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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湖(修改)

    丁宝记得小时候,自己获准正式习练家传绝学的时候,堂上灯光昏黄,老爹侧立一旁,爷爷正襟危坐,感慨万千地讲了一堆让他听得稀里糊涂的话。后来直到他上了高中,有机会看到家谱中夹的一段文字,这才明白当初爷爷讲的是啥。

    其实,上面说得很简单:

    明万历年间,天下汹汹生民涂炭,江湖正邪连番对决,元气大伤死伤奇惨,先公定远发大宏愿,遍访天下邀集群豪,于华山之巅定约立誓,从此武林分内外,江湖分显隐。

    但是眼下杨老头激动欣喜之余,当即给两位懵懂后生补上了一堂历史课。

    明朝万历年间,朝纲不振,君昏臣奸,百多名宦官税监荼毒天下,陈奉、马堂、梁永、高淮等人为恶尤甚,手下都豢养了大批鹰犬死士,招揽了不少江湖败类,所到之处如同炽焰障天,烈火焚地,逼得兵反民变死伤奇惨,简直可以说是怵目惊心。陈奉人称陈阎王,梁永绰号梁剥皮,想想就可以知道他们凶残到什么程度。

    江湖之中也是风起云涌,动荡不安,各路人马纷争不断,帮派之间冲突连连。江湖人士中,既有人丧心病狂地投靠税监为虎作伥,也有人隐身遁世地自鸣清高;既有人舍生取义,以命相搏为民除害,也有人权欲熏心,趁乱而起逐鹿江湖。一时之间,江湖上难分黑白,行事间只论正邪,短短二十年之内,竟然接连发生了七次正邪大对决。期间,江湖纷争更与兵反民变交织在一起,不少投靠税监赃官的败类借机调动军队,用火枪火箭火炮,大肆杀戮英雄好汉、无辜百姓。

    一时之间,无论黑白两道,还是正邪双方,全都是死伤奇惨,江湖元气大伤。小帮小派犹如春露秋霜,出现得快消失得更快;各大名门世家也是一个个伤筋动骨,劫数难逃;更有不少历史悠久的宗门大派就此湮没,无数奇功绝学也因此失传。

    昆仑、崆峒、点苍香火断绝,华山、衡山、峨嵋一蹶不振。堂堂丐帮,十年之内连续失去三位帮主,传功长老之位从此空置,继任帮主“降龙十八掌”只会七式,“打狗棒法”更是残缺不全,能使出来的招数不到三分之一。

    少林一度韬光养晦,要在乱世之中明哲保身,谁知敌人不断打上门来,接二连三被无影堂、魔门、天一教攻破山门,门人弟子死伤无算不说,藏经阁建了又烧、烧了又建,少林七十二绝技秘籍下场凄惨,原册或被烧或被抢,副本也被弄得七零八落,残缺不全。最后终于烧出无名业火,方丈带队,长老尽出,少林上上下下大小光头怒气冲冲杀向江湖,几场厮杀下来,最后只剩不到一半的人凄然回山。

    武当名门大派,龙虎山后起之秀,与官府向来走得近,所受牵连更大,无论正邪对决,还是民变兵反,两方道俗弟子莫不首当其冲,最后武当全山上下,除了伤重卧床的掌门,连能将“梯云纵”练到第五阶的人都找不出来一个,而龙虎山上,更是只剩了一群只知道炼丹修仙的骗子神棍。

    魔门鼎盛之时,四方巡查五派九院十八长老,一时威凌江湖,历经连场恶斗内讧之后,最后只剩下实力大大缩水的三派四院龟缩回总坛,五名残疾的长老在供奉堂内服药养老。

    丁定远自幼师从黄山二老,习得一身惊世绝艺,更干冒奇险,以天纵之资,将二老的两种相冲相克、至阴至阳的内功熔入一炉,创出刚柔并济、水火交融的两仪大真力。艺成之后横空出世,全程参加了后三次的正邪对决,在此过程中,更以两仪大真力驾御“八方刀”,屡屡单刀赴敌,挽狂澜于既倒,刀出横扫八方,势同电闪雷击,一路荡魔扫寇,远近群丑震慑,莫不望风而逃,成为后三次正邪对决的中流砥柱,从此威震武林。

    更兼豪侠任气、剑胆仁心,有感于浩劫之后江湖元气大伤,世家名门一蹶不振,众多奇功绝学就此失传更是令人扼腕叹息,此后败类宵小遍地横行,小帮小派虽然多如牛毛,却是招摇撞骗的居多。于是发下宏愿,在三年之内踏遍天下,以一颗至诚之心,卑辞恳意,遍邀群雄共聚华山。

