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梦青年
从星期六的早晨醒来，还未睁眼，头脑就已清醒。心里压着事时，吴雯总是醒得特别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有没有师公的消息。可惜，只有书的几条留言和淘宝推介。看着镜子里湿露的脸颊写满失落，感受着空荡房间里自己的呼吸。这口呼吸并不轻松，可她实在太想吸一口梦想实现后的空气。仅仅只是幻想，她的眼里忽而就有了光。
天色渐渐泛白。她本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到的，没想到已经有人在庭院里。从二楼走廊望去，穿着黑色运动服的肢体在规律性的扭动，像是晨练的人。她放轻脚步走向庭院，穿过绿色植物的枝叶，惊讶的发现晨练的人居然是小天。此时，他的左腿搭在椅子靠背上，身体压在腿上，双手抱于脚尖，目视前方。
吴雯眯着眼睛，一步一步走近。
“怎么是你？这么早？”她手指向上，点了点清晨六点的天空。
小天没有马上回应，而是看了腕表确认时间后，起身将左腿轻松地卸了下来。他随意的扫了一眼吴雯，她今天穿着咖色的棉T恤，画了日常的淡妆。
“这好像应该是我问你吧？”
“什么？”
“我昨天没有看见你。”
“所以？”这出乎吴雯的意料，她盯着小天微微汗湿的脸，接着说：“所以你昨天也起这么早吗？这也太不像年轻人了！”说完，嘴角尴尬的笑着。
小天倒是一贯的不以为然，平静的说：“不要以为自己有过20岁，就认为会懂所有的20岁。”
这副青春逼人的皮囊里，究竟住着怎样的灵魂？使他能将反驳的话说得这般不带立场。吴雯心里想着，自觉言语有失。
“是我以偏概全了。”
“我会在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练功，已经八年。”说完，只见吴雯已经僵住，竟从她有些迷离的眼神里察觉出一丝敬佩。
“吃完早饭后，准时出发。”小天从她身边走过时，对她说道。
“好。”
旅店里吃早饭的人颇多，陈老板几乎会跟每一位客人问好。等他走到吴雯和小天这桌时，还不忘叮嘱他们晚上吃过晚饭再回来。虽然两位都礼貌的用微笑躲过了陈老板的过分热情，但是转过脸的气氛就不同了。
“你放心，我只跟着你去水上书店。不打扰你后面的行程。你可以继续好好享受一个人的假期。”吴雯首先开口。
“好。和你同行，我确实也会有负担。”小天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总是表现得人畜无害。
“小伙子，姐姐欣赏你的坦诚。”小天说的负担并没有给吴雯压力，反而因为他的直言不讳让她更放松。她需要对方反馈出的真实情绪，而不是面具。因为这些都可能是“换想+”的用户会有的体验反应。
的士缓缓地停靠在了路边，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吴雯已经将车费塞入司机怀里。司机一边热情的用蹩脚的中文向她说着“谢谢”，一边从储物盒里挑选着零钱找给她。
穿过马路，就能看见那条承载着书店的河流，岸边停靠着几条小船，皮肤黝黑的船夫坐在船头。河对岸依水而建的那间柠檬黄色的木屋就是D’S书店。出于职业惯性，吴雯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水中的几根立柱和屋面造型上，心里想：如果立柱在考虑承重的同时，兼顾美学造型，以一种藤条的形式向屋面蔓延，会有一种木屋是由水中的巨大植物生长出来的错觉。创造出与自然更融合的画面，虽然立意很美，可造价也会水涨船高······
小天见她步履迟缓，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问道：“你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现实和想象的有落差？”
吴雯楞了一下，随即摇头否定：“是也不是。我没有不高兴。”
小天走在前面，走向离他们最近的一艘木船。
“距离产生美。对于那些喜爱又珍惜的人和物还是站在远处憧憬着就好。”说完，他便用流利的英文和船夫做简单的交涉。
望着小天的背影，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时间还早，游客不多，这条船只载了他们二人。书店虽不太大，却也设了咖啡区。可见，利润微薄，需另辟盈利途径是所有书店的共同命运。
