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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同袍嘱托

    可怜瘦弱的栗婆准抖了半天,脸上毫无血色艰难地点头。随后,阿耆尼摄政王栗婆准签下了一道文书:王女莫言花身份尊贵聪慧明谨,阿耆尼摄政王位让贤王女。

    收到消息的执失屈利乐开了花,苏弄处般气得七窍出烟,执失舍未屁颠屁颠地跟在莫言花身后耀武扬威。莫言花虽厌烦这个矮肥粗俗的丈夫,却破天荒地耐着性子告诉他,明日作为摄政女王参与廷议,她第一件要下达的政令便是任命他充当阿耆尼的镇国将军。可把执失舍未高兴地连烤肉也吃不下,一个劲地喊早些歇息急不可待第二天的到来。

    莫言花温柔地看他一眼,为难地说还要很多事情尚待处理,哄了好一会,才让侍女央昂领着两名女奴将执失舍未劝回去。

    没有了执失舍未的宫殿立刻让莫言花感到一阵舒心与畅快。她疲倦地轻抚额角,长长一声叹息。角落里突然露出一个高瘦的身影,光亮的秃头,深邃的五官轮廓,沟壑纵横的脸面,那人双掌合十,念了一句佛号,低声道:“王女辛苦一天了,明日还要参与廷议,早些歇息吧。”

    “难普,你说我母亲在佛国看到我今天的这一切,会不会高兴?”

    “公主在世时最牵挂的人便是王女,她一定会为你今日的成就与荣耀而骄傲。”

    “今日只是开端,我还要名正言顺地登上阿耆尼的王位,让那些苛待我的人悔不当初。”莫言花的眉眼流光,“到时候你便是我的国师,将与我共享这一切的荣耀。”

    “难普一定竭尽所能辅助王女成就大业。”

    一女一僧共处的身影在清冷的宫殿里异常的和谐。

    半旬后,李嵘在安西都护府的书房里接到了突厥人陈兵员渠城与莫言花摄阿耆尼国政的消息。咱们李都护虽说不上是一名突厥通,但对一些突厥人事还是有所了解的。看来这位乙毗可汗虽倚重执失屈利,却又对他有所防范。前头让处木昆部偷袭不成趁着他们离开抢占员渠城,同时又派遣一直与处木昆部面和心不和的鼠尼施部一同出兵员渠城。如此一来,两头饿狼争夺食物不能独占新抢来的阿耆尼,可汗的实力便不会被他们两部所超越。

    “他们可有为难栗婆准?”

    “这倒没有,只是架空了他的摄政权半软禁在员渠王宫里。”

    “龟兹那边可有新消息。”

    “龟兹王派使者给摄政王女恭贺。”

    李嵘一脸的玩味,看来与这位王女结盟赌对了。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骆丛现如何?”

    一旁侍立的松青忙上前回答:“姚医官说骆丛的伤势深入脏腑,断言他的日子不多了……为免伤口疼痛难忍,特意开了安神汤给他服下。骆丛每日里头大多昏睡,倒也不太难受。长安那边已遣派信使知会,估摸骆府的人马最快也要一月余后才抵达交河,但骆丛恐怕熬不过一个月了......”

    李嵘一阵叹息,他也是久经战阵的人,马甲裹尸固然是将士的荣耀,活着的人却不见得轻松,连连叮嘱松青好生照料骆丛。

    政光十八年初冬,大捷而归分得战利奖赏的安西将士们三三五五地聚在一处吃酒玩乐,几乎把交河城里的食店酒铺和女肆挤得水泄不通。

    阔别两月余,阿若看着许彦满身风尘一脸须髯地归来,鼻头不由得一酸:“我险些认不出夫君了。”

    许彦捏住爱妾丰润的玉手,一时默默无语。须臾,方想起从行囊里取出一物,乃是一蚌贝壳。蚌壳有半个巴掌大小,莹润纤巧,内里盛有胭脂,色泽亮丽。

    “骆丛说阿耆尼盛产胭脂,我也不懂得如何辨别好坏,只带了这一枚回来给你。”

    芙若嗅了嗅胭脂,笑道:“香着哩。”察觉许彦的脸色暗淡下去,便问:“夫君何故神伤?”

    许彦别过脸,牵着她往内室,“替我沐浴梳洗吧。”

    夜里,小两口并无小别胜新婚的缠绵,二人相互依偎至天亮。阿若醒来,许彦已不在睡塌上,忙带上新缝制的冬衣往实心处送去。打听了许彦的心事后,两人对望长嗟,只叹生死有命,人生无常。

    都护府北院的偏厢里,药香与腐臭混织室内,叫人气闷难受。许彦进来的时候,姚医官正往骆丛的伤口处仔细地抹伤药。这名姚医官的父大人师承前朝太医署巢氏,后来犯了事流放岭南,周天子颁布西迁赦免令后这才举家迁往西州。官姚医在家中是幺子,主攻外伤铁打,不久便被举荐到安西府军中当医官,医术十分高超。

    骆丛被抬回营帐那日已昏迷不醒,全靠这位姚医官清洗了伤口上的腐肉,再用李都护从关内带来的生丝线将内脏与皮肉缝合上,又灌了提气续命的汤药,这才保住了一口气活到今天。可骆丛一直高热不减,缝合的伤处不住地流出脓白。尽管姚医官极尽所能地为他医治,可骆丛的脉象气息仍旧每况日下,怕是时日无多大限将至了。

    许彦心中苦涩,替骆丛更换额上所覆盖的湿汗巾,又以毛笔蘸了温水不时地涂抹他那干涸的嘴唇。许彦一直守在榻旁,直到傍晚,骆丛才醒来,喝了半碗肉汤,精神稍长。他勉力笑道:“这回怕是不能带你去觉洛涴看盐海了,高昌人都说那盐海有神力能把人浮出水面,我还没有下水试过,到时你可要亲自验证那是真还是假。”

    “好,你且快快好起来,到了夏日我们便可一同去看看。”

    骆丛握住他手:“彦兄......我时日无多了,能拜托你一个事吗?”

