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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血缘

    炽热的火团从掌中喷涌而出,将娇柔的花瓣连同翠绿的围墙一起焚为焦炭。

    被升腾热气扭曲的不仅仅是视野,还有他本就为数不多的理智。就连居民的哭喊声和避难时的脚步声在他的耳中也显得如此嘈杂刺耳,即便此刻还能克制那股袭击一般民众的冲动,他也无法保证这份脆弱的意志能坚持到几时。

    看似坚固无比的钢筋在他的手中瞬间熔化弯折,他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或动机,只是单纯地满足蠢动的破坏欲。在受到义肢影响异化之前,他的心中便滋生了想要破坏摧毁某种事物的冲动,很难评议这样的暴力情结来源于亲代遗传还是过剩发育的块头积蓄下来的火气。只不过在转化为这副鬼怪般的身躯前,他都极力克制自己在其他人面前展现出凶恶暴戾的另一面——除了那个家伙。

    “你还真是听不进别人说话啊。”不需回头,穆恩也能猜到那阵窸窣的脚步声源于何人,毕竟在这种情况还会主动接近自己的人本就屈指可数。

    “在这方面我们应该是半斤八两吧?”

    苏纳的这句话所言非虚,穆恩直来直去、仗义豁达的性格确实为他在学院中积累了不少人望和名气,不过慕名而来也大多是些慕强心理作祟或是有求于人的家伙。只有苏纳正因为有一段和穆恩同居的经历,不但清楚穆恩的优点与长处,同样也明白穆恩的缺点与潜藏于内心中的残忍冲动。更关键的是虽然苏纳表面上随和弱气,甚至有时候会显得没有主见,但是实际上他一旦决定了自己的目标原则,就会表现得极为坚定执拗,哪怕是面对体格远超自己的穆恩也绝不动摇。正因此,在与苏纳共处时,穆恩会感到格外安心放松,一方面苏纳亲和宽容的性格几乎会包容自己的所有胡闹行为;而另一方面,苏纳也像是一缕宽缚的缰绳,在他做出出格行为时及时警告并制止。

    “你还是老样子,只有嘴巴不饶人啊——”穆恩粗壮的手臂越过苏纳的肩头,炽热的拳头熔断混凝土外墙,在墙体上留下了一道清晰可见的掌痕。从口鼻中喷吐而出的气息相较盛夏酷暑的热风还要炎热几分,熔岩般坚固而灼热的身躯几乎要点燃苏纳身上的每一缕衣物纤维,“从以前开始就没什么本事,光知道嘴上说着漂亮话。要不是有我护着你,你少说也已经十几次了吧?”

    “没错。”苏纳大方地承认了这项指控,不过紧接着说道,“不过正因此,我现在才站在你的面前不是吗?‘想要和你一起走下去’,你当时是这样和我许诺的吧?正因为这个诺言,我们才会追逐彼此的背影,不希望成为对方的累赘不是吗?既然现在你因为苦痛身不由己,我应该做的就只有在你铸成大过前阻止你。”

    “阻止我?就凭你吗?”

    穆恩嗤之以鼻地向着苏纳的脑门猛击一拳,尽管此刻他的言行几乎不受理性掌控,仅存无几的理智依旧使他挥出的铁拳稍许偏离了方位。这一拳原本只会擦着耳根挥空,苏纳却中途截住了这只灼热的大拳头——当然,无论从皮肤耐受性还是两人力量的差异而言这一举动都绝非明智之举。双手相交的刹那,刺鼻的焦糊味从苏纳手掌中飘散而出,清脆的折裂声和手臂酸痛的触感无不说明苏纳的腕骨在那阵短暂的交锋中惨遭折断。

    “......你是想死吗?如果是这样,我不介意下次动手时痛快利落一点。”

    “怎么可能,就算我真的想死也会选个更合适的场合华丽谢幕,而不是毫无意义地被发疯的朋友痛殴致死。更关键的是,如果我现在丧命,在你恢复理智后你会感到很痛苦后悔吧,哪怕是为了你,我也不能在这里让出我的性命。”苏纳龇牙咧嘴地缩回负伤的手掌,扯下衣布条为碎裂的腕部做了个简单的固定,“但是我也不能在这里推让。从乌拉诺斯的说法来看,移接那只手臂的过程一定相当痛苦难耐吧,既然你能为了我承受那样的痛楚,我为了你受些小伤也完全不成问题吧。”