进入书店后，他们就分开了，各自寻觅着与自己思想有共鸣的书籍。有趣的是，分开前，小天与她说要送她一本书，让她选好后到咖啡区等他。问到原因，竟然是因为要还她的士的车费。这种既不用互加微信转账，又可以不拖不欠的做法，她自然懂，故未推迟。
D’S书店的藏书种类很多，各类的数量却不多，属于精品。有意思的是，吴雯发现这里有许多关于中国的书，还有不少直接就是中文书。大概因为两国是邻国，而且近几年中国游客大增，且有在网红店打卡的流行。
视线跟随着指尖在一本本书脊上滑过——《中国近代史》、《一带一路》、《大国关系》、《中国梦》······
忽然之间，指尖传来轻微的电流，身体有了触电的反应——是心动的感觉。是它，为什么是它呢？吴雯站在书架前，盯着它良久，心想：师父师母还未有回复。多半是看见了邮件，不回复是主观行为。对于一个多年不来往的同学，成熟的社会人抱有谨慎的态度对待是可以理解的。可我不能连他们的面没见到就放弃。我早已经下定了决心，非要在这金边城里把他们找出来。
她渐渐松开紧握的拳头，温柔的将这本书抽了出来，往咖啡区走去。
“你选的？”小天走了过来，居高临下的站在桌边，疑惑的盯着书的封面，而后在吴雯对面坐下。
“你好像对我选择这本书很疑惑。”她正说话，可爱热情的店员端着一杯青柠水送了过来。她随即又对小天说道：“我只点了自己的一份。你要喝什么，得自己去点。否则我怀疑你又要送我一本书。”
最后这句话，成功的把两人逗乐了。小天把店员叫住，也点了同款青柠水。
“我倒不是对你选书的品味有什么意见，只是这书没必要出国买吧！”
吴雯淡淡的笑着，心想小天的细微神色已经出卖了他。他肯定对她选书的品味感到十分意外。常人对于爱逛书店的女士，多半认为喜欢风花雪月，悲天悯人的故事，或者如诗如画的文字，又或是亦梦亦幻的童话。更有甚者，大概以为这类女士是给她一本《红楼梦》就能哭成半个林黛玉的存在。
吴雯收敛起那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语气轻松的反问道：“你有梦想吗？”
小天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再次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位陌生且莫名其妙的姐姐。她的这个问题，他早就将完美的答案一字不落的背了下来。只是，面对一个陌生姐姐的提问，他实在说不出那个官方答案。
“一个连续八年每天早起练习基本功的人，居然连梦想都没有！”吴雯是故意这样说的。事实证明，激将法管用。
小天的情绪已经被她带动，立刻反驳道：“当然有。”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她简直是步步紧逼。
“……”
“你如果连说出梦想的勇气都没有，你要怎么去追逐它？”见小天视线斜向窗外，仍然沉默，她又继续说：“难道是你的梦想难以启齿？”
“当然不是。”小天突然眼神坚毅地盯着她，缓缓地摘下了口罩。正当她以为小天要开始热血的谈论梦想时，他却反将一军，问道：“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你说了，我就会说。我先问的。”
“那，好吧……”他端起青柠水，喝了一大口。等嘴里的冰块嚼碎融化，他终于开始了。
“其实，我是一个明星。应该算是吧……毕竟签了经纪公司，上过电视。”他说话的音量比起之前更小了些，需要吴雯仔细聆听。
“明星？对不起啊！我之前确实……”吴雯此刻脸上的表情既显几分惊讶，又显几分尴尬。她虽觉得小天生得好看，但大脑飞速将认识的明星排查了一遍，是真的没有这个人，也不曾在电视上见过。正当她要说些可能会冒犯对方的话时，小天突然打断她。
“确实不认得我，估计名字都没听过。”
眼前的这位白衣青年眼里出现了从未见过的忧伤，仿佛是那个没有被分到糖果的孩子。
“这应该是因为我平时看的电视不太多的原因。而且，我已经三十岁了，新出来的年轻明星，我确实知道的很少。”其实，只要是真正优秀的作品，不论何种形式，她都有关注。应该说因为这些好的作品，她才认识了参与其中的明星。
小天好似听见了她心里的话一般，说道：“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好的作品。其实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作品！”想起了什么，他突然停住。吴雯没有说话，她选择沉默着听他把话说完。
