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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金满蒲类

    众人屏息静气,手上的长刀和皮盾下意识地攥紧处于戒备状态。

    城门缓缓地往内张开,门后突兀地探出一张脏兮兮地灰脸皮,脸面下是一身熟悉的周军甲袍。镇将认出那是他的其中一个斥候,常在跟前回话。镇将的双眼瞪得绷圆,问:“你......你不是出去探城吗?缘何不回来复命?”说完,似乎明白过来,压抑着愤怒,“你在城里躲懒歇息着,倒让我们在城外焦急,你还要不要活了?”

    小斥候手上不停,一边继续推开城门,一边委屈地解释:“镇将,南城门锁着,我是绕到城池的另一端,从那边的城门进城的。你进城里看看就晓得我是不是在躲懒了。”

    城门大张后,城里的情况一目了然。四处狼藉,地上铺满了死人,周兵的突厥兵的平民的老人的孩童的,城里空落落,已经被扫荡过,没找着一个活人。

    镇将气地要喷血:“这帮畜生,居然屠城了。”

    另一名斥候绕城里跑了一圈,回禀道:“镇将,金满城陷落,突厥人搜刮了城里的粮草财物,掠走了年轻的妇孺。”

    镇将心里乱得慌,突厥人已经得手撤兵了,他们自西往东一路上并没有遇上突厥的散兵,他们跑往何处了?除了翻山,便只有继续往东这一条道。他一阵热血上涌,一壁遣派信兵回传庭州,一壁指挥轻骑兵就地休整,以便翟日继续往东追击突厥人。

    得信的骆弘义气得当场摔碎了一个茶盏。他三步并两步走到行军舆图前,眉头拧得使劲,语中带着不可置信:“他们不可能从庭州分兵过去的,那只能是穿过沙陀碛南下的!”

    幕僚低语:“听说咸泉镇有捷径可以穿越沙陀碛……”

    骆弘义脸色阴沉地盯着舆图上的金满城,突厥人没有回转来合围庭州,所图为何?他忽然高呼:“速速往东增援东面沿路的神仙镇!”突厥人这是想要跳过庭州往南打西州的还是往东打伊州?

    镇将领着二千轻骑马不停蹄地往东急行,他要追上突厥人,不能让金满县的屠城惨剧再次发生在神仙镇。连赶了两个晚上的夜路,第三日天未亮便抵达神仙镇外,多方几路斥候在城外偶遇。

    突厥人打来了吗?

    没有,突厥人绕过了神仙镇。

    突厥人往哪个方向走?

    不晓得。

    为何不晓得?

    突厥人太多,不敢靠得太近观察。

    可以看地上的脚印,分辨他们往东还是往西。

    我们哪懂得追踪这些活!

    你们不是斥候吗?为何不懂得侦查追踪?

    我们只是神仙镇的信驿,不是斥候。

    所以,神仙镇的守军只是(瑟瑟发抖地)立在城头远眺路过的突厥大军?直到突厥人走远了,才敢往庭州送信?

    镇将睡眠不足,虚火升腾一肚子的火气。亏它还起了这么仙气的一个镇名!城池里狭小得只容下一百多号人,除了多了一堵围墙,完全看不出它是一个城池。突厥人压根没有搭理这个穷乡僻壤的神仙镇!好吧,面对数百倍多于己方的敌军,没有降敌已是高风亮节了,还真不能奢求他们不顾生死地冲出城外与敌军同归于尽。

    镇将放弃了追究神仙镇守军龟缩不杀敌的行径,他现下不能确定突厥人究竟是继续南下还东进,连夜的赶路让他疲惫不已。军令被迅速下达,两千轻骑就地扎营休息。斥候分了几泼,一半往南一半往东继续探寻突厥骑兵的踪影。待斥候得到确切消息回传,已是一天后。镇将腿都打哆嗦了,斥候说,突厥人继续往东,直冲到蒲类县城下。蒲类县也只有数百守军,此刻只怕也是凶多吉小了。

    西州交河城的府衙里灯火如昼,实心看了眼在座的从官武将,尽管心绪不宁,脸上还是一派平和,声音里听不出一点不安:“龙泉馆的守军送来急报,突厥叶护阿史那贺鲁自号沙钵罗可汗,率五万骑兵进寇庭州,已经攻陷了金满城贺蒲类县。”

    在座众人俱是一惊,有人提问:“突厥人可是准备南下直取交河?”