    万历三十三年,江湖名宿共会华山之巅,当时的江湖十三大高手、八大世家家主、白道九大门派掌门、黑道五大宗门宗主尽数到场,其他名动一方的豪杰名宿更是到了大半。丁定远当场痛陈时弊与江湖危机,指出若不尽快采取措施,可能不出百年,就只剩花拳绣腿存世,武林将薪火难继,当下号召与会群雄坦诚相见,暂时放下眼前恩怨,将目光放到长远,共同谋划江湖百年大计。

    各方豪杰对于危机也都有切身的感受,更深感丁定远的诚意。当下商议了七天七夜,决定在现有江湖之上,设立“隐江湖”,将各家最具威力、最有价值的奇功绝艺纳入到“隐江湖”之中,一经纳入,绝艺之主就要淡出现有江湖的纷争,使绝学能够得到有保障的传承。

    会上,由众多名家对存世的各类武林绝学进行了逐一评定,选出了一批最神奥奇诡、最具传世价值的奇功绝艺,订立了《奇功绝艺谱》,并根据绝艺的来历,将《奇功绝艺谱》分为“黑”“白”两榜。

    与会群雄深知,武学传承并不是简单地弄几本秘籍图谱就能够传之于后世。若无名师指点、言传身教,难免会有练得走火入魔的情况发生,更难以领会、发挥出绝艺的神髓。毕竟,无师自通的武学奇葩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绽放,百年一遇的天纵之才也不是隔几年就能出现一个。所以,在订立《奇功绝艺谱》的同时,华山大会也要求各绝学之主必须保证,至少要有一人置身江湖恩怨之外,韬光养晦专门负责该项绝学的传承,这个角色,确实比原来丐帮传功长老做的更加彻底。

    同时,群豪也预见到日后可能不断有新的绝学问世,为了及时将其收录,决定“隐江湖”每三年召开一次续榜大会,由“隐江湖”中的名宿对后起绝学进行评定,以决定是否将其纳入《奇功绝艺谱》。续榜大会也要对原有绝学进行核查,看其是否顺利传承下来,若是已经失传,却也并不撤下,只是将其列为失传绝学。然后对《奇功绝艺谱》上所有存世的绝学进行重新排序,以此作为激励绝学之主不断求精求进的一种手段。

    有鉴于数次正邪对决之中,都有投靠税监的走狗利用权势调动军方火器,不分良莠弹雨齐下,英雄好汉死不瞑目,不仅波及众多无辜百姓,也助长了恶人的嚣张气焰。因此定下“隐江湖”两大铁律:一条“江湖恩怨江湖了,不得波及无辜”,作为“隐江湖”的血律,意指凡是“隐江湖”中的恩怨,只在“隐江湖”的范围内解决,不得波及无辜的百姓;一条“不得使用火器”,作为“隐江湖”的基石,是指在解决“隐江湖”的恩怨时,只凭江湖绝艺分胜负,不得使用各种火器,近代以来,这条铁律被修正为“不得使用热兵器”。

    为了保证这两条铁律能够得到切实地遵守,决定在白榜之中设立白榜五老,在黑榜之中设立黑榜三师,由参加续榜大会的“隐江湖”同道公推德高望重、功深艺绝的高手名宿担任,分别监督两榜的铁律遵行情况。一旦发生触犯铁律的情况,五老、三师就要分别聚首,展开相应的调查,查明真相之后,发出诛邪令,调动白榜护律营、黑榜斩逆堂,对违律者进行惩戒。

    后来,又鉴于江湖中人为奸臣赃官所用惹出的恩怨牵缠,有感于有人滥用绝学,对无辜百姓作威作福,最后加上了一条铁律:“不得在世俗面前展露江湖身手”,意在制止“隐江湖”中有人倚仗绝艺凌虐无辜,或为权贵所用欺压良善。但是,这条铁律并未完全纳入三师五老的监察范围,主要是靠“隐江湖”中人的自我约束,对于违反者,三师五老仅能提出道义上的谴责,而不能动用诛邪令的力量。

    “‘隐江湖’创立之后,确实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很多绝学得以传承了下来。”杨老叹道:“当年,蜀中唐门参加华山大会的,是唐门有史以来最年轻有为的家主——唐三少,与会之时年仅二十一岁。在各大宗主之中虽然年纪最轻,却最有气魄,当场决定将‘唐门暗器’作为一个整体参加评定。在被纳入《奇功绝艺谱》后,唐三少更宣布唐门中人全部退出现有的江湖纷争,全体进入‘隐江湖’,从此再不参与普通江湖事,对内只是沿袭精砺绝学,对外只做一般百姓。”