    苏纳的话语使穆恩短暂地停止了活动,片刻的沉思后,那对躁动的双眸中流露出了转瞬即逝的平静目光。随后,这名身材高大的青年——或许称呼为怪人比较合适——静默地转过身,用极为沙哑低沉的嗓音说道:“你可真是不嫌事大。你的想法我明白了,不过我需要稍微——冷静一下,在我能够完全掌控这股力量和心性之前,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如此说着,穆恩扑打着双翼,再次腾空而起,窜入了夜空之中。

    只不过在他顺利起飞之前,苏纳却一跃而起,搂住了穆恩的腰部。只不过他的膂力显然不足以阻止人高马大的穆恩,反倒被后者一起拉入了上升地气旋之中——

    “原来如此,今晚没有人进入过阿斯兰特领吗——”

    不同于穆恩毫无头绪地在市区内乱窜找寻苏纳的去向,麦拉选择前往阿斯兰特州的边关,向驻守于此的兵士们打探出境人员的状况。身为阿斯兰特州州长的女儿,麦拉还是费了一番功夫才顺利说服边防兵士向自己公开情报,她一时也不清楚自己是应当为阿斯兰特州恪尽职守、公私分明的兵士们感到自豪骄傲,还是应当为浪费了大量时间打探情报却无功而返感到失落。

    无论如何,排除苏纳中途折返阿斯兰特州的可能后,剩下几种可能推测都相当悲观消极甚至可以说令人绝望,不过,继续在室外逗留也无法使现状向积极的方向发展。白米粥般浓郁的雾气使能见度缩短到了二十米之内,从城市对侧不时传出的古怪嗡鸣声更是使她的脊背发寒。

    必须快点回去才行——

    尽管大脑不住催促着身体展开行动,麦拉却隐约有一种来源不明地预感:此刻折返并不是一项明智的选择。这种预感比起预知灾祸的占卜预言,反而更像是某种既视感——某时某刻,她曾因为相同的原因,于相同的时间站在了相同的地点。那一次她选择了直接回屋等待,并在第二日迎来了某种无可挽回的结局。

    “哦,这不是麦拉小姐吗?今天怎么有闲情雅致来到这种鸟不拉屎地地方,视察我等贫苦无趣的执勤生活啊?”只是片刻迟疑,在关隘附近逗留徘徊的麦拉便被那位黑熊般高大粗野的将领搭讪了。

    即便因为那古怪的预感有些心神不宁,麦拉也不至于被这般明显的挑衅影响。花费半秒收敛心神后,麦拉用处理公务时特有的低沉严肃的口吻应答道:“将军您说笑了,我现在是以私人身份出访他州,不代表任何阿斯兰特州的境内势力,只要不违反当地的法律规章,理应可以出现在任何开放区域。倒是将军您,在这种时间独自出行搭讪,是不是有些懈怠公职的嫌疑呢?”

    “嚯嚯嚯,仔细清算起来确实是这样。怎么样,要不要回去向你的老爹检举我啊?”拉姆达表现得有恃无恐,或许他正是看准了麦拉不可能抛下同伴不管,又或许他只是对自己的实力和势力有着绝对自信。不过他也明白至少现在不应该过度刺激斯瑞卡多的女儿,“不要那样板着张脸,我只是开玩笑。无论是什么职业都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紧绷在岗位上吧,我只是趁着休息时间出来透透气,刚好遇到你罢了。正巧今天你家老爹也到这边来了,你们父女俩可真是心有灵犀哈——”

    “家父他——”麦拉因为惊异与疑惑险些没绷着声线,好在她及时调整状态,以尽可能平和的态度追问道,“州长先生他来边关军做什么?阿斯兰特州现在的工作重点应该在于重建赈民吧?”

    “谁知道呢?我们这些粗人可没办法揣摩达官贵人的想法,你家老爹也只是照常巡视了一圈便回去了。”拉姆达夸张地摊了摊双手,他本就没指望这样漏洞百出的说辞能够顺利欺瞒,不过他也不打算在这个涉世未深的丫头身上多耗心力。

    “是吗。”麦拉出奇平淡的反应让拉姆达略微有些失望,“既然州长认可了这种做法,我也没必要过多置喙。不过你会特意来找我,应该不只是想来跟我唠叨这些家长里短的问题吧?”

