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远山眉黛横
应龙城天殿之下，落下一张轿辇。
褚德寿艰难挤下轿门，不巧的是，盘云梯没有等他，刚刚升上了云端。
两旁随从替褚德寿擦去额角汗珠，身后女婢则举着遮阳伞，伞柄竟比人更长。
无法，褚德寿身形太过肥硕，而且很高。高到女婢仰头望去，只见下巴一撮小胡。
可他又很矮，矮到天殿诸官，只有他需要乘坐盘云梯登殿。
他是天君麾下唯一不修道行的人物。
堂堂相爷，竟无道根。
“相爷，梯子下来了！”
褚德寿迈着象蹄般的粗腿，朝云梯上一站，云梯陡然一沉。
“褚相已到……”
高殿之上，朗朗诵声传入幽幽深处。褚德寿一路小跑，不停拭汗，那殿前卫五步一设，一直延伸上九十九级天阶。
阶乃玉石所制，温润透亮，朦胧间似有青光。正中一块白玉螭陛，倾斜向上，云雾缭绕其间，雕龙时隐时现。
褚德寿沿着一侧上行，扶栏之外那百里风貌，屋顶似米粒，眉河如小蚯，奇物谷巍巍诸山更是一览无余。
他缩了缩脖子，双腿发软，还是不看为妙。
天君的大殿，是用一块巨大圆盘平铺而成，头上无顶，四面无墙。
一条青碧相间的盘龙围着圆盘游弋，脊背似长有对翅，云中有阵阵龙鸣，更使得此地庄严肃穆。
应龙二字，便是来源于此。
天君的神榻则在圆盘正中，榻上支着宝盖，帷幔如瀑垂下，身姿若隐若现。
褚德寿一眼望去，那神榻似在千里之外，只见模糊轮廓。
而在圆盘外围，十二根雕楹玉柱支冲云霄，遥遥不见尽头。柱刻奇形图文，看久了便感到头昏眼花。
“褚卿，悬剑关战事如何？”
天君之声如清风拂来，褚德寿竟不再出汗。他道：“长水军攻势太猛，关上守军短短一月，已换了四批……”
声线远在天边，骤然传来：“何故？”
褚德寿自是斟酌再三，思定再道：“六千长水逆贼，连唤数次扬沙大阵，悬剑关千丈城墙，已被填了一半。”
“扬沙大阵？有些耳熟……”天君似话里有话。
褚德寿回道：“君上猜测不错，便与西陲云液城的护城大阵颇为类似。”
天君问道：“可守多久？”
褚德寿久久不语，悬剑关能撑几日，他哪里知道。
天君一声喝：“褚卿可是想亲上前线？”
褚德寿闻言肥肉一抖，心想自己就是个商人，若非天君非命自己做相，哪里会受这窝囊气。
况且那悬剑关上飞沙箭雨，术法交加，甚有异兽掠阵，自己身无半点修为，如何站得住脚？
他如梦方醒，想来天君问的不是关上诸将能守多久，而是问自己能守多久。
老滑头脑子一转，便懂了天君弦外之音，稽首道：“君上大胆用兵，臣下出钱即可。”
……
奇物谷中，溪水潺潺，陆离与裴清清沿溪并行。
清清捉着陆离的腕子，他竟咧嘴一“嘶”。
“哥，你牙疼吗？”
“是……是有点疼，那洞里的果子太甜，莫非长虫牙了？”
“哈哈！”裴清清捂嘴偷笑：“小孩才长虫牙呢。”
陆离大笑：“你哥秒龄十八，与小孩倒也无差。”
裴清清一脸鄙夷：“二十好几的人，怎么还没大没小。”
心中却想，哥哥最近好像变了，笑得如此勤快……嗯，外面肯定有人了，难道是陆哥哥介绍的那位姐姐？
想着想着，清清又开始叹气，陆哥哥就这么走了，都没来得及送他一程。
小姑娘的神情时而舒怀，时而阴郁，不该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表现。
陆离哪里知道，八岁的姑娘都怀揣什么心思，他正在为前路发愁。
曾为公子，不知疾苦为何物，如今初尝，当知滋味几何。
阴云似懂人心，雷声滚来，就要为两人应上一景。
陆离心中叫骂：“公子出门便落雨，公子入门便天晴，势利眼的狗老天。”
“哥哥，我们去树下避一避吧。”
“别瞎说，雷雨天气，那树下是人待的吗？”
清清吐了吐舌头，两人继续前行，雨悄然而至，粒粒拍在脸颊，使得雾眼朦胧。
三伏天的雨，没有任何前奏，一经出手便是全力施为。
裴清清于雨中蹦跳，肆意旋转，银铃般笑着，甚是温暖人心。
那一刻，她身影似与裴镜的虚影重叠，陆离恍然。
两人相视而笑，十年情谊便化入笑中。
