项脖子。好大的臂力啊,单手已能将他举起,只可惜背着月光看不清对方的脸面,那利进气的少出气的多,只觉得对方的手又冷又硬,无论怎样使劲也挣脱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