    诸人又是一惊,有两名官吏已是脸色煞白。

    “还没有收到确切消息,庭州已派两千精兵追击,无论结果如何,从即日起,四千岸头府军围绕交河城就地收缩防线准备拒敌。”实心的声音冷冷升起。

    在座诸人一阵沉默,四名武将渐次起立应答,一众文官武官也随之附和,显得有些稀落。

    “诸位可是对实某没有信心?”实心扫了眼众人,眼风凌厉,他接着道:“上柱国大将军李涵是前任安西上都护,他是跟随先帝南征北闯地名将,但也死在了龟兹之战中,可见世间没有长胜将军。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实某虽是个名不经传的小小县令,但也是在西州熬了几年之人。实某不怕死,却怕窝囊地死。拒战逃走是死罪,抗敌不力也会被杀死,既然都是疑似,那就拼死一战吧,没准还能拼个你死我活。你们是要拼死求活还是拼活求死?”

    一名武将当即回道:“县尊,末将愿随你拼死求活。”

    俗话说得好,有了出头鸟,便会有跟在后头的。一时之间,在座文武官员的士气也被煽得高涨。各处要务被分派下去,实心也不歇息,从城南到城北,从城里到城外,他都一一巡查。忙活了两天,他统共也就睡了两个时辰。眼皮下一阵乌青,麴如真看着很是心疼,看他忙得脚不沾地,一点食欲也没有,特意熬了些米汤给他。

    “你害怕吗?”实心呷了口米汤,扯着嘴角问。

    “我不怕,实郎有兵,突厥人奈何不了我们。”

    实心苦笑:“那些人看不起我,都觉得我是靠着裙带关系才坐上这个县令之位,他们不相信我能抗住突厥人的围攻。”

    “你是保住伊逻卢城的功臣,所以才能坐上交河县令之位。”麴如真道,“那些人不过是嫉妒你,你比他们有才华,也比他们勤勉。”

    实心抱住麴如真柔软的身子,心里头被说得贴熨极了,连日的身心疲惫得到了极大的抚慰,紧挨着麴如真温软的身子沉沉地睡着。

    此时,贪汗山以北,攻守城之战正式开始。庭州蒲类县是一个三千人口刚出头的上县,戍守府军连五百军卒也不到。突厥人压根没把这小小县城放在眼里,攻城角号一吹,也不浪费箭矢往城里放,一头便冲向城墙欲借人多的优势来一个压倒性的碾压夺城。小小的蒲类县城城墙并不十分高大,突厥人叠罗汉叠到第三四人便能攀到城垛。

    大周朝以武立国,民风彪悍,数百大周军卒在三千突厥游勇的猛烈围攻下豪不怯退,石头滚木金汁烫油热水长刀铁斧,只要能折损敌人的全都用上。金满城的屠城就在眼前,瑟瑟发抖的城中居民没有任何退路,无论男女老少也自发充当城中后勤。

    战事从日出持续到日落,又从日落延续到第二天的日出。周国府军的将卒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突厥人却一批接一批地扑来。突厥人已经攻陷了一个金满城,横扫西域之地的东土人并不是传闻中的战无不胜。士气正高涨的突厥人希望在周国援兵赶来前以最少的代价夺得最多的财物,所以他们也在争夺时间,因此昼夜连续不断地发动猛攻,蒲类县城防的溃破发生在第二日的午后。

    王副尉是来自凉州的府军队正,这年随他一同上番庭州的凉州武威府府军合共四十九人,经过连日的守城血战,他还见到活着的也就眼前这个少年。

    “牛子,城要破了,你待会趟在路边的尸堆里装死,身上脸上多摸些血,无论发生何事千万要忍着别动别张眼,庭州的援军很快便到,突厥人不会在城里久留,忍着熬过去了,就能活下去返乡。咱们四十九人,就剩下你了,我的积蓄都藏在了被褥里头,你若能回乡,替我捎给家里。”

    单薄青涩的牛子泪流满脸,呜呜地点头:“叔......你和我一起躲吧。”

    王副尉叹息着摇头:“乡亲都回不去了,我带着他们来,却不能带他们回去,我没脸活下去。“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冲向城门。

    牛子哭得死去活来,不敢耽搁,忙抹了地上躺着的来不及掩埋的同袍尸体的血到自个脸上身上,把心一横,侧趴在尸堆里。眼睛合上看不到周遭,但四处传来的刀刃撞击声厮杀痛苦声城门被推开的轰隆声在他耳里放大再放大,牛子僵着身子一动不动,静候着这辈子最恐惧最难过的时刻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