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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该当娶妻

    实心一愣,回过身看,只见一华衣女子立在道上向他招呼。他眯眼回想,对方已施施然走近向他行礼道:“如真见过实录事,一载未见,实郎可安好?”

    实心连忙回礼,眼前的这位女子正是前交河公麴智湛的女公子麴如真。二人客套了几句,实心不便多留柱国李府,更不便与女子单独私聊,这里可是长安,人言可畏,只得匆匆告辞回传舍。不想第二日一早便收到了天山县公麴智湛的邀请函,当日的降臣阶下囚,如今的高位贵公卿。实心拒绝这邀请不行,接受这邀请也不妥,权衡再三,依着官阶身份带了些薄礼登门应约作客。

    麴县公的脸上满是热诚与友善,领着府上的两位公子一起到中门迎接实心,麴夫人与麴娘子皆在堂厅迎候。实心自感位卑人轻,不敢造次,连忙依足规矩向麴县公等人行礼,又被麴县公亲自扶起。

    “实郎不必自谦,你在交河城对我们一家的照顾,智湛永记在心。快快请入内上座。”

    麴府一家将实心奉若上宾,麴县公对实心关怀备至,有如长辈对子侄般照顾,这让实心不是很习惯。

    “阿耶,我们让实郎感到不自在了。”麴智湛的二公子麴崇裕笑呵呵地打岔。

    智湛愣了愣,旋即笑道:“是我们过犹了,我们还是先用饭吧。”

    宴席设在偏厅,厅里支起窗棂正对着后花园,炎炎夏日屋檐下纳凉,微风吹起花香,清酒浅酌佳肴回味,实心绷紧的神思也略略放松了不少。

    智湛命仆役取来琵琶亲自弹奏,米夫人敲鼓附和,二公子麴崇裕高歌吟唱,实心便与长公子麴崇昭一同鼓掌打拍子。麴如真微微一笑,支起身子连翩起舞,那灵动姣美的身段如蝴蝶般轻盈,亦如行云般流畅,实心从未见过此柔软精妙的舞姿,不由得看直了两眼。

    长公子麴崇昭在旁笑道:“这叫折腰舞,相传是汉高祖刘邦最宠爱的戚夫人所创。听说中原自汉室起一直明令禁跳此舞,我等入长安至今,还真没见别人跳过,难道此舞当真已在中原失传?”

    实心歉意地笑道:“实心粗陋,对舞道一门不甚了解,还请见谅。”

    麴崇昭碰了个软钉子,连忙笑道:“无妨无妨。”

    欢娱半日,众人都有些乏,智湛便请实心到书房烹茶解酒。

    “实郎,你今后要如何安置?返回交河还是留在长安?又或是有别的打算?”

    “等朝廷的批示下来便要返回西州复命。”像实心这种从小吏累升至官身的寒门子弟,朝中没有家族关系支撑,美差肥缺是不可能指派到他头上的。若能留在京中倒还可以第一时间打听动向,若是外放到消息落后的偏远地方那便很难再被朝廷想起委以重用,往后也少有上升的空间。这一趟回京若非有许别驾往竹无冬那里授意,怎可能会指派到他头上!聪慧如实心,如何会看不出许别驾对他的关照!所以实心更加抱紧许别驾这颗大树,指望这颗大树能让他一步一步成长攀登更高处。

    “实郎,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可有成家的打算?”

    一听这问话,实心的耳背顿时泛红,苦笑道:“我这些年一直东奔西跑,确实没有考虑过婚事。”

    “你是个值得托付的男儿,我很欣赏你。”智湛顿了顿,有些不自在,却还是开口问道:“但不晓得你对小女如真的印象如何?”

