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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

    缘木和尚有些疲惫地睁开眼睛,仅仅垫了一层被单的硬木床板睡起来还是有些冷的。他默默地穿戴好僧衣,捻一串紫檀木佛珠,推开窗任由寒风裹挟着雨滴吹到他脸上。

    “又下雨啊。”他一颗一颗数着佛珠,心绪却不由得又飘回到多年前那个也是一样有点冷的雨夜,背着长弓的道士站在他门前,他们两人听着雨点打在砖地上的声音,沉默无言。

    道士到寺院里拜访一个和尚,似乎有些不伦不类,但他们已是多年的挚友,久到两人都不记得时日了。道士并不是别人,正是尘修元。

    雨水从尘修元的斗笠上滑下,融入了无边的雨幕中。他开口,荡开了面前如丝如缕的雨珠:“我希望你能帮我杀一个人。”

    缘木和尚双掌合十,低颂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怎可凭空造杀孽?”

    “你们佛家也讲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若是普通人,我肯定不会轻易请动你。”尘修元走进僧房,摘下斗笠甩落上面的雨珠,雨珠带着劲力落在砖墙上,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浅坑。“不光是你,我还喊上了皇图霸业,我们那一辈没死绝的,都来了。”

    “什么人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缘木洗净手,端起茶壶为尘修元倒上一杯茶,碧绿的茶水在杯中翻涌起波浪,随后归于平静。“这是二泡碧螺春,味道虽没有一泡茶的浓烈,但我认为其清香更胜一筹。”

    尘修元接过茶盏小口品着,味道的确不似自己上次喝的那样惊艳,但回味无穷。“就像林江海说的那样,无论过了多久,无论我们怎样阻止,终究还是会有一个人将整个世界作为利剑,挥剑向更远的地方征战。林江海作为第一个人出现时我们猝不及防,现在第二个人即将接过铁面——我想我们或许应该有所准备了。”

    “准备,就是指杀掉他吗。”缘木低眉,信手拈来一根毛笔,看也不看尘修元一眼,只是在桌上早已铺好的宣纸上落墨,“如果你只有一个无谓的猜想,我不能帮你抹杀一个拥有活下去权利的生命。”

    “我很难将他定义为应该活下去的生命。”尘修元取下了背后的长弓,仔细地用棉布擦拭着木制的弓身,这是没有必要的行为,因为光阴和岁月并未在长弓上留下痕迹,它仍然和师傅将它交到尘修元手上时那样光洁平整如初。“他如果也进入了不尘之地,后果可想而知。谁都无力阻止这个世界滑向深渊,无数人的生命在他弹指一挥间就会烟消云散。所以……”

    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把玩着手中的琉璃茶盏:“以一个人的性命来换取所有人的安稳,在我看来这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缘木苦笑一声,手中下笔不停:“你真是一点没变,或者说变了太多,我可没法像你一样把杀人看作一桩买卖。况且杀死他之后,仍然还会有下一个候选人,你能这样杀多久?”

    “有多少就杀多少,凡是想将天下作为自己玩物的人,我都不会心慈手软。”

    缘木停笔,一副墨意淋漓的“色即是空”跃然纸上,他将宣纸吹了吹,让墨迹早些干透,随后将它卷在备好的卷轴中,递给尘修元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会帮你这个忙,但请你也仔细品一品这句话,不要给自己太多的责任。”

    后来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可能是缘木刻意想让自己忘掉那些画面。目光所及皆是暗红斑驳的血,焦黑的尸体和是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浑身是伤的少年在大火中狂笑着,一拳一脚皆有山海之威,哪怕面对当世几乎所有的高手,他仍然没有低头。所以有时候缘木会想,到底是他们打败了那个少年,还是那个哭泣的女孩打败了他。

    那个单纯如一张白纸,在火海外哭得那么撕心裂肺的女孩,她身上的白裙溅满了不知谁的血,几乎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

