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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第十六滴眼泪

    对于生活在古谷镇的人来说,有些事情如果你相信它是真实的,它就是真实的。同样的,如果你相信它是虚假的,它就是虚假的。

    然而,古谷明明不相信外面的一切传言,她明明用自己的生命力屏蔽掉了外面嘈杂的声音。但是就算躲在浅草窟里,古谷还是能听到外面世界里,此刻正在盛行的流言蜚语。

    隔着厚厚的墙壁,古谷听到一个女人小声的对另一个女人说:“你知道吗?月皇离奇死亡的那天,在没有第四个人在场的情况下,月皇、月皇后以及月皇后妃三个人,竟然同处一室哎。”年轻寡妇故意压低的声音,使她说出的话更加诡异了一些。

    “也许,他们三个人单独待在一起,纯粹是为了沟通一下彼此之间的感情,就像家人聚会什么的……有……可能吗?”女人的声音弱弱的,好像自己也不太能相信自己的这套说辞。

    “绝对不可能。听说月皇后和月皇后妃之间,有着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两人横渡过横亘在两人面前的那条天堑般的鸿沟。就算“信天”复活也做不到。”心直口快的女人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种惊恐的神色。

    沉默铺陈在窃窃私语的年轻寡妇面前,像是一道阴影凝重而威严。

    “你也看到了,月皇脸上凸起的血手印。他就那样硬邦邦地躺着,衣服完好,早已冷透的身体下是更加硬邦邦的冰石地。当很多人进入到灵窟的时候,月皇后正坐在梳妆台前,若无其事地打理着自己的头发。她面前的镜子美轮美奂,像极了传说中的月脸。镜子散发出的万丈光芒投射到月皇后的身上,使月皇后的背后形成一道呈人形的阴影。更怪的是,月皇的尸体恰好在那道阴影的覆盖下,而且人形的阴影和月皇的尸体竟然惊人的吻合……”在说话的女人喘了口气,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另一个当初没有挤进“灵窟”的女人插嘴道:

    “难怪,难怪你们说月皇死在了月皇后的阴影里面。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女人慌忙用像患了风湿病一样颤抖不停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显然她被自己即将要说出口的话吓了一跳。

    “后来呢?后来……”惊慌失措的女人急忙转换了话题。古谷烦躁地睁开眼睛,穿透坚硬的石壁,她能清晰的看到在一片苍茫的古谷镇里,几个病恹恹但是神情激动地女人在小声地交谈着。

    对古谷来说,她的耳朵和眼睛不受自己的控制,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一定是自己的生命力在作祟”,这个念头像黑夜中的一点亮光,在古谷混乱的思绪里稍纵即逝。

    被波涛汹涌的潮水淹没了,被强劲的大风吹散了,被似水的流年侵蚀了……那些慵懒而简单明亮的生活,似乎再也回不来了。

    “月皇的尸体一直在月皇后的背影里呆了七天七夜,没有人敢轻易去动他。一项秩序井然的古谷镇,突然没有了管事的人。月皇后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整整七天,她不是重复地梳头发,就是异常安静地摆弄她手里的那把梳子。她背对着所有人,忽略着所有人。仿佛对她来说,我们都不存在一样。所有的人都加起来,好像还赶不上她手中的那把梳子似的”女人的口气渐渐变地刻薄起来,眼神也流露出轻蔑的神情。

    古谷认出了她,但是记不起她的名字。古谷记起自己曾经看到大嘴巴从她的洞穴里走出来,当时站在石门旁边的她,也是现在这样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

    “不过月皇后长得还真是不错,不是吗?还有她不离手的那把梳子,材质看上去很特别的样子,样式也很好看呢。如果有一天,我能……”

    “散了,散了吧!”另外几个少妇不约而同地朝刚刚说话的女人翻了个白眼,很快又恢复一贯无精打采的样子,兴致缺缺地散去了。孤零零的女人后知后觉地伫立在冰天雪地里,年轻的脸上隐隐约约地闪现着未老先衰的痕迹。