经过一小段时间的思想准备后，小天继续说道：“我19岁参加过一个选秀节目。这让我从一个素人突然变成了微博有八百万关注量的小明星。可是我没有获得好的名次。也许比赛也没有多公平，但我确实也只会跳舞。我可以在舞台上表现自己，可是在镜头前时……对我来说真的不容易。”
吴雯适时的点点头，没有说话，专注的在听。
“现在你一定觉得我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大明星吧？被所有人认识，电视上到处都有我的身影，有一批忠实的粉丝。”
吴雯看着他，轻轻地摇头，依旧不说话。她摇头不是为了否定小天的问题，只是她对此一无所知，确实没有想法。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收获，她内心也是很兴奋的。如果只是一个人在看书读书，你不会听到如此不同的人间故事。
时间像位看客，总是不急不燥的走过每一幕。座椅的黑影渐渐加深，日头已接近正午。河面上升腾起潮湿的热气，扰得人不断的想喝一口青柠水。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梦想自己成为舞台上的主人公。我一直以为。直到我的舞蹈启蒙老师在高中那年和我妈在转角的对话被我偷偷听见。他……他说以我的资质，如果成为专业的舞蹈演员，很难有发展，建议我妈妈在我的高考志愿里做更多考虑。”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那些不好的回忆至今每一帧都还是那么尖锐。可只是眨了眼的片刻，他瞳孔里猛的生出一股坚毅，与这具年轻的身体一起表现出无穷的力量。
“曾经，是老师让我找到了舞台的自信。可他原来并不相信我。这种感觉就好像他虽然在对我笑，可内心却瞧不上我。”
“所以，最后你的妈妈决定让你改了志愿，这样？”让对方知道你在跟随他的思路，吴雯是合格的聆听者。
“没有。是我自己主动要求去考中戏的。很幸运，我考上了。”
“你是BJ本地人吗？”吴雯突然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道。
“是啊。怎么了？”
“没有，就是确认一下。高考确实会改变很多人的人生，请继续说！”
“我选择学表演，并不代表我放弃了舞台。相反，等我在演艺界有了知名度，我就有能力打造自己的舞蹈作品。我要证明自己就是舞台上跳得最好的。可是……”于此，小天的情绪却又低落了下来。
吴雯见状，不由得感慨，哪里有真就与年龄不相匹配的超脱！平时的不以为然和平静沉默或者只是这个孩子日积月累地伪装。
“怎么了？”她关心的问道。
“现在的社会真的很浮躁。”稍作停顿，他盯着只剩半杯青柠水的玻璃杯一动不动。
“我才大一，就已经有经纪公司来接触我。我之前没有了解过，家里也给不了我这方面意见。总之，最后是签约了。他们让我参加选秀，我就参加了。现在，他们又让我去演戏。是戏份特别少的角色，几乎都是网剧。虽然，我才刚学了两年表演，可其他同学好像都发展得不错。公司说让我累积经验，可是内部资源就这么多。如果我一直是这样的小角色，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舞台中央，时间是残酷的，留给我的时间不多。”
吴雯点头表示理解，随即问道：“所以，你就来柬埔寨散散心。”
“不是。现在是寒假，是我最忙的时候。公司又给我接了个角色，是刑侦剧里一个案件中的小马仔。说出来都可以想象播出的时候也许只有几个镜头。拍摄地点是深圳，我从BJ飞过来，突然就非常叛逆又迷茫的在机场当场就买了最近一班出国的飞机票，刚好是和你同一班。”
“那你的经纪人岂不是会很着急。”
“我现在没有自己的经纪人。而且是个小角色，剧组已经换人了。不过被公司批评教育是免不了的。”
“你好像一直在强调小角色。”吴雯刻意切换了“小”的音调。
小天也没有回避她的注视，只是沉默，等待着她把未说完的话继续。
吴雯做了一个深呼吸，收回视线。都说跳舞的人很有气质，小天坐在那里，确实十分瞩目。
“虽然自己坚持和喜欢的舞蹈被崇拜过的人否定是一件很难过的事，虽然演一个不起眼的角色不如你的同学演主角来的成功，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已经很幸运了！”
“你该不会是要说我身体健康，四肢健全就要学会感恩之类的吧？”小天微簇起眉头，此刻他不想听到对方用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有的幸运来教育自己。