    “这唐三少年纪轻轻,却是极有眼光,如今想来,他当时应当已经看出,日后火器必将大行于道,‘唐门暗器’适时退出而进入‘隐江湖’,反而能确保唐家的地位和实力。果然,此后四百年间,蜀中唐门始终是‘隐江湖’中令人不可小觑的世家大族,而当时有几个世家舍不得放弃已有的江湖事业,仍将重心放在外面,结果整个世家被拉进泥潭之中,最终都湮没无闻。魔门一开始犹豫不定,十年之后才决定大举加入,后来在‘隐江湖’中也一直都是一股重要力量。”

    “华山大会虽然相当成功,但是仍发生一些令人遗憾的事情。‘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虽然也被评入谱中,但是当代丐帮帮主刚愎自用,认为本帮已有传功长老的设置,眼下只需将长老之位补上,无需再入‘隐江湖’,更不愿意受到铁律的约束,于是在他的坚持下,大会只得将这两项绝艺从谱中撤了出来,结果未到清军入关,丐帮传承接近千年的这两大绝学就已经彻底绝传,令无数后人为之扼腕长叹。”

    “‘隐江湖’创立之后,确实使得原有的江湖平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也使它逐渐发生了变化。世间流传的大多只是一些花拳绣腿或者入门功夫。以少林七十二绝艺为例,世人所见到的都只是一些强身健体的拳脚架子或者入门心法,真正的绝学精髓,都已被悄悄转入后山禁地,由深居简出的几位长老秘密挑选资质绝佳门人,进行传功授艺,从此,罗汉堂和达摩院都已变成对外的幌子,真正的实力隐藏在少林后山。”

    “但是,就像有人说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虽然先辈们用心良苦,但是人心的***却没有止境。随着时光的流逝,铁律也渐渐压制不住人的野心和贪欲,‘隐江湖’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事端渐起,纷争又现,渐渐地也变得跟创立之前的江湖有些相似。从二百多年前起,‘隐江湖’风浪大作,又开始出现黑白对决,也断断续续发生触犯铁律的事情,掀起了不少腥风血雨。”丁老头一声长叹:“如今,眼下局势又变得十分诡秘,看来一场风波又是再所难免。”

    感慨一阵,杨老头盯着丁宝:“当年创立‘隐江湖’之后,两仪大真力与少林混元功、武当太清气、魔门逍遥劲难分轩轾,并称《奇功绝艺谱》上内力四绝。定远公及其后人一直都是‘隐江湖’上的重要支柱。但是两百多年前,丁家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人士寻遍天下也没有查到下落。所以两百多年来,江湖上都以为这门绝学已经失传……”

    丁宝苦笑道:“我只听爷爷提到过,两百多年前,我丁家遭遇一场极大的变故,当时的家长在心灰意冷之下,决定再也不踏入‘江湖’半步,举家搬迁到山东,从此隐居不出,以务农为生。至于具体遭遇了什么变故,恐怕爷爷他自己也不没听说过。”

    杨老头捋着山羊胡子摇摇头,叹道:“纵然不理‘江湖’是非,但是能将这门绝学传下来,也实在是一桩值得庆幸的事!”

    桂逸名听故事听得悠悠神往,此刻却想起另一个问题,追问丁宝:“那你还没告诉我们,宫老太爷和你们丁家又有什么关系?”

    丁宝犹豫一下,说道:“我听爷爷说,七十年前,我曾祖出远门办事,回来时身边便多了一位伤重初愈的宫老太爷。曾祖也没说二人是怎么结识的,只是让我爷爷认他作义父。从此宫老太爷就在我家住下,成为我们家的一员。”

    “后来家乡附近发生大战,族人提刀上阵,宫老太爷也与曾祖一起上了战场。当时我爷爷年幼,跟随曾祖母躲在家中。后来宫老太爷浑身浴血,拖着一条伤腿,孤身一人杀回来时,村里已成一片火海,曾祖母刚刚不幸遇害,宫老太爷将我爷爷从倭奴刺刀之下救出来,从村里杀出一条血路,背着他潜行匿踪逃出战场,一路南下躲进黄山,从此就在那里定居下来。我爷爷和我爹都对老太爷十分尊敬,我也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亲太爷一样。”

    “山东?”杨老头眼神一动,追问道:“你家原来住在山东什么地方?”