“如故？”
“如故！”
裴清清见他傻傻望着前路，自顾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问道：“哥哥，什么如故？”
陆离手指点着那山雨溪石，诸般景色，大笑道：“人间辗转如故，世事无端可疏！”
“哼，又掉书袋，臭写书的，恶心心！”裴清清做了个鬼脸，湿发黏在额头上，既滑稽又可爱。
然而就在那几近不可见的溪边小路，蛇形蜿蜒的尽头，陆离蓦地瞧见一袭白衣，正执伞而来。
左为高壁，右为清溪，狭窄小径并不容两人交错。
近而再近，片刻之后，白衣已在丈外。
伞缘雨水垂如珠帘，一方帷帽更在珠帘之后。
女子足边裙锯因雨水之故，贴在白皙脚背，伞下倩影探出手臂，雨水落在掌心，精益剔透。
陆离内心一阵错愕：“姑娘，原来是你！”
女子微微欠身：“裴公子，幸会！”
陆离想不到竟会在奇物谷中，再会这位神秘女子，想到那日言语间多有得罪，最终闹得不欢而散，忙道：“姑娘相救之恩，在下时时谨记，还不及报答……我，我。”
一把雨伞塞入怀中，也堵住了陆离的嘴。帷帽摘下，他终于看清了女子的面容。
羞于亵渎，耻于邪念，竟久久不愿挪眼。唯独眼角一颗浅痣，为她添了些许凡尘颜色。
后退数步，腰间撞上裴清清的脑门，小姑娘捂着额头，嗔怒的看向蠢货哥哥。
女子似将右手伸入纱幔下，捂嘴偷笑：“裴公子，小女有间去处，望你不弃。”
陆离刚经一场血战，仍有些惊魂未定，嗫嚅道：“去……去处，是何处？”
“一个雨淋不到的地方！”
望向落汤鸡似的裴清清，陆离自诩不是执拗之人，可眼前女子如谜一般，不可不防。
女子又问：“裴公子一向如此矜持？”
陆离怔然，回想那日别院草庐的情景，他赤身瘫痪在床，女子则细心为自己擦洗身体，矜持早在不情不愿间付之阙如。
女子双眼波光流转，陆离的小心思已一目了然。
她捉起陆离干瘦的手掌，便向自己额头贴去，此举亲昵至极，却在萍水相逢间自然而然的发生。
陆离神识本能探出，发觉女子的每一寸肤肉，每一根骨骼，每一条脉络都异常纯净。
她竟无半点修为，于常人无异。
“公子可还有疑虑？”
美人在前，笑靥如花，陆离却徒生惶恐。
曾几何时，他哪里会时时留意，一个肆意贴近的女人，心底究竟有着怎样的盘算？
不过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可自从成为裴镜，命运的玩笑就不曾停止，他跟随宿命安排亦步亦趋的走着，遇上每件不合常理的事情，都会不由自主的心悸。
恰在此时，另一半的情绪却已经妥协，在劝说自己，快点接受。
人间仅数日，心境已骤变。
陆离已然发现，自己心底好像藏着一个全新的人格，一个与本心截然相反的人格……莫非是裴兄？
内心好一阵苦笑，亦有些欣喜，不禁自嘲道：“陆离呀陆离，仅仅几日苦难，便磨灭了你的心智？眼前不过凡体肉胎，有何惧哉？”
只见裴清清身子朝自己挪了挪，紧紧贴在身边，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已有感染风寒的迹象。
陆离摇了摇头，迎身向前，岂料女子忽地将左臂那侧远离，面露惊恐。
“姑娘的伤，还没好么？”陆离问道。
女子摇头：“一时半会，只怕好不了了。”
陆离仍记得那伤口上的毒气，她不愿沾染自己，这才如此小心……
想来大家都是苦命人，对女子的好感不由多了几分。
撑起雨伞：“姑娘，烦请带路吧。”
女子微微颔首，侧身向前，一颦一笑，便成一幅画卷。
裙下泥印点点，绘作清溪。
腰上白衫如新，娥眉娟秀，犹似远山。
若没有数日的颠沛流离，此情此景，确实令人心旷神怡。
他猛然发觉，只要放下心结，欣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心情就会无比畅快。
可叹，适才双目迷离，未曾细看姑娘一眼。
陆离悔之晚矣。
这该死的雨。