吴雯否定道：“不是。”
“……”
“我出生在中国西南部一个贫困县。”刚说完，她注意到小天神色的转变，便接着说：“你大脑里浮现的那些在新闻电视里出现过的贫穷落后地区的样子，在我们那的农村都有。”
尽管接触不多，但三十岁的吴雯给小天的印象是自信干练的。她说到贫穷时的样子也是坦然的。确实很难把她和贫穷的生活背景联想起来。
“你不必这样看着我。我比较幸运，我读完了大学，是一名工程师。而我说你幸运，是因为在你很小的时候，你就知道你想要成为怎样的人。你不仅可以有兴趣爱好，你还有机会去坚持你的热爱。”
“只是这样？每个孩子在儿时不是都有梦想吗？”小天疑惑的望着她。
“不是。”吴雯吐出斩钉截铁的否定。
小天欲言又止，最终是沉默着，先听吴雯把话说完。
“出生在贫穷的家庭不算太糟糕，比这糟糕的是出生在贫穷的环境。在那样的环境里，孩子的光芒几乎不会被看见。见过的书只有学校的课本，在兴趣班和补习班的门外望而却步。他们的世界很简单，简单得甚至没有想过自己喜欢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人？城市人说他们的淳朴像一块璞玉。可人不是石头，石头可以千百年，想起来再将璞玉打磨。孩子过了学习的年龄，他们的人生已定性。那时，不会再有人称作璞玉。”她停顿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激动。”小天试探性的说。
吴雯喝了水，轻轻地摇了头。
“因为你很难懂那种遗憾。”她冷静的说道。
“可是，这个世界不允许所有的孩子都出生在城市。有些事情我们无法改变，但好在现在应该比你小的时候好很多了，不是吗？”
“对。现在几乎没有学生会从家里带一瓶妈妈炒的干油辣椒吃一个星期，也没有学生会因为要顾及弟弟妹妹的生活费而中途辍学。但现在老家的孩子却比我那时候更需要梦想和像你的启蒙老师一样的引路人。”
“我如果没猜错的话，这跟你的梦想有关吧？”小天与她视线相交，镜框后的眸子里涌动的情绪逐渐带着他感同身受。
吴雯抬起右手落到《中国梦》的封面上，眼波随着指尖的轻抚流转。而后，缓缓地说着：“对于蚂蚁来说，究竟是知道有天空的存在好呢？还是不知道天空的存在好呢？”
并没等小天反应过来，她便自问自答道：“当然是知道天空的存在好。以前的孩子因为在贫穷的环境，便觉得世界大概也就这样。现在的孩子通过网络看遍了所有的天空，他们开始思考如何才能离天空近一点。就怕思考越多，越觉得那片天空是蚂蚁无论如何都到不了的高度。于是，得过且过的在本该最有希望最活跃的人生阶段想象着如蚂蚁般日复一日的驮着树叶过完一生。”
小天试图跟上她的思路，但有点困难。吴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尽管如此，还是知道的好。学会思考这点太重要了。然后要有合适的引导。”
小天终于感觉理解了她的意思，于是突然打断她，附和道：“你是说老师？印象里我小的时候就听说有很多大学生去偏远山区支教。”
吴雯摆了摆手，说道：“不完全是。先不说，大学生支教的覆盖范围有限等等弊端。现在网络视频教学也在发展。只是，真正能帮孩子找到梦想，不放弃梦想，追求梦想的最重要的引路人应该是孩子自己。”
“如果自己能办到，当然最好。”
吴雯听出小天的言下之意是靠孩子自己很难办到。她用力咬着下嘴唇，呼出一口长气后，略微沉重的说：“求人不如求己。或许书本可以帮他们找到自己。书里有浩瀚的知识，有千百种人生。通过丰富的阅读学会正确的思考，去找到自己，做自己的引路人。”
“这可比教育资源平均容易多了。公益一直有在做的。我和我的同学都有参与捐书。只是，相比看书阅读，孩子应该会更喜欢电子游戏吧。特别是当父母不在身边，手里又刚好有一部智能手机的时候。”
“你说的没错。但总有蚂蚁是在抬头思考的，而且只要环境变好，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小蚂蚁抬起头仰望天空。如果我的梦想能为这片环境种下一棵小树，我就很开心。”
她的脸上扬起甜笑，两颊浮现出深深的酒窝。这是她第一次在小天面前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兴许是被吴雯的笑容感染了，小天主动说道：“祝你梦想成真！”同时举起早已空了的玻璃杯。
吴雯扑哧笑了出来，也只好举起空了的玻璃杯。