    话已至此,实心算是明白了今日的一切皆是麴智湛想要招他为婿的铺垫,各种思虑瞬间在他心头快速掠过,麴如真那姣好温婉的身影浮现在跟前,作为一个男人怎可能不动心?转念又是万般计较,实心俯身向麴智湛拱手:“县公厚爱,实心惭愧。麴娘子乃是千金明珠,实心人微位轻,不配妄言非议,还请县公见谅。”

    “你这后生莫要妄自菲薄,我们西域人向来直率,你心里是个甚想法也不妨直说出来,我不会怪罪的。”智湛挠了挠头,“你在交河几番帮助了我女儿和我们一家,我把最珍爱的女儿嫁给你是我们最好报答。再说你的品行才华样貌性情我们皆了解,抛开报答的话,你也确是我所属意的女婿。不过这事你不必急于回复,且先回去好好想想再来回我。”

    回到传舍歇下的实心仍有些飘飘然,被抬爱的滋味确实美好,可这些年的经历与风霜让他养就了抵挡眼前诱惑而审慎远虑的习惯。天子虽然优待高昌麴氏,却并没有重用他们,与麴氏族人联姻的前路是明是暗让人摸不着头绪。实心暂且将此事搁下,接着往后的几天逐一拜访了从前在长安的旧相识,这其中一位便是实心的老师——王蒙。

    王蒙出自建邺王家,是汉魏年间的望族琅琊王氏之后,曾任前朝国子监主薄,精于算学,大周开国后并未得到朝廷的招揽,后来在长安设立私学授业,因为以算学为主,前来求学的多是吏员子弟。

    年少时的实心父母早逝,为了生活只能跟随族叔入京卖身为奴。彼时长安的一位高姓书录(吏员)看中了小实心年少聪慧,便雇佣他给自家儿子当仆役,并为他改了实心这个名字,期望他实意真心地留在高家干活。

    两年后,高书录将儿子送入王蒙的私学,小实心便以高郎的书童身份旁听。因为勤奋好学又富有天赋,小实心很得王蒙的中意,并破例留实心在私学里当杂役半工半读。这才有后来实心被王蒙举荐到长安的户部衙门当文书小吏。

    王蒙爱小酌,实心特意从西州带了两坛上好的葡萄酿给他,王蒙只肯收下一坛。

    “你都还没成家,却花这个钱给老夫从千里之外买这葡萄酿。这一坛你必须存下来留待将来成亲再用。”

    “先生,我在西州有买卖,又有官职在身,日子不再像从前那么拮据了。这是我特意给你带回来的葡萄酿,请你千万收下学生的这一点心意。”

    实心说得诚恳,王蒙也不是个钻牛角尖的,笑道:“好好,老夫先收下。你快与老夫说说西州的见闻趣事。”

    师徒两人从白日谈到暮鼓敲响,实心留在王家夜宿,一如从前那般端茶送水侍奉王蒙。

    “实心,你现在已是有官阶压身的人,不必再做这些打扫端送的仆役功夫!”

    “先生,弟子即使做了官,也还是你的学生。侍奉先生是弟子的本分,只恨学生这些年都远在他乡,不能常常来看望你。”

    “你这小子,嘴皮和心思耗在我这老头子身上,媳妇孩子影也没一个,你可对得起你的父母宗亲?”

    “先生你是知道我的,命衰祚薄寒门之徒,哪家府上肯将闺女嫁我挨苦!”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一听我要去西州赴任,连原有的仆役也不肯跟随了……”

    王蒙叹了口气:“这戍西官员若非有朝廷之命,还真是没人愿意前往,听说西州边地俱是流放徒刑之辈,哪有好人家的女子适宜婚娶!你既已为官入仕,将来少不得官员间的人情应酬往来,娶一名官家小姐才能帮你主持中馈。罢了罢了,既然当了你的老师,少不得也要替代你父母操持你的婚事。”

    长安的炎夏不比交河的夏日那般滚烫,若是有人在交河城外奔驰一个白日,准有可能会当即人马俱亡,但若是有人在长安的烈日下纵马奔驰一个白天,顶多会中暑晕倒,然后熬上几天再死去。虽然白天苦热,但交河的夏夜却十分清凉且需要盖被子,在西州待了两年多的实心,回到长安后常常在夏夜里被热醒,窗外再没有狂野的风沙叫嚣,却有树上的知了疯魔叫喊一整夜。

