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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麴氏子孙

    麴智湛苦笑,笑中一丝黯然:“是的,我二叔是高昌义王麴怀泰。”

    “义王?”矢孤介目光一凝,看向麴智湛好一会,方念了句佛号,问道:“义王是何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高昌之地再也没人提及过这名字,你不知道义王......也是情理之中。”麴智湛叹了口气,“义王麴怀泰是我祖父献文王麴伯雅与突厥菐公主所生的王子,延和十三年发生宫变,祖父献文王被迫离开,我二叔麴怀泰登基为高昌王,改年号义和。六年后,祖父返回高昌重掌国政,二叔退位......所有与义和年间有关的朝政文书和标记都被悉数抹去,二叔没有谥号,私底下大家便称他为......义王。”

    一个大权在握的高昌献文王因为宫变被迫离开,当他再次重掌高昌大权,必定经历一番尸山血海。一个曾经的高昌王,在权力的倾轧中落败,即便是父子也不会手下留情,皆是成王败寇的定律。

    矢孤介默然了半天,方问:“都督确定我是义王之子?”

    “你的确与我二叔肖像,来历与年岁都能对上,虽然我不能确定你便是我二叔的儿子,但在我心里,我觉得你应该就是我二叔的儿子。”看到矢孤介再次沉默,麴智湛又继续道:“我二叔有两个儿子,二人年岁相仿,大郎名为智燊,二郎名为智琛,我......不能分辨你究竟是大郎还是二郎。”

    矢孤介念了一句佛号,道:“都督,此事于我还是有些突然,我......我还是先回大伽蓝好好想想。”

    麴智湛点头,“好,这事情对你来说确实太突然。你回去吧,回去后也好好想想随我去龟兹一事,你想好了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矢孤介不记得他是怎么离开岸头府军营,又是怎么回到大伽蓝,麴智湛刚刚对他说的这些事情实在过于震撼。他真的是义王麴怀泰的儿子吗?年幼时的种种往事在他心头快速掠过,大伽蓝里的少年时光,师尊的悉心照料和教导,成年后尊从师命到西域各国讲经传法,然后在宁戎寺潜心修行......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似乎被他忽略了一点,是的,当时不以为意,现在想来却一直是被他忽略了。作为师尊的亲传弟子,未来的高昌僧主,师尊却从不让他在高昌王室中露脸。当年的他以为这是师尊不让世间俗事打扰他修行罢了,其实真实的原因是他长得肖像高昌王室中被视为禁忌之人。所以,师尊知道他的来历,他老人家一直在隐藏他保护着他,是这样吗?

    矢孤介心乱如麻,杵立在矢素志的墓塔前整整一天一夜。天将明而未明之际,他的背后响起了脚步的砸碰声。矢孤介的眼皮颤了颤,然后听见一个熟悉而低沉的声音。

    “你这个懦夫,竟然不敢正视自己的身世。师尊救你何用?你活下来,却不能慰藉那些死去的亲人,你有何脸面苟存在世?”

    矢孤介回身,看着背后出言骂他的人,正是一直与他纠缠不清的不示容。他为何纠缠他?仅仅是为了沙门的义报信息吗?他为何对许多连他这个师尊亲传弟子也不知道的秘密如此了解?

    “你究竟是何人?”

    不示容哈哈大笑,将裹着头脸的布巾拆下,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脸面。这是一张与他何其肖像的脸。矢孤介看着不示容好半晌,问:“你是麴智燊还是麴智琛?”

    不示容冷笑:“你要当回麴智琛吗?你也配当麴智琛吗?你这个懦夫,你什么也当不了!”

    “不,我是沙门弟子,我不会还俗,更不会纠缠凡尘的种种恩怨。”

    不示容阴恻恻地看着矢孤介,道:“听着,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遵从我的吩咐行事,要么从这个世间消失。”

    “你.....意欲何为?”

    “哈哈哈,我意欲何为?”不示容大笑,笑声里却充满了怨毒,“那些害死我至亲,夺走属于我一切的人,我要他们不得好过。”

    “可是,造成这一切的麴伯雅和麴文泰父子已死,高昌国已经覆灭,你还要如何?”