褚德寿艰难挤下轿门，不巧的是，盘云梯没有等他，刚刚升上了云端。
两旁随从替褚德寿擦去额角汗珠，身后女婢则举着遮阳伞，伞柄竟比人更长。
无法，褚德寿身形太过肥硕，而且很高。高到女婢仰头望去，只见下巴一撮小胡。
可他又很矮，矮到天殿诸官，只有他需要乘坐盘云梯登殿。
他是天君麾下唯一不修道行的人物。
堂堂相爷，竟无道根。
“相爷，梯子下来了！”
褚德寿迈着象蹄般的粗腿，朝云梯上一站，云梯陡然一沉。
“褚相已到……”
高殿之上，朗朗诵声传入幽幽深处。褚德寿一路小跑，不停拭汗，那殿前卫五步一设，一直延伸上九十九级天阶。
阶乃玉石所制，温润透亮，朦胧间似有青光。正中一块白玉螭陛，倾斜向上，云雾缭绕其间，雕龙时隐时现。
褚德寿沿着一侧上行，扶栏之外那百里风貌，屋顶似米粒，眉河如小蚯，奇物谷巍巍诸山更是一览无余。
他缩了缩脖子，双腿发软，还是不看为妙。
天君的大殿，是用一块巨大圆盘平铺而成，头上无顶，四面无墙。
一条青碧相间的盘龙围着圆盘游弋，脊背似长有对翅，云中有阵阵龙鸣，更使得此地庄严肃穆。
应龙二字，便是来源于此。
天君的神榻则在圆盘正中，榻上支着宝盖，帷幔如瀑垂下，身姿若隐若现。
褚德寿一眼望去，那神榻似在千里之外，只见模糊轮廓。
而在圆盘外围，十二根雕楹玉柱支冲云霄，遥遥不见尽头。柱刻奇形图文，看久了便感到头昏眼花。
“褚卿，悬剑关战事如何？”
天君之声如清风拂来，褚德寿竟不再出汗。他道：“长水军攻势太猛，关上守军短短一月，已换了四批……”
声线远在天边，骤然传来：“何故？”
褚德寿自是斟酌再三，思定再道：“六千长水逆贼，连唤数次扬沙大阵，悬剑关千丈城墙，已被填了一半。”
“扬沙大阵？有些耳熟……”天君似话里有话。
褚德寿回道：“君上猜测不错，便与西陲云液城的护城大阵颇为类似。”
天君问道：“可守多久？”
褚德寿久久不语，悬剑关能撑几日，他哪里知道。
天君一声喝：“褚卿可是想亲上前线？”
褚德寿闻言肥肉一抖，心想自己就是个商人，若非天君非命自己做相，哪里会受这窝囊气。
况且那悬剑关上飞沙箭雨，术法交加，甚有异兽掠阵，自己身无半点修为，如何站得住脚？
他如梦方醒，想来天君问的不是关上诸将能守多久，而是问自己能守多久。
老滑头脑子一转，便懂了天君弦外之音，稽首道：“君上大胆用兵，臣下出钱即可。”
……
奇物谷中，溪水潺潺，陆离与裴清清沿溪并行。
清清捉着陆离的腕子，他竟咧嘴一“嘶”。
“哥，你牙疼吗？”
“是……是有点疼，那洞里的果子太甜，莫非长虫牙了？”
“哈哈！”裴清清捂嘴偷笑：“小孩才长虫牙呢。”
陆离大笑：“你哥秒龄十八，与小孩倒也无差。”
裴清清一脸鄙夷：“二十好几的人，怎么还没大没小。”
心中却想，哥哥最近好像变了，笑得如此勤快……嗯，外面肯定有人了，难道是陆哥哥介绍的那位姐姐？
想着想着，清清又开始叹气，陆哥哥就这么走了，都没来得及送他一程。
小姑娘的神情时而舒怀，时而阴郁，不该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表现。
陆离哪里知道，八岁的姑娘都怀揣什么心思，他正在为前路发愁。
曾为公子，不知疾苦为何物，如今初尝，当知滋味几何。
阴云似懂人心，雷声滚来，就要为两人应上一景。
陆离心中叫骂：“公子出门便落雨，公子入门便天晴，势利眼的狗老天。”
“哥哥，我们去树下避一避吧。”
“别瞎说，雷雨天气，那树下是人待的吗？”
清清吐了吐舌头，两人继续前行，雨悄然而至，粒粒拍在脸颊，使得雾眼朦胧。
三伏天的雨，没有任何前奏，一经出手便是全力施为。
裴清清于雨中蹦跳，肆意旋转，银铃般笑着，甚是温暖人心。
那一刻，她身影似与裴镜的虚影重叠，陆离恍然。
两人相视而笑，十年情谊便化入笑中。
“如故？”
“如故！”
裴清清见他傻傻望着前路，自顾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问道：“哥哥，什么如故？”