“也祝你梦想成真，早日拥有自己的舞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今天的我有点奇怪。”小天假装懊恼的从背包里把口罩拿出来戴上，准备离开。
“大概因为是在书店吧。”
天色渐渐泛白。她本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到的，没想到已经有人在庭院里。从二楼走廊望去，穿着黑色运动服的肢体在规律性的扭动，像是晨练的人。她放轻脚步走向庭院，穿过绿色植物的枝叶，惊讶的发现晨练的人居然是小天。此时，他的左腿搭在椅子靠背上，身体压在腿上，双手抱于脚尖，目视前方。
吴雯眯着眼睛，一步一步走近。
“怎么是你？这么早？”她手指向上，点了点清晨六点的天空。
小天没有马上回应，而是看了腕表确认时间后，起身将左腿轻松地卸了下来。他随意的扫了一眼吴雯，她今天穿着咖色的棉T恤，画了日常的淡妆。
“这好像应该是我问你吧？”
“什么？”
“我昨天没有看见你。”
“所以？”这出乎吴雯的意料，她盯着小天微微汗湿的脸，接着说：“所以你昨天也起这么早吗？这也太不像年轻人了！”说完，嘴角尴尬的笑着。
小天倒是一贯的不以为然，平静的说：“不要以为自己有过20岁，就认为会懂所有的20岁。”
这副青春逼人的皮囊里，究竟住着怎样的灵魂？使他能将反驳的话说得这般不带立场。吴雯心里想着，自觉言语有失。
“是我以偏概全了。”
“我会在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练功，已经八年。”说完，只见吴雯已经僵住，竟从她有些迷离的眼神里察觉出一丝敬佩。
“吃完早饭后，准时出发。”小天从她身边走过时，对她说道。
“好。”
旅店里吃早饭的人颇多，陈老板几乎会跟每一位客人问好。等他走到吴雯和小天这桌时，还不忘叮嘱他们晚上吃过晚饭再回来。虽然两位都礼貌的用微笑躲过了陈老板的过分热情，但是转过脸的气氛就不同了。
“你放心，我只跟着你去水上书店。不打扰你后面的行程。你可以继续好好享受一个人的假期。”吴雯首先开口。
“好。和你同行，我确实也会有负担。”小天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总是表现得人畜无害。
“小伙子，姐姐欣赏你的坦诚。”小天说的负担并没有给吴雯压力，反而因为他的直言不讳让她更放松。她需要对方反馈出的真实情绪，而不是面具。因为这些都可能是“换想+”的用户会有的体验反应。
的士缓缓地停靠在了路边，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吴雯已经将车费塞入司机怀里。司机一边热情的用蹩脚的中文向她说着“谢谢”，一边从储物盒里挑选着零钱找给她。
穿过马路，就能看见那条承载着书店的河流，岸边停靠着几条小船，皮肤黝黑的船夫坐在船头。河对岸依水而建的那间柠檬黄色的木屋就是D’S书店。出于职业惯性，吴雯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水中的几根立柱和屋面造型上，心里想：如果立柱在考虑承重的同时，兼顾美学造型，以一种藤条的形式向屋面蔓延，会有一种木屋是由水中的巨大植物生长出来的错觉。创造出与自然更融合的画面，虽然立意很美，可造价也会水涨船高······
小天见她步履迟缓，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问道：“你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现实和想象的有落差？”
吴雯楞了一下，随即摇头否定：“是也不是。我没有不高兴。”
小天走在前面，走向离他们最近的一艘木船。
“距离产生美。对于那些喜爱又珍惜的人和物还是站在远处憧憬着就好。”说完，他便用流利的英文和船夫做简单的交涉。
望着小天的背影，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时间还早，游客不多，这条船只载了他们二人。书店虽不太大，却也设了咖啡区。可见，利润微薄，需另辟盈利途径是所有书店的共同命运。
进入书店后，他们就分开了，各自寻觅着与自己思想有共鸣的书籍。有趣的是，分开前，小天与她说要送她一本书，让她选好后到咖啡区等他。问到原因，竟然是因为要还她的士的车费。这种既不用互加微信转账，又可以不拖不欠的做法，她自然懂，故未推迟。
D’S书店的藏书种类很多，各类的数量却不多，属于精品。有意思的是，吴雯发现这里有许多关于中国的书，还有不少直接就是中文书。大概因为两国是邻国，而且近几年中国游客大增，且有在网红店打卡的流行。
