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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秋色图

    秋日暮色中的紫驼峰,紫云缭绕气象万千,与三面环水的健康城浑然一体。烛光下,一纸丹青将远在千里的王都盛景展现得超然绝世,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尽显非凡造诣。

    远看有石城虎踞之景的磅礴气势,近观却能领略紫驼峰“四绝景”之野趣。

    白昙泣露,霜枫似火,寒鸦惊飞,金蟒绕木。称为紫驼峰四绝景,作画者并不刻意着墨突出四景,旨在凸显王城气象,但野趣昂然与山景协调一致,称得上点睛之笔。

    如此王都盛景,只用一纸盘曲流畅的水墨,就生动淋漓地呈现在人的眼前,足可见作画之人醇熟高超的技法。

    何肃虽不专于丹青笔墨之事,可只要耳闻目睹当年建康城“焚画禁书”一事,就不会不知它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何肃想到胡满儿之前信中的笔迹,应是仿着画上的题字来揣摩练习的,虽然没有十全的神韵,却也有六七分相像。

    她以为仿的是父亲的笔迹,其实间接上习得了李典奇绝笔法中最易上手的一种,曾几何时,这种规整里带着汪洋恣意的楷体字,曾经在文人政客中风靡。可随着李典兵败,“焚画禁书”的风潮席卷,有关李典的一切痕迹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可知作画之人的身份?”何肃将画在灯下展开,对胡满儿问道。

    胡满儿听了有些疑惑,不禁问他,“难道这画不是父亲所作?”

    何肃摇了摇头,皱起了眉,脸色沉了下来,将作画之人的身份向她娓娓道出。

    原来,创此画者不是别人,便是十多年前以贯通古今名家,自创奇绝章法而驰名天下的书画圣手,当朝天子的胞弟,坐拥淮河诸郡,采邑万户的汝南王李典。

    据说他为人慷慨,交游甚广,早年府中收幕僚百人,许多有识之才都感念他的知遇之恩。

    “所以呢,他和我父亲的事有什么渊源吗?我从未听说过这位王爷的事。”

    胡满儿当然不可能听说这位汝南王,除了朝廷下令焚烧和禁止仿习李典的书画之外,这位王爷早在十五年前就因起兵造反而被朝廷的百万雄兵镇压,未渡江南下,就死在乱军之中。

    再加上胡满儿长于乡野僻地,对这些本就一无所知,更不懂何肃为什么对她说这些。

    “你父亲,还有当时朝廷中的一些言官,正是因为这位王爷才受到了牵连…”何肃顿了顿,没有急着说下去,反而端详起画的右角,那里没有落款所盖的篆印,只有于澹州十月题的几行小诗。

    “画中所书澹州,便是你父亲流放的地方。”何肃将目光凝在画的一隅,轻叹一声。

    胡满儿并不知道流放地处南疆荒蛮的澹州,已是次于死刑的第二大刑罚,眼里竟闪烁着欣悦的光芒,迫不及待地问他,“如此说来,那我父亲还活在这世上?”胡满儿扯住他的衣袖,希望他能亲口说出她所期待的那个答案。

    何肃看着她天真的脸庞,心里有些不忍。他欲言又止,思忖着该如何跟她说明。

    “你知道郑伯和共叔段的故事吗?”何肃的眼眸变得深沉,话语中带着一丝黯然。

    胡满儿在青禾时,曾偷偷地潜在私塾旁听课,开明的先生发现之后,不仅没有责骂她,反而时不时地给她讲书,教她习字,虽然对史书典籍学的浅显,但她记得先生提过这个故事。

    君主郑伯和共叔段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其母偏私幼弟段而求哥哥赐予不合制式的封地,弟弟段恃宠而骄,再加母亲溺爱,便越发恣意妄为。而郑伯不顾大臣劝阻,再三姑息纵容幼弟的野心,最终亲手布下天罗地网,想要一举根除祸患。

    她先是思索了片刻,后来才意会几分,面上的悦色不禁黯淡。

    “臣子之中,有的人选择沉默观望,明哲保身,有的人选择顺应帝王的心意,力求早除祸患。可若两者都不是,就只能落得谋逆的罪名。”昏暗的光下,何肃的神情仍是淡漠如水,话里却悄然间多了几分惆怅

    胡满儿听了,嘴唇开始发颤,半信半疑地问他“你是说…我父亲偏向了谋逆的一方?”她似乎连她自己说出的话都不肯相信,就连忙摇头改口道,“我不接受,怎么可能有人知道这是死罪,却还明知故犯?”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何肃故意诱导,还是她有些先入为主了?她的脑子一团乱,过了许久,才让自己镇静下来。

    她略微带着哭腔,沮丧地问道,“那父亲他…是不是回不来了?”她已然明白自己父亲的结局,却还带着些许侥幸“我的父亲…真的是逆臣吗?”

    她问地柔弱无力,却击中了何肃的内心,他微微叹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十五年前的叛乱确有其事,并且还是自己的父亲带兵平息,一切都看起来顺理成章。但他并非人云亦云之人,再加上多年前,自己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前尘旧事并非亲眼所见,也不敢妄加定论。

    “我不知道”他看着胡满儿,温言问她“你觉得你父亲会怎么做?”

    胡满儿又将那副画小心地卷起顿了顿,“我不懂朝纲政治,可郑伯与段是手足兄弟。难道,就不会有人劝诫郑伯,让他念及孝悌情义,劝弟弟回头吗?”她的眼神仍是一如既往的天真与倔强,就像初生时的婴孩,“我也不知道父亲会怎样做,父女连心,或许他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

    他有些惊讶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甚至开始向往她这样的心境,可也只是向往而已。

    他不知道他给的答案算不算一个答案?他不希望她去恨谁怨谁,因为保持一颗单纯质朴的心,对很多人来说真的太难,甚至是一件终其一生都求之不得的事。

    考虑日后这幅画会再生出什么事端,何肃仍是再三叮嘱她收好这幅画,顺带提醒她勿将自己的笔迹泄露,最好不要再沿用这种字体。最为重要的,就是不要向任何人打听有关自己父亲和这位汝南王的任何事情。

    胡满儿谨记,心也瞬间空了许多。

    所有关于当年的事都被无情地抹去,她现在的追问显得毫无意义和无能为力,只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受这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她第二次跪于何肃面前,出于对林夫人和何家的感激,郑重地拜了一拜。

    何肃俯下身,想要将胡满儿扶起,那一刻,这几个月所有的委屈,难过都在她的眼睛里倾吐出来,宣告她已是孑然一身。而何肃眼中的动容,也让胡满儿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他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