陆离手指点着那山雨溪石，诸般景色，大笑道：“人间辗转如故，世事无端可疏！”
“哼，又掉书袋，臭写书的，恶心心！”裴清清做了个鬼脸，湿发黏在额头上，既滑稽又可爱。
然而就在那几近不可见的溪边小路，蛇形蜿蜒的尽头，陆离蓦地瞧见一袭白衣，正执伞而来。
左为高壁，右为清溪，狭窄小径并不容两人交错。
近而再近，片刻之后，白衣已在丈外。
伞缘雨水垂如珠帘，一方帷帽更在珠帘之后。
女子足边裙锯因雨水之故，贴在白皙脚背，伞下倩影探出手臂，雨水落在掌心，精益剔透。
陆离内心一阵错愕：“姑娘，原来是你！”
女子微微欠身：“裴公子，幸会！”
陆离想不到竟会在奇物谷中，再会这位神秘女子，想到那日言语间多有得罪，最终闹得不欢而散，忙道：“姑娘相救之恩，在下时时谨记，还不及报答……我，我。”
一把雨伞塞入怀中，也堵住了陆离的嘴。帷帽摘下，他终于看清了女子的面容。
羞于亵渎，耻于邪念，竟久久不愿挪眼。唯独眼角一颗浅痣，为她添了些许凡尘颜色。
后退数步，腰间撞上裴清清的脑门，小姑娘捂着额头，嗔怒的看向蠢货哥哥。
女子似将右手伸入纱幔下，捂嘴偷笑：“裴公子，小女有间去处，望你不弃。”
陆离刚经一场血战，仍有些惊魂未定，嗫嚅道：“去……去处，是何处？”
“一个雨淋不到的地方！”
望向落汤鸡似的裴清清，陆离自诩不是执拗之人，可眼前女子如谜一般，不可不防。
女子又问：“裴公子一向如此矜持？”
陆离怔然，回想那日别院草庐的情景，他赤身瘫痪在床，女子则细心为自己擦洗身体，矜持早在不情不愿间付之阙如。
女子双眼波光流转，陆离的小心思已一目了然。
她捉起陆离干瘦的手掌，便向自己额头贴去，此举亲昵至极，却在萍水相逢间自然而然的发生。
陆离神识本能探出，发觉女子的每一寸肤肉，每一根骨骼，每一条脉络都异常纯净。
她竟无半点修为，于常人无异。
“公子可还有疑虑？”
美人在前，笑靥如花，陆离却徒生惶恐。
曾几何时，他哪里会时时留意，一个肆意贴近的女人，心底究竟有着怎样的盘算？
不过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可自从成为裴镜，命运的玩笑就不曾停止，他跟随宿命安排亦步亦趋的走着，遇上每件不合常理的事情，都会不由自主的心悸。
恰在此时，另一半的情绪却已经妥协，在劝说自己，快点接受。
人间仅数日，心境已骤变。
陆离已然发现，自己心底好像藏着一个全新的人格，一个与本心截然相反的人格……莫非是裴兄？
内心好一阵苦笑，亦有些欣喜，不禁自嘲道：“陆离呀陆离，仅仅几日苦难，便磨灭了你的心智？眼前不过凡体肉胎，有何惧哉？”
只见裴清清身子朝自己挪了挪，紧紧贴在身边，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已有感染风寒的迹象。
陆离摇了摇头，迎身向前，岂料女子忽地将左臂那侧远离，面露惊恐。
“姑娘的伤，还没好么？”陆离问道。
女子摇头：“一时半会，只怕好不了了。”
陆离仍记得那伤口上的毒气，她不愿沾染自己，这才如此小心……
想来大家都是苦命人，对女子的好感不由多了几分。
撑起雨伞：“姑娘，烦请带路吧。”
女子微微颔首，侧身向前，一颦一笑，便成一幅画卷。
裙下泥印点点，绘作清溪。
腰上白衫如新，娥眉娟秀，犹似远山。
若没有数日的颠沛流离，此情此景，确实令人心旷神怡。
他猛然发觉，只要放下心结，欣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心情就会无比畅快。
可叹，适才双目迷离，未曾细看姑娘一眼。
陆离悔之晚矣。
这该死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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