    “呵呵,确实不是,不过我接下来想说对你而言也算是家长里短的问题吧。”拉姆达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枚袖珍仪表,从荧幕中央快速闪烁的光点和辨识方向距离的刻度来看,应该是某种定位装置,“我们在你的大个子朋友体内植入了一个定位装置,从仪表的指数变化来看,你的这位朋友现在正以极快的速度接近这处关隘。”

    麦拉深知穆恩风风火火的性格,对于这样的结果丝毫不感到意外。如果有必要,他甚至可能在市区内横冲直撞乃至破坏公物,只是向着特定场所移动完全在她的忍受范围之内,甚至可以说能够有的放矢对于一个行动派而言已经算是发挥出色了。与之相对的,麦拉对于拉姆达自作主张的行为不满地皱起了眉:“将军,您应该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乌尔邦州,像这样擅自安装发信装置要是在过境检查时被发现,可是会被当做间谍处置的。即便能够得到保释,对阿斯兰特州和乌尔邦州地邦交产生的负面影响也是难以磨灭的。”

    “我也只是担心我们州的优秀人才在境外遭遇不测,保险起见才出此下策的嘛。”拉姆达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想让你留意的是,你的这位朋友此时的移动时速已经到达六十公里,这可不是一般人类能长时间奔跑能维持的速度。再说以理查冈这边九转十八弯的路况,你当真觉得有人能沿着直线高速奔跑?”

    用“有画面感”一语形容拉姆达的话语着实有些谦虚保守了,听闻这段描述后麦拉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段陌生却又相当真切的画面——

    健硕的龙人扇动着赤红的双翅,横阔坚实的翼骨切开天空中慵懒打盹的阴云,像一支破空的利箭轻盈迅速地窜向关隘另一侧翠绿色的天空。在他的脊背后侧,一位人类青年相当勉强地勾住龙人的肩膀,锋利的龙鳞在他的躯干和手臂上留下了不计其数的创口,看起来从龙人背上滑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不过他并没能顺利撑到那一时刻,在二人冲过阿斯兰特关隘的瞬间,数不胜数的弹丸与枪矛从城墙上激射而出,像盛夏的梅雨般接二连三地砸在龙人的身躯上。坚硬的龙鳞虽然为躯体提供了一定程度的防护力,却显然无法承受这样密度地弹幕轰击。龙人在空中苟延残喘着扑腾了一会后,一支贯穿膜翼的长矛成为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声后,龙人连带着背后的青年坠向阿斯兰特的原野。此时,东方山头边的旭日也只是冒出了一块尖尖角,偌大的阿斯兰特州只有靠近地平线的一片幸运地承蒙了日光的恩泽,二人坠落之地依旧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不过从这个高度摔落的下场不言而喻,能够避免直视这场惨剧,对于麦拉而言某种程度倒也也算得上一种宽慰了。

    ——不过,这一次,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吧?

    “......我说,你有在好好听吗?”拉姆达不耐烦的咂舌声将麦拉从臆想中唤醒,“这么做有些对不起你的同伴,不过照这个趋势,三分钟后那个大个子就会穿过阿斯兰特的边境,那时我们也就只能依照规定将其击毙了。”

    “击毙?这样的惩处是不是有一些过了?虽然未经许可闯过州境是重罪,但是一般而言也需要扣押审讯后才能定罪吧?而且就算穆恩擅闯边关,这一行为也未必出自他的真实意愿吧?”麦拉争议道。

    “你这话可真奇怪,腿是长在他身上的,朝哪边移动不源自他的意愿还能是被谁命令要挟了不成?别说我们还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无视地形移动的,以他这个移动速度一般手段可拦不下来。”

    拉姆达的论述言之凿凿、难以辩驳,的确在这种情况不明朗的场合下,士兵应当以保家卫国为第一优先级。然而对麦拉而言,这些问题的答案并非潜藏于迷雾之中,而是透过这双眼睛“亲眼见证”了未来的结局,或者说如果她什么都不做,在不久的将来、将于此地上演的惨剧。