    “爷爷说老家是叫草庙村。”丁宝老老实实答道。

    杨老头和桂逸明面面相觑,没听说过。

    神色肃然,丁宝说道:“据说离台儿庄不远。”

    二人瞪大眼睛,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愣了半天,杨老头与桂逸明都是啧啧赞叹神往不已,丁宝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一时无言。

    突然想起一事,扭头盯着桂逸明,杨老头眼光一闪:“当年,先祖震寰公位列十三大高手之一,也曾参会,而在这十三大高手中,还有一位‘一剑横天’桂天南……如果我没猜错,刚才你那招用来防守的剑法,应当是叫做‘沧海月明’。另外,是不是还有一招用来进攻的‘七星追月’?”

    桂逸明默然点头。

    “果然是‘飞星逐月剑’!”杨老头击掌叹道:“金陵桂家竟然还有后人!听说六十多年前,南京城陷之时,金陵桂家在城中血战竟日,举家赴难,消息传出,‘江湖’中人无不痛惜万分,想不到苍天终究有眼,竟也让桂家留下了传人。”

    神色变得有些黯然,桂逸明说道:“听老爸说,当年我家乃是城中望族,家中上起白发太婆,下至垂髫幼童,都能演几式剑招,打几路拳脚。城破之际,我家玄祖决定举家纾难,与倭奴进行死战,当即遣散家中佣人,几位忠仆涕泣不去,玄祖便让他们护送家中拎不动刀枪的老幼南逃,当时我曾祖身为家中长子,而曾祖母已经怀了身孕,曾祖便让她随族人一起南下,临行之际,老祖宗把祖传剑谱也交给了她,这套剑法才没有失传。解放之后,曾祖母才率领幸存的族人返回南京定居。”

    三人心中都是感慨万千,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

    窗外天色已亮。

    ……

    宾馆门口停了不少警车,车顶红光闪烁。大堂里面聚集了不少宾客,三三两两或站或坐,一个个神色不定地议论纷纷。

    唐方从电梯里出来,脸色苍白,金丝眼镜下的一双明眸虽然又红又肿,但是此刻里面闪动的已经不是泪水,而是令人心悸的寒光。脚步匆匆往外面走,身边围了几个面容冷峻的年轻人,护着她在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

    走出宾馆大门时,一辆红色的单排座跑车如同一团烈火,飒然飘飞过来。因为门口有警车堵着,车子没有办法直接开到跟前,就在附近的路上漂亮地甩个头,靠着路沿稳稳停了下来。

    唐方脚下一顿,已经看清车牌的开头字母是个“T”字,便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

    跑车这一侧的车窗摇了下来,驾驶座上坐着一位清丽女子,侧过脸对唐方微微一笑:“方姑—”

    等她打开车门进来,身子一坐稳,清丽女子便马上脚踩油门,飞也似地开了出去。

    “小叶,没想到老太太派你过来接我,你爸爸已经赶过去了吗?”唐方叹口气问道,身边开车的这清丽女子,正是唐五的独生爱女——唐叶,大学毕业后已在B市旁边的津市工作了两年,今晚却是专程赶来接她。

    点点头,唐叶脸上闪过一丝悲伤之色,答道:“我爸和千钧姑夫已经在路上了,怎么没有见到香宜妹妹?”

    “我让她陪着她丰泰堂哥留下,等杨老爷子回来,老爷子不习惯用手机,现在也来不及通知他。九处的人已经答应帮着照顾他们两个。老太太什么时候赶来的?”

    唐叶脸色凝重:“她老人家是今天凌晨三点在津市下的飞机,听随行的杏姑说,一路上转了两次……好像这次家里断断续续来了不少人,但是我也没有全见到。”

    唐方苦笑摇头:“早该想到,此事又怎能瞒得过……我们几个一凑到一起,老太太马上就能知道。”

    唐叶抬眼看看后视镜,一辆黑色的车子从宾馆门口开始,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走到一处路口正是红灯,唐叶将车子停下来等待。

    那辆黑色的车子缓缓跟了上来,停在跑车右侧,后面的车窗无声无息地摇下一道缝隙,一个小黑点从缝隙中闪电般飞出,牢牢地贴在跑车的后轮之上。

    绿灯一亮,跑车往前窜出,而那辆黑色的车子不紧不慢地拐去另外一个方向。

    瞥一眼后视镜,唐叶秀目之中寒光一闪,唐方眉头一蹙。

    “方姑……”唐叶欲言又止。

    “什么?”唐方问道。

    “我来的时候,老太太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我们不能在人家选的战场上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