    “好,你说,我定尽我所能替你办好。”

    “我家中有弟妹,父母有所倚靠,倒是有一女子,她本是勋贵之后,为生活所逼沦为低下曲籍。我走后恐她此后余生再无依靠,彦兄……你可否替我照料她?”

    许彦默然,他听说骆丛为了一名高昌舞伎特意在交河城里租了一个院子,若只是因为身份低微的问题,也那算不得什么难事,便垂下眼帘答应他:“好,我会照顾她......”

    “让我再见见她,但她胆子小,不要吓着她。”骆丛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又勉力挤出几个字:“我想见实心......”

    许彦看着往日里高大俊朗的汉子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层人皮包裹着骨头,躺在榻上慢慢地流逝着生命,心酸的泪水一下子灌满了眼睛。

    “我马上安排他们过来。”他强忍住泪水,默默地念道:舍利子,度一切苦厄......

    交河城延寿坊张宅,户主张汉年近半百,原出自富庶之家,因是幺子,家产只分得一间城中宅邸,所幸他自少务实又略懂经营,分家后与妻儿一直居住在宅邸的地上层,地层以下皆租给了住客,妻子替租客帮佣打扫做厨,日子倒也能勉强温饱安心度日。

    据说张汉的租客是周军里头一名得脸的将军,安西周军攻取阿耆尼国一事震动了整个西域。张汉左盼右盼,终于等来了安西军凯旋回师,却迟迟不见他的租客归来,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忧虑,便让妻子向租客家里的女眷打听消息。

    这位女眷长得很是好看,听说曾是春满楼里当红的舞伎。张妇对她也很有好感,不过她说话向来直接了当,张口便问郎君何时归来,倒把小娘子问得哑口无言。气氛有些压抑,忽然有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紧接着两名军汉尾随出现:“你是张氏一燕?”

    一燕心中惊疑不定,莫非是骆丛遣人来传话?这般想着,人也行礼道:“奴正是张氏一燕。”

    “主君要见你,命我二人接你,快快随我等出门。”

    一燕也不耽搁,立即尾随二人出发,果然朝着都护府方向而行,心中焦急,恨不得马上见到朝思暮想的情郎。

    都护府西院里,一名身形健硕的将领立在堂屋正中迎候一燕。一燕认出那是都护府里身份尊贵的许别驾,连忙敛衣行礼。

    许彦看她脸容苍白,心中不忍,将一个方木盒递与她:“这是骆丛让我转交给你的金银票钞,他……他在行军作战时受了重伤,刚刚过身了...…”

    一燕重复思索他话中的含义,顿时气血上涌歪身倒下。许彦眼疾手快扶住她,请姚医官一番救治,总算幽幽醒转过来。许彦瞧她神情呆滞,劝道:“骆丛的弟弟也刚刚抵达交河,他要将骆丛的尸骨运返故乡安葬,头七过后便要将动身出发,若你身子撑得住,过会可到他灵前看看他最后一面……”

    名沙门在一旁诵经。一燕如游魂般行至棺木旁侧,深深吸了口气才往棺木里看。这一看,泪水再也止不住,她几乎认不出棺木里那只剩下一层皮肉与骨架的人,可那又分明是她朝暮思念的情郎。一燕悲戚地扒拉着灵柩放声痛哭,哭喊声传遍了都护府的每个角落,听者无不动容心酸。后来,大家听说有名女子以未亡人之仪在骆丛的灵柩旁不休不歇地守到了头七。出灵那日,女子剪下一缕长发,以红线紧缚放置在骆丛的掌心下。

    由于东归的路途太过遥远,骆丛的弟弟骆森遵照骆家家主之令将遗骸就地火化。灵柩被抬到城北的化炼场,由大佛伽蓝一位有资历的沙门主持点火。西域胡人流行焚葬,催生了焚化师这一职业。经验丰富的焚化师早已备好了侍火物,一脸肃容地点燃引火。火苗迅速舔食炼化炉里的遗体,伴随着阵阵的风沙,戳动人的心肠。

    送行人的队伍里,实心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烧成灰烬的骆丛,回忆起与骆丛过往的种种,一时心中感概不已。骆丛是好人,阿耶也是个好人,可为何好人不长命?

    送行人队伍的前列忽然一阵哄乱,原来是一燕哭晕倒地,实心看见那个可怜的女人被许彦抱下去,眉头一蹙。他很早便听说骆家因为一燕舞伎的身份反对骆丛纳为妾室,骆丛这一去,骆家的人更不会收留她,确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但许彦似有意把她留在身边,且对她的重视隐隐比肩阿若......实心升起了些担忧,他一直认为许彦之所以倚重他是因为阿若替他说话之故。要是阿若不再受宠,没人给许彦常吹枕头风,那他还会得到重用吗?

    实心满腹心事,一脸沉寂地进入都护府衙办公署,抬眼看见竹无冬眯缝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心里不觉升起了各种怪异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