    麦拉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自己的直觉,数十束细长的丝线从袖口中飞窜而出,以两座哨塔为支柱在空中织造了一张淡金色的巨大蛛网。麦拉很清楚她并没有时间犹豫思考,怀疑或是动摇只会白白浪费本就不充裕的时间,畏首畏尾而做出劣质成果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去做。

    她身上携带的丝线远不足以遮拦整个边关的上空,但是如果她在幻视中所见的景象无误,那么她需要拦截的位置就只有一处而已——

    在麦拉完成布置的刹那,全身泛着赤红光芒的龙人冲破了浓雾的包围圈,精准无误地一头扎进了蛛网之中。丝线在炽热的体温和猛烈的冲击下迅速熔断变形,眼见这道脆弱的护栏就要被拦腰截断,龙人却早先一步耗尽了气力,在蛛网的反冲力下弹向反向,重重摔落在阴冷潮湿的路面上。

    “稍等一下,这么拖拽会把针头扯掉的。”麦拉走上前去,打算将被龙人压在身下的苏纳拉出来,却被苏纳及时制止。借着朝阳的晨光,麦拉看见两只别致地输血器分别连接着苏纳和龙人的手臂。苏纳神情疲倦地笑着,解答了麦拉的疑惑,“有人告诉我只要换掉穆恩体内的血液就能抑制异化作用,从实践结果来看只要交换一半左右地血液就能起作用了嘛。在看到穆恩向阿斯兰特那边飞时我还担心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谢谢你,麦拉,真是帮大忙了。”

    “你们没事就好,不过以后可要给我好好说明一下状况啊。”麦拉答复的同时,金红色的旭日已经从山峦间完全探出头来。苏纳的面容看起来分外疲惫憔悴,身上却没有留下什么严重外伤,这让麦拉有些惊诧,“咦,苏纳你——怎么没怎么受伤?”

    “嗯?我没怎么受伤很不合理吗?”苏纳也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穆恩即便失控后也没有伤害我的意图,先前虽然被花叶擦伤了,但是过了这么久伤口也早就愈合了。”

    “......没什么,能不受伤当然再好不过了。”麦拉若有所思地退到了一旁,穆恩的飞行轨迹与方位确实与幻视中如出一辙,但是幻视中本该遍体鳞伤地苏纳却只是受了些轻伤。那么她所看见的并不是预知的未来吗,还是说她的行为对未来的结果产生了一些额外的影响?但是她所做的也只是拦截穆恩避免二人冲出州境而被击毙,没有道理会对那之前的事构成影响——

    “呵,我们的命还真是硬啊。”穆恩缓缓坐起身,与苏纳交换血液后他的眼神显然没有之前那般凶恶暴戾,然而那番失控的大闹使得他耗尽了体力,哪怕只是在路面上坐直身体也有些力不从心。他没有费神感谢苏纳的不离不弃,俗话说大恩不言谢,如果他和苏纳真的要一一清算对对方的恩德,恐怕一天一夜都要被耗在繁琐无用的互相感恩道谢上了。

    “如果命硬意味着需要反复遭受磨难,我倒是觉得不尽是好事便是了。”苏纳苦笑着拔出手腕上的针头,在短短的二十四小时内他经历了数次昏迷、被人抽血、最后甚至换掉了身上二分之一的血液。现在他只觉得恶心胸闷、头晕眼花,只想一头扎倒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只是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些必须完成的事务,“麦拉,麻烦你先带穆恩回家休息好吗,我过一会再回去和你们会合。”

    “都这样了你还打算单独行动啊?先回去调养好身体再说吧。”麦拉皱着眉提出了反对意见。

    “苏纳他都这么说了肯定是有什么紧急问题要处理吧,你就别再过问了。”穆恩一如既往地无条件、甚至可以说不讲道理地赞成了苏纳的想法,“说实话我也想和你一起去,不过现在我全身都像散架了一样,哪怕站直身体都已经耗尽全身气力了。”

    “没关系,接下来我要去做的事可一点都不危险——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苏纳宽慰着两位同伴,同时满怀信心地看向东方高升的旭日,“毕竟,现在天已经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