视线跟随着指尖在一本本书脊上滑过——《中国近代史》、《一带一路》、《大国关系》、《中国梦》······
忽然之间，指尖传来轻微的电流，身体有了触电的反应——是心动的感觉。是它，为什么是它呢？吴雯站在书架前，盯着它良久，心想：师父师母还未有回复。多半是看见了邮件，不回复是主观行为。对于一个多年不来往的同学，成熟的社会人抱有谨慎的态度对待是可以理解的。可我不能连他们的面没见到就放弃。我早已经下定了决心，非要在这金边城里把他们找出来。
她渐渐松开紧握的拳头，温柔的将这本书抽了出来，往咖啡区走去。
“你选的？”小天走了过来，居高临下的站在桌边，疑惑的盯着书的封面，而后在吴雯对面坐下。
“你好像对我选择这本书很疑惑。”她正说话，可爱热情的店员端着一杯青柠水送了过来。她随即又对小天说道：“我只点了自己的一份。你要喝什么，得自己去点。否则我怀疑你又要送我一本书。”
最后这句话，成功的把两人逗乐了。小天把店员叫住，也点了同款青柠水。
“我倒不是对你选书的品味有什么意见，只是这书没必要出国买吧！”
吴雯淡淡的笑着，心想小天的细微神色已经出卖了他。他肯定对她选书的品味感到十分意外。常人对于爱逛书店的女士，多半认为喜欢风花雪月，悲天悯人的故事，或者如诗如画的文字，又或是亦梦亦幻的童话。更有甚者，大概以为这类女士是给她一本《红楼梦》就能哭成半个林黛玉的存在。
吴雯收敛起那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语气轻松的反问道：“你有梦想吗？”
小天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再次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位陌生且莫名其妙的姐姐。她的这个问题，他早就将完美的答案一字不落的背了下来。只是，面对一个陌生姐姐的提问，他实在说不出那个官方答案。
“一个连续八年每天早起练习基本功的人，居然连梦想都没有！”吴雯是故意这样说的。事实证明，激将法管用。
小天的情绪已经被她带动，立刻反驳道：“当然有。”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她简直是步步紧逼。
“……”
“你如果连说出梦想的勇气都没有，你要怎么去追逐它？”见小天视线斜向窗外，仍然沉默，她又继续说：“难道是你的梦想难以启齿？”
“当然不是。”小天突然眼神坚毅地盯着她，缓缓地摘下了口罩。正当她以为小天要开始热血的谈论梦想时，他却反将一军，问道：“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你说了，我就会说。我先问的。”
“那，好吧……”他端起青柠水，喝了一大口。等嘴里的冰块嚼碎融化，他终于开始了。
“其实，我是一个明星。应该算是吧……毕竟签了经纪公司，上过电视。”他说话的音量比起之前更小了些，需要吴雯仔细聆听。
“明星？对不起啊！我之前确实……”吴雯此刻脸上的表情既显几分惊讶，又显几分尴尬。她虽觉得小天生得好看，但大脑飞速将认识的明星排查了一遍，是真的没有这个人，也不曾在电视上见过。正当她要说些可能会冒犯对方的话时，小天突然打断她。
“确实不认得我，估计名字都没听过。”
眼前的这位白衣青年眼里出现了从未见过的忧伤，仿佛是那个没有被分到糖果的孩子。
“这应该是因为我平时看的电视不太多的原因。而且，我已经三十岁了，新出来的年轻明星，我确实知道的很少。”其实，只要是真正优秀的作品，不论何种形式，她都有关注。应该说因为这些好的作品，她才认识了参与其中的明星。
小天好似听见了她心里的话一般，说道：“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好的作品。其实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作品！”想起了什么，他突然停住。吴雯没有说话，她选择沉默着听他把话说完。
经过一小段时间的思想准备后，小天继续说道：“我19岁参加过一个选秀节目。这让我从一个素人突然变成了微博有八百万关注量的小明星。可是我没有获得好的名次。也许比赛也没有多公平，但我确实也只会跳舞。我可以在舞台上表现自己，可是在镜头前时……对我来说真的不容易。”
吴雯适时的点点头，没有说话，专注的在听。