    自那一役后,缘木很久没有踏足尘世。穿着血裙的少女一直在他眼前摇晃,不加掩饰地揭穿了他残忍地剥夺了无数生命的真相,事实就是如此,无论他有多么道貌岸然的理由。

    沉浸在自我情绪中无法自拔,缘木的心魔也便顺应而生。

    ……

    “方丈,有人求见。”清心和尚推门进来,身旁跟着佩戴乌鸦面具的罗衍。

    缘木微微眯起眼,打量着这个学生装扮却戴着一张醒剑局特制面具的男孩,许久之后,摇头对他说:“施主,你有病。”清心和尚自觉地退出房关上了门。

    罗衍默默点头,用尽力气将自己的左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满头大汗。缘木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左手,只见那只手毫无血色,没有一丝生机,而且明显不受罗衍的控制,心中便已明白了七八分。

    “无所谓的,我已经习惯了。现代医学管这叫渐冻症,是我一生下来就有的毛病,怪不得别人。”罗衍淡淡地解释道,他用右手握住左手,吃力地将左手放进口袋,又毫不客气地走到方丈身旁坐下:“我此次前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方丈。”

    “是以醒剑局的名义,还是以施主个人的名义?”缘木长长的白眉挑动了一下。

    “自然是以我个人的名义。我只是想知道,当年的苏家大火案,方丈到底陷进去了多少?”罗衍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问出的问题却让缘木心惊不已。

    “阿弥陀佛,往事如烟,逝者安息,施主何必苦苦追寻?”

    “逝者?”罗衍不禁笑出了声,“哪里有逝者?你们不会真的以为,那林江海预言中的人会被你们轻松抹去吧?现在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不尘之地随时可能被再度打开,新一任的铁面人游荡在世界各地准备寻人复仇,你们诛杀一个人来粉饰太平的独角戏快要演不下去了。我劝方丈还是早点把话说清楚,对所有人都好,否则……”他轻轻敲击着黄花梨木的桌面,适时地停下了话语。

    “施主是在威胁老衲?”缘木和尚皱眉,气氛显得有些剑拔弩张。

    罗衍噗嗤一声笑了:“方丈多虑了,我只是一介普通人,怎么可能参与这种级别的角逐?不过是老将阵前的一个小卒子罢了,有资格坐在棋盘两端的,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怪物。”我真是期待啊……这后面的一句话,罗衍并没有说出口,缘木也并没有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只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罗衍低头看了一眼表,起身费力地伸了个懒腰:“差不多快到了。”话音刚落,林琅一脚踹开了缘木房间的门,拔出天谴重剑就狠狠砸在地上:“没来迟吧。”他一抹额上的汗珠,望着罗衍说道。

    林琅在前殿也看到了赵妤,但没有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因为他知道只有跟着罗衍解决掉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才能真正救下赵妤。

    “看来醒剑局的各位施主是有备而来了,怎么,狡兔死走狗烹吗?”缘木也缓缓起身,手中佛珠转动的速度不变,语气却显得有些不善。

    缘木自然有自己的底气,哪怕心魔未破,他的境界一直滞留在三阶巅峰,但对付眼前这两个年轻人却是绰绰有余。

    “我想方丈可能有些误会,您可不算走狗。我们要对付的并不是您,而是……您的心魔。”罗衍说完,余下两人都面露不解。缘木是惊异于这个年轻人居然看出了自己已深陷心魔多年,林琅则是完全不懂罗衍在说些什么。

    “老衲修行不到家,克服不了自己的心魔,这是老衲自己的事。且自古以来,心魔都是只有自己才能完全化解,其余的方法终究只是歪门邪道,难以窥见终极。不知施主到底所言何指?”

    “心魔诡秘莫测,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都不稀奇,旁人自然是管不着,但是……”罗衍伸出右手,手心赫然放着一尊小小的释迦牟尼佛像,正嘴角含笑地望着缘木,“若是心魔太盛,影响到了普通人,那我们就不得不管了。”

    缘木若有所思地接过佛像,紧紧地攥在手心,硬木制的佛像顷刻间便被他捏作齑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您还记得吗?”罗衍适时地补充道。

    “原来是这样……老衲明白了,请诸位施主随我来。”缘木和尚低眉,起身便要出房门。

    罗衍叫住了他:“方丈,并不是我不相信你,但如果你被那心魔吞噬,转过头来与我们为敌,我们总得有个办法把你治住不是?”