    又是一个在长安热醒的夏夜,实心已经听到了坊街上隐约传来的马蹄声与车轮声,那是朝中阁老相公们往皇宫上早朝路过的响动。(相公,宰相的专称。)

    实心翻了个身,再也睡不着,摸索着火折子点燃了油灯,便到院里打水洗漱。今天也是户部上官召见他的日子,听说西州的户籍账册上还有些不明的地方需要与他详细了解。

    实心昨日里特意将自个的官服熨平。他暗地里曾想着过,要是把春歌那婢女带在身边该有多好,她一定能将自个的官服熨得整整齐齐且熏出暗香。小顺不是不好,只是在这些细节上总是没有女子来得细心。看来确实该娶一房妻子入门了,麴如真那优美的身段与脸容在心头掠过,实心又洗了把脸让自己冷静。这种事宜多想无益,还是先把今天的事情处理妥当才是正经。

    天色刚亮,实心已经来到皇城尚书省的户部衙署门外侯着,大概过了大半个时辰,有衙役招呼他到外门的侯见厅里坐下,没一会的功夫,又把他引往三进院的东梢房外。早年的实心曾在户部担任文书小吏,对于户部的衙署布局也有所了解,但他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前院,这还是他头一回踏入上官与阁老们办差的院内。

    实心略抬头往房里快速看了眼,只觉得东梢房里明亮安静,与前院人多书册更多的嘈杂拥挤反差极大。他定了定心神,亦步亦趋地随着仆役步入东梢房内。只见一名身穿浅绯色官服蓄着长冗须的上官跽坐在书案后疾笔伏书,实心上前不卑不亢地行礼,一个呼息过去两个呼息过去三个呼息过去……上官终于从书案抬起了头。(浅绯色官服为五品以上官员)

    “你便是安西都护府的实心?”上官打量了他一眼,“你在账册上登记的那些佛祗户佛图户人数不在少数,可你如何确定沙门那边不会有别的人员藏匿?”

    “西州虽辽阔,但以沙碛居多,百姓多聚居于水源地附近。短暂的藏匿尚可行,若长时间藏起来首先需要解决用水补给的问题,时间一长总会漏出些蛛丝马迹。安西都护府已经建了四年有余,每年皆核查团貌,除去在外地游走的行僧,相信西州境内的沙门不可能大量藏匿其他人员。”

    “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这些高昌旧民还在供养沙门吗?”

    “西州的沙门拥有不少的田地,佛祗户替沙门种地,以收成作为佃租,佛图户则是沙门的奴隶,专为寺院伽蓝劳作。”

    “天子怜悯西州百姓久经动乱,特予西州薄徭轻赋,不成想竟是养肥了这些高昌沙门。”上官冷冷一笑,言语随之锋利:“安西都护府可有对策处理这些不事生产又吸食百姓的秃驴?”

    实心快速地思索,字斟句琢地说:“西州的沙门虽然不事生产,却有不少懂得多种西域语言的弟子。他们在州学里教习西域语,也讲解西域各国的文化与历史,替安西都护府培养了不少传译。再者,高昌地本只是个沙碛围绕的绿洲,可耕种的田地有限,往来的商旅与货物却奇多。西州虽没有徭役赋税,却有商旅缴纳的货金,倒也能自给自足没有给朝廷拖后腿。”

    “没有给朝廷拖后腿?但愿如此吧!”上官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你先回去,若再有不明之处,我再传你问话。”

    实心不确定这位上官是天生的直率性子还是故意想套他的话好拿捏安西都护府的错处,回身退行时,挺直的后背上已然生出了一身冷汗,但就在这回身的瞬间,他捕捉到了耳室屏风后站立着的男式长靴,是何人躲在了屏风后暗听他们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