“现在你一定觉得我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大明星吧？被所有人认识，电视上到处都有我的身影，有一批忠实的粉丝。”
吴雯看着他，轻轻地摇头，依旧不说话。她摇头不是为了否定小天的问题，只是她对此一无所知，确实没有想法。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收获，她内心也是很兴奋的。如果只是一个人在看书读书，你不会听到如此不同的人间故事。
时间像位看客，总是不急不燥的走过每一幕。座椅的黑影渐渐加深，日头已接近正午。河面上升腾起潮湿的热气，扰得人不断的想喝一口青柠水。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梦想自己成为舞台上的主人公。我一直以为。直到我的舞蹈启蒙老师在高中那年和我妈在转角的对话被我偷偷听见。他……他说以我的资质，如果成为专业的舞蹈演员，很难有发展，建议我妈妈在我的高考志愿里做更多考虑。”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那些不好的回忆至今每一帧都还是那么尖锐。可只是眨了眼的片刻，他瞳孔里猛的生出一股坚毅，与这具年轻的身体一起表现出无穷的力量。
“曾经，是老师让我找到了舞台的自信。可他原来并不相信我。这种感觉就好像他虽然在对我笑，可内心却瞧不上我。”
“所以，最后你的妈妈决定让你改了志愿，这样？”让对方知道你在跟随他的思路，吴雯是合格的聆听者。
“没有。是我自己主动要求去考中戏的。很幸运，我考上了。”
“你是BJ本地人吗？”吴雯突然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道。
“是啊。怎么了？”
“没有，就是确认一下。高考确实会改变很多人的人生，请继续说！”
“我选择学表演，并不代表我放弃了舞台。相反，等我在演艺界有了知名度，我就有能力打造自己的舞蹈作品。我要证明自己就是舞台上跳得最好的。可是……”于此，小天的情绪却又低落了下来。
吴雯见状，不由得感慨，哪里有真就与年龄不相匹配的超脱！平时的不以为然和平静沉默或者只是这个孩子日积月累地伪装。
“怎么了？”她关心的问道。
“现在的社会真的很浮躁。”稍作停顿，他盯着只剩半杯青柠水的玻璃杯一动不动。
“我才大一，就已经有经纪公司来接触我。我之前没有了解过，家里也给不了我这方面意见。总之，最后是签约了。他们让我参加选秀，我就参加了。现在，他们又让我去演戏。是戏份特别少的角色，几乎都是网剧。虽然，我才刚学了两年表演，可其他同学好像都发展得不错。公司说让我累积经验，可是内部资源就这么多。如果我一直是这样的小角色，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舞台中央，时间是残酷的，留给我的时间不多。”
吴雯点头表示理解，随即问道：“所以，你就来柬埔寨散散心。”
“不是。现在是寒假，是我最忙的时候。公司又给我接了个角色，是刑侦剧里一个案件中的小马仔。说出来都可以想象播出的时候也许只有几个镜头。拍摄地点是深圳，我从BJ飞过来，突然就非常叛逆又迷茫的在机场当场就买了最近一班出国的飞机票，刚好是和你同一班。”
“那你的经纪人岂不是会很着急。”
“我现在没有自己的经纪人。而且是个小角色，剧组已经换人了。不过被公司批评教育是免不了的。”
“你好像一直在强调小角色。”吴雯刻意切换了“小”的音调。
小天也没有回避她的注视，只是沉默，等待着她把未说完的话继续。
吴雯做了一个深呼吸，收回视线。都说跳舞的人很有气质，小天坐在那里，确实十分瞩目。
“虽然自己坚持和喜欢的舞蹈被崇拜过的人否定是一件很难过的事，虽然演一个不起眼的角色不如你的同学演主角来的成功，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已经很幸运了！”
“你该不会是要说我身体健康，四肢健全就要学会感恩之类的吧？”小天微簇起眉头，此刻他不想听到对方用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有的幸运来教育自己。
吴雯否定道：“不是。”
“……”
“我出生在中国西南部一个贫困县。”刚说完，她注意到小天神色的转变，便接着说：“你大脑里浮现的那些在新闻电视里出现过的贫穷落后地区的样子，在我们那的农村都有。”
尽管接触不多，但三十岁的吴雯给小天的印象是自信干练的。她说到贫穷时的样子也是坦然的。确实很难把她和贫穷的生活背景联想起来。
