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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京都人情

    远在阿耆尼员渠城的屈利咄连连打了数个喷嚏,口中咒骂道:“杀千刀的鬼天气。”阿耆尼春日暖湿的气候让他十分不习惯,但他要坚持,只要再坚持忍耐几天,待到处般咄拔营离去,他们处木昆部便是最后夺得阿耆尼的胜利者。

    屈利咄每日咬牙忍受莫言花高高在上把他们当侍卫指使的不爽,终于熬到了处般咄撤出员渠城。为了显摆胜利者的风度,屈利咄还亲自送处般咄出城。

    “真是遗憾啊,令弟贵为阿耆尼驸马,好像至今还没有一儿半女,你说这阿耆尼的摄政王位要是没有继承人可怎么办?总没有让你这当兄弟代为继承接管的道理?”处般咄酸溜溜地说了一大堆,意在讽刺屈利咄四处劳碌,得到好处的却是他的弟弟舍未阿波。瞧到屈利咄被怼得脸色发青,处般咄这才稍稍挽回情势不利己的面子。

    “我弟弟还年轻,一个晚上睡两三个女人不成问题,这是我弟媳才操心的事情。我们与其担忧他们的子嗣,倒不如想想如何增强自己一天比一天老去的身体。”这话顿时让年纪比屈利咄要大的处般咄噎得胸口疼。

    赶走了苏农部的屈利咄得意了两天,又不住地发愁,他那勇猛无双的弟弟一见到妻子莫言花便成了温顺的小羊羔。临别前,屈利咄少不得对弟弟一番重振夫纲的叮嘱。

    “苏农部得不到好处,定不会就此罢休。以我的估量,他们一定会游说可汗再派遣一名使者前来阿耆尼监政。”

    舍未阿波自是把兄长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妻子。莫言花兀自盘算,与难普商议一番,便在第二日的廷议上将已故大将忽路兼追封为却胡侯。忽家子嗣单薄,忽路兼的儿子也在员渠城破那日拒敌殉国。员渠城陷后,先后有周人与突厥人进驻,阿耆尼军中兵将零落。莫言花便趁此机会将忽路兼的女儿忽亚叻封为统领王城卫军的左都尉。

    阿耆尼出了第一位女子摄国政,再出一位女子领兵马,举国哗然。消息传到西州,周人皆笑阿耆尼没有男人了,得靠女人撑起家国。被押解上京的阿耆尼王龙突骑支对此事一概不知,他们一行龙氏王族人员首次横越大沙碛,烈日风沙干涸把他们煎熬得只剩下半条命,负责押解他们的翊麾校尉赵乙不得不减慢行军的速度。这让同行运送户籍账册入京的实心感到十分郁闷,一个多月的路程花了两个多月,抵达长安已是六月盛夏。

    阔别两年多的长安比往昔更加繁华,实心没有心思看风景,一入京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户部交接户籍账册。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在户部衙门受到不少异样目光的打量,几名年轻的户部官员看到实心黝黑邋遢的模样,少不得在心中暗想:亏得当初没有调往西州。

    实心对这些同情与嘲睨一概不理,交接完差事后便往六部安置入京办差人员的传舍住下。传舍令登记下榻入住的通牒传符时不住地抬头打量他,迟疑地问:“足下可还记得小人?”

    实心这才抬眼重新打量眼前的年轻舍令,确实有些眼熟:“阿生?”

    “实令史,你还记得我呀!”阿生欢喜地回应,低头又瞥了眼实心的通牒传符,连忙纠正道:“实录事这是入京述职吧。瞧这一身风尘,快请上房歇息,我这便让人给你烧水洗浴。”阿生暗自咋舌,令史是吏员,录事是官员,险些把人给得罪了。

    “这便麻烦你了。”实心认出阿生是从前在长安六部司府一起共事的吏员,换洗过后,便邀请阿生到坊角的酒肆小酌叙旧。

    酒过两巡,阿生说话更随意:“实兄,你这一去西州吃了不少苦吧?可你这一身绿袍也算是熬出了头。”(八品官员常服为浅青色)

    实心想起自己的出身与遭遇,从流外小吏一步一步晋升为流内小官,个中艰苦道不尽说不完,不由得一阵感慨:“我当年也是碰上了朝廷西迁戍边的机会,这才撞上了外放的空缺。阿生现下是五等典事了吧?”(典事:吏员职称)

    “我这夏初才升调的流外五等。哎!瞧瞧我这种算学出身的生员,在衙门里熬了多少年,多少人的功绩考核再好,也只能当个无品无阶的流外小吏。官阶有九品,吏员也有九等,那些世家子弟一入仕便拜官授爵,寒门子弟要苦熬多少年才能累迁一官半职!”他并不知道实心也是算学出生,兀自继续:“实兄你可知你的升迁已经成为了我们这些流外吏员们口中的传奇?”