    “阿弥陀佛,老衲的神通乃是感官强化,对自己和他人都有用;清心和尚的神通想必各位已经领教过了,是制造时间的循环。”缘木立即明白了他话中有话,道出了二人神通的奥秘。

    “啥啥啥,你们在说啥啊?”林琅拉住罗衍,不解地问道。

    罗衍轻笑一声:“你当我这么多次的循环都是在等死吗?该查清楚的我已经查清楚了,只差你这样一个打手来帮我搞定清心。那大雄宝殿内摆的根本不是普通的佛像,而是这位高僧多年未破的心魔所化的邪物,长年累月地在寺庙中汲取香火与愿力,渐渐的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居然妄想飞升成仙。

    “在心魔的影响下,整座寺庙在晚上都会幻化作缘木和尚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模样,荒凉而破败。寺内的僧人更是不必说,他们低微的道行根本抵挡不住这一心魔的诱惑,沦为傀儡是很正常的事情。于是被心魔所控的清心和尚就会把每一个闯入这里的人丢进时间的循环,防止泄密,这的确是一个很有效的方法,可惜他碰上了我。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你进前殿斩了那心魔,一切搞定;斩不了那心魔,一切完蛋。”

    “你是不是有点太瞧得起我了。”林琅嚷嚷着,却进一步握紧了天谴的剑柄,蓄势待发。

    ……

    佛像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被摆在这千岱寺的了。大概有几千年吧?可在它拥有意识之前,又过了多久?佛像不知道。

    千岱寺的香火一直很稀薄,偶尔会有几个善男信女来为他修缮一下庙宇,至少让它不会被屋顶漏下来的雨滴砸出坑。

    它是如此渴望能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尊面无表情的雕像。它不想永远看着梁上的蜘蛛织网、墙角的老鼠钻洞,它也想看看雨后晴天出现的彩虹、和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龙凤。

    终于有一天,这里来了一个老和尚,佛像千年的寂寞终于被打破了,它开始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一尊佛像,应该是受万人朝拜的。

    后来的日子里它又陆续见了不少人。有老和尚,有小和尚,有虔诚上贡的信徒,还有背着弓的道士。它贪婪地吸食着每一缕香火功德,滋养着自己,想修成人身。

    直到一个雨夜,老和尚踉踉跄跄地回了寺院,手上紧紧攥着拿一串佛珠,口中不住地吟诵着佛经。奇怪的是,佛像能听清他心里的声音了,于是它知道了很多东西,比如那个叫做苏怀笺的男人,又比如眼前这个老和尚刚刚犯下的杀孽。

    “这是……为了更多的人……”老和尚闭眼,两道鼻血流出,他显然受了很重的伤,“可……人难道有高低贵贱之分吗?为了天下人杀一个人,于那一个人而言又是何其不公!”

    老和尚猛地跪倒在佛前的蒲团上,力道之大震裂了寺庙的砖地:“佛啊!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佛像哪里知道,它只是能感受到某种诡异的、如雾气一般的东西自老和尚身上升腾而起,灌输进了它的身体。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啊!这黑雾于佛像而言,修行的功效远胜香火。后来它才知道,这黑雾便是老和尚的心魔。

    可那又怎么样,管他是心魔还是别的什么,只要能让它更接近人,它什么都无所谓。

    老和尚的心魔果然不同凡响,它渐渐拥有了一定的改变现实的能力,比如它不想看到这枯燥乏味的荒草地,它就可以让那上面开满小花。

    凭着这个能力,它开始试着实现那些虔诚信徒的愿望,有纯净的、真诚的愿望,也有肮脏的、卑鄙的愿望,它一概不管,只要能有更多的香火,它就愿意替这些凡人帮忙。

    凡人?噢,原来是它现在已经下意识地将自己当成真正的佛祖了,它俯瞰那些虔诚的生灵时,自然会把他们当做凡人。待它脱离了这一尊破烂的身躯,别说是这一方小小的寺庙,就是这天地,也困不住它!

    快了……就快了……当佛像看见那个自称赵妤的小女孩时,心中立刻浮现这样的想法,那样纯净的肉体,简直是最完美的载体!于是它慈悲地为她打下印记,为她实现那些简单的愿望。

    “放心,我很快就会来收取利息的。”

    佛像慈爱地笑着看向欣喜若狂的赵妤,心中满足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