“你不必这样看着我。我比较幸运，我读完了大学，是一名工程师。而我说你幸运，是因为在你很小的时候，你就知道你想要成为怎样的人。你不仅可以有兴趣爱好，你还有机会去坚持你的热爱。”
“只是这样？每个孩子在儿时不是都有梦想吗？”小天疑惑的望着她。
“不是。”吴雯吐出斩钉截铁的否定。
小天欲言又止，最终是沉默着，先听吴雯把话说完。
“出生在贫穷的家庭不算太糟糕，比这糟糕的是出生在贫穷的环境。在那样的环境里，孩子的光芒几乎不会被看见。见过的书只有学校的课本，在兴趣班和补习班的门外望而却步。他们的世界很简单，简单得甚至没有想过自己喜欢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人？城市人说他们的淳朴像一块璞玉。可人不是石头，石头可以千百年，想起来再将璞玉打磨。孩子过了学习的年龄，他们的人生已定性。那时，不会再有人称作璞玉。”她停顿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激动。”小天试探性的说。
吴雯喝了水，轻轻地摇了头。
“因为你很难懂那种遗憾。”她冷静的说道。
“可是，这个世界不允许所有的孩子都出生在城市。有些事情我们无法改变，但好在现在应该比你小的时候好很多了，不是吗？”
“对。现在几乎没有学生会从家里带一瓶妈妈炒的干油辣椒吃一个星期，也没有学生会因为要顾及弟弟妹妹的生活费而中途辍学。但现在老家的孩子却比我那时候更需要梦想和像你的启蒙老师一样的引路人。”
“我如果没猜错的话，这跟你的梦想有关吧？”小天与她视线相交，镜框后的眸子里涌动的情绪逐渐带着他感同身受。
吴雯抬起右手落到《中国梦》的封面上，眼波随着指尖的轻抚流转。而后，缓缓地说着：“对于蚂蚁来说，究竟是知道有天空的存在好呢？还是不知道天空的存在好呢？”
并没等小天反应过来，她便自问自答道：“当然是知道天空的存在好。以前的孩子因为在贫穷的环境，便觉得世界大概也就这样。现在的孩子通过网络看遍了所有的天空，他们开始思考如何才能离天空近一点。就怕思考越多，越觉得那片天空是蚂蚁无论如何都到不了的高度。于是，得过且过的在本该最有希望最活跃的人生阶段想象着如蚂蚁般日复一日的驮着树叶过完一生。”
小天试图跟上她的思路，但有点困难。吴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尽管如此，还是知道的好。学会思考这点太重要了。然后要有合适的引导。”
小天终于感觉理解了她的意思，于是突然打断她，附和道：“你是说老师？印象里我小的时候就听说有很多大学生去偏远山区支教。”
吴雯摆了摆手，说道：“不完全是。先不说，大学生支教的覆盖范围有限等等弊端。现在网络视频教学也在发展。只是，真正能帮孩子找到梦想，不放弃梦想，追求梦想的最重要的引路人应该是孩子自己。”
“如果自己能办到，当然最好。”
吴雯听出小天的言下之意是靠孩子自己很难办到。她用力咬着下嘴唇，呼出一口长气后，略微沉重的说：“求人不如求己。或许书本可以帮他们找到自己。书里有浩瀚的知识，有千百种人生。通过丰富的阅读学会正确的思考，去找到自己，做自己的引路人。”
“这可比教育资源平均容易多了。公益一直有在做的。我和我的同学都有参与捐书。只是，相比看书阅读，孩子应该会更喜欢电子游戏吧。特别是当父母不在身边，手里又刚好有一部智能手机的时候。”
“你说的没错。但总有蚂蚁是在抬头思考的，而且只要环境变好，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小蚂蚁抬起头仰望天空。如果我的梦想能为这片环境种下一棵小树，我就很开心。”
她的脸上扬起甜笑，两颊浮现出深深的酒窝。这是她第一次在小天面前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兴许是被吴雯的笑容感染了，小天主动说道：“祝你梦想成真！”同时举起早已空了的玻璃杯。
吴雯扑哧笑了出来，也只好举起空了的玻璃杯。
“也祝你梦想成真，早日拥有自己的舞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今天的我有点奇怪。”小天假装懊恼的从背包里把口罩拿出来戴上，准备离开。
“大概因为是在书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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