    实心谦虚淡笑,心里其实好些得意与骄傲。

    阿生又问:“诶?你这一趟回京,接着往后是如何个安排?”

    实心叹息:“我这一去西州两载有余,边地遥远动荡消息滞后,京中的人事变动全然不知,你且说说这些年长安都发生了什么事。”

    阿生说起长安的新闻八卦,那津津有味得有完没完,二人秉烛详谈至夜深酒肆打烊,方才依依不舍地相互搀扶着同返传舍各自歇息。

    第二日,实心让小顺沐休,那匹从西州一路骑来长安的阿耆尼马着实累得不轻,只得留在传舍的马厩里休憩。实心想着路程也不远,他也许久不在长安的街头散步,便只身一人步行前往襄阳长公主府转递许别驾的家书。长公主府的门子瞧他衣容简朴,形单只影的没有坐骑也没有仪仗随从,只当是传递信函的仆役小吏般请到侧门外厅等候家令接见。一等便是半天,上了一盏叶梗茶汤后再没有人来搭理。实心慢慢品出了其中的原因,只道八品的小官身在皇亲的府邸里与九等小吏又有何区别?

    实心在长公主府的侧门外厅郁闷地等侯了小半个时辰,方见家令姗姗而来,忙递上拜帖。家令一看这拜帖,区区八品的安西都护府官身在长公主与大将军跟前确实只是一个不入眼的小官,根本没有他亲身拜见主母与家主的资格,可他是安西都护府来的,准是自家大郎麾下的亲信,却在自家外厅里如仆役般候着,自知门子怠慢了,连忙告一声罪,将实心请进中门外的门馆里上茶款待。

    长公主与许大将军听说是安西都护府入京办差的官员上门,又是惊喜又是担忧,忙不迭将实心请入前厅里接见。实心头一回进入王公府邸的高门堂屋,只见迎面的堂厅屋檐繁复精美,南墙被打通,微风与日光透进厅里,一屋子的清凉与明亮,不禁心中暗叹,不愧是我天朝京都。

    长公主与许大将军待实心十分和蔼亲切,实心将许别驾的家书奉上,许大将军问了西州的许多情况,长公主听说实心在长子的麾下办差,十分热情地留他在府中赐膳,但公主府上规矩甚多,一顿饭下来,实心也累得慌,谢过长公主的赏赐后,忙告辞离去。

    长公主是一位细心的长辈,对自己大郎亲信的边地官员也安排下十分周到体贴的赏赐物件:四季常服各两套(长安时下的流行款),骏马一匹并皮质马鞍马骥铜马镫一套,时令点心两盘,另有铜钱两袋。这让独自一人上门的实心略感尴尬,没有仆从替他取拿赏赐,非得亲自谢受不可。其实长公主府也可以派遣仆从把赏赐送往实心下榻的六部传舍,可家令听门子说他独自一人步行而来,自觉得西州边地穷苦荒凉,远道上京的官员连个人坐骑与马车也没有,可苦了他家大郎,直接生出了帮实心省下打赏公主府仆从送递的赏银。

    实心读懂了公主府家令眼中的情绪,脸上不露一丝痕迹,背起长公主赏赐的衣食,不慌不忙地骑上长公主赏赐的那匹骏马拱手告辞离去。

    翟日,实心要将李都护的家书送往柱国李府。柱国李府离皇城有些距离,实心吸取昨天送信长公主府的教训,当即骑上那匹阿耆尼龙马一路慢行。路上不时投来艳羡的目光,要知道西域宝马在长安街头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奢侈上物。柱国李府的门子远远看见有人朝自家走来,金睛火眼马上辨出客人来自西州且有一定身份,连忙恭敬地上前牵马,另有仆役将实心迎进中门外的门馆等候。

    柱国夫人裴氏一介女流不便见外客,由李二公子亲自接见实心。实心刚刚在门外便看到柱国李府里有别家客人的华丽车马,心想李府中有其他贵客,十分识趣地递上李都护的家书后便告辞离去。李二公子也不作多留,吩咐家令依照惯例赏赐对应的金银布帛与吃食。实心在心中盘算,小顺最爱吃,早上应该让他一道出门好提挽李府赏赐的这些吃食而不是替他去送拜帖给老师。正想得入神,忽然有一个娇婉的声音在身旁喊他:“实录事,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