    “是的,麴伯雅和麴文泰父子已死,他们没有活到亲身经历王位被夺家国被灭的耻辱,都让他们的子孙麴智盛给承担了,真是便宜了他们。”

    矢孤介心头一惊,不可置信地盯着不示容,颤声问:“难道......是你......做的手脚促成了周国出兵高昌之事?”

    不示容轻蔑一笑:“是我。”

    “你......如何做到的?”

    “看来你太专注于修行之事,竟然忘记了高昌沙门替麴氏王族收集义报的职责。”

    “你......在义报上做了手脚?”

    不示容得意一笑:“是,我在递呈王宫的义报上将周国描述成一个无力跨越莽莽沙碛与突厥抗衡的弱国。”

    矢孤介摇头:“但光武王曾去中原拜见过周天子,他能看出周国的国力如何。”

    “这便是天意了。”不示容笑得更得意,“据说已故的周天子是一位十分节俭的贤德君王,很少行劳民伤财的奢侈之事。麴文泰到访过繁盛的商国,再对比经过若干年争战后取代商朝的周国,自然相信我给他编写的义报而背弃周国另投突厥。”

    好一招借刀杀人。矢孤介默然。片刻,他淡淡地问:“你也是麴氏王族,高昌麴氏的家业落入他人之手,你甘心吗?”

    “我别无选择。”不示容一脸倔强,“既然引来的狼已经把恶狗咬死,狼也没有了存在的意,杀了便可。”

    矢孤介想了想,说:“所以,你一直通过沙门的义报来关注西域各国的动态,然后借机策动西域他国来攻打周人。”

    不示容笑着摇头:“西域诸国胆小怕事,不是人人都敢招惹周人,有时候我只能将周人引到他们跟前,借他们之力来拖住周人。”

    “实施证明,这些西域之国都不是周国将士的对手,你还要如何?”

    “是,我目前不能如何。况且高昌之地对周国而言,只是一只手掌而已。即便我砍断了他的手掌,他的人还在。”不示容笑眯眯地看着矢孤介,“我应该在他的心肺上插上一刀,如此他才能死透。”

    矢孤介顿感不妙,不示容的拳脚已经挥到脸前,他侧身躲开,可是一天一夜的枯立让他身心无力,几个回合下来完全处于下风。不示容用一个擒拿手将他制住,矢孤介完全挣脱不开。

    “你一心只想着修佛,不顾至亲的血仇与父母的血脉传承,留你于世何用,不如送你归西。”不示容惋惜地说,“可要是杀了你,我还是有点舍不得,你还是留在大伽蓝的地下密室里守着父亲,再也不要出来了。”

    交河城的夜幕降下,这里没有宵禁的规定。华灯点亮,清冷了好些时日的酒家夜肆又再度热闹起来。城央的大伽蓝钟声依旧,佛经的念诵徐徐浮荡。僧房里一个俊逸瘦削的身姿对着铜镜细细打量。

    “僧主,都督派人将你入关中原所须的过照文书送来了。”什恴恭谨奉上文书。

    铜镜前的僧人结束了对镜自看,清冷地吩咐:“好,两日后我便出发,沙门与大伽蓝便交付你们了。”

    出发当日,麴智湛与实心也来给大伽蓝僧主送行。麴智湛前来送行是出于关爱,自得知了矢孤介的身世后,麴智湛对矢孤介比往常更加的亲厚,旁人不晓得他们的关系,都说安西都督与大伽蓝的僧主十分投缘。实心与矢孤介并不相熟,前来送行是因为山海关有一批货物要运送入关,得知大伽蓝僧主入京与山海关的运输队同行,便也前来露个面。

    “既然你执意入长安游历传法,我已去信长安让留在京都的子侄替你联络长安的名寺大院。”麴智湛斟酌了一下,道:“阿师已是世外修行之人,若是不想与我兄长等一干麴氏族人往来,也无不可。”

    矢孤介应了一声,也不置可否,与众人一一别过,登上东出的马车。没有人看到马车车厢里矢孤介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是的,他扮起一心修行向佛的矢孤介向来毫无压力。他要去周国的都城长安,那里才是周人的心脉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