    后来,古谷陆陆续续地又听到一些关于“月皇之死”的传言。近日,古谷明显地感觉到浅草窟里的温度在急剧的下降,天气是越发的寒冷了。浅草窟里不再起风了,曾经漫天飞舞的雪花此刻沉默地堆积在山洞的角落里,失去了曾经的轻盈和飘逸。

    月皇神秘死去后的第八天,一个神秘的成年男子突然出现,和他一同出现的还有尖声咒骂着的大嘴巴——一个矮小粗壮的女人,有着一双食肉动物一般尖锐的眸子。

    “别得寸进尺,好吗?”冷漠如岩石般的男子,从头到尾就和大嘴巴说了这一句话。出人意料的,大嘴巴竟然真就乖乖的闭上了自己的嘴。

    神秘男子帮月皇举行了葬礼,古谷的母后始终没有露面,古莲的母后仍然下落不明。作为月皇的家室参加葬礼的人,只有古莲和古风。事情发展地越来越滑稽了,有谁能想象得到两个来路不明的人,有一天居然在月皇的葬礼上身居左右两侧呢。

    在古谷镇的历史上,月皇的葬礼是唯一的一次葬礼,前后历时一个月。三大玄族的人除了古谷、月皇后和月皇后妃意外缺席之外,其他全部悉数到场,就连深居独孤岛和血陵内部,终日过着蝼蚁般生活的血族和忍族的卑贱人,闻讯也都一刻不停地赶过来了。

    久居洞穴、早早沦落成寡妇的妇人们,在过了十四年的活死人的生活之后,她们脸上的表情木讷而恍惚,还掺杂着一种病态的兴奋和惊恐交织的情绪。

    一落十五年的大雪突然被漫天尖锐呼啸着的冰凌取代,阴晴不定的天空开始下起冰凌来。

    在参加月皇葬礼的途中,不断有年轻的寡妇轰然倒下的身影。她们像个软体动物般躲藏在洞穴中太久,曾经苦苦修炼的生命力,早已在漫长的等待和无尽的惊恐中消磨殆尽。

    记忆中那一双双惊恐万状、死气沉沉的眼睛,曾经是众多小小造梦人心中无法磨灭的梦魇。

    小时候总是感叹时光太匆匆,长大后才发现时光像灰蒙蒙的天空一样,每天每天地悬浮在自己的头顶之上,给人已无法摆脱,又不得不去面对的无力感。

    “为什么不想办法留住时间呢?,为什么不能留住生命中的美好呢?”曾经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智者对还很年幼的古谷这样说。曾经的古谷也曾信以为真地努力过,但是现在,古谷已经不知道该为什么而坚持了。

    时间安静而寂寞地独自往前奔跑着,古谷的心像一条无波无澜的湖,日渐干涸。

    后来古谷再见到古莲的时候,正巧赶上忍族的两个皇子决裂。漫无尽头的冰川之上,古莲、古风、忍阿忍、忍阿让、血凌空、血玲珑、以及古谷七个造梦人,就像沧海中的七粒小小的种子一样面目模糊地存在着。

    从独孤岛远道而来的风之子,低低地飞翔在古风肩膀的上方。看得出来,这些年风之子一定很想念古风。

    古莲还是古谷记忆中那样不可一世的样子,血凌空的脸看上去怪怪的,脸上的线条好像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还是对古莲违命是从、百依百顺。阿让已经在几个月前变成了大人的模样,生命里的第二次骤变,由十岁的生命力和容貌,一夜之间骤变成十七岁的生命力和容貌,古谷不知道阿让是否一切顺利。

    不知道从何时起,血玲珑再次拥有了一条全新的右腿。从古谷所在的角度远远地看过去,血玲珑的右腿和左腿一样修长而挺拔,完全没有曾经残缺过的痕迹。如此完美的一条腿,这是古谷无法给血玲珑的。

    曾经的小雪人古风,此时似乎已经习惯在古谷镇的生活。他脸上的神情是一贯的冷漠和云淡风轻,很少有人见他笑过。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声不吭、表情凝重的沉默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忍族仅存的两个皇子缄默地站在彼此敌对的位置,碧绿色的眼睛里正在下着一场滂沱大雨。

    无根的大雨有着无声的寂静,在一次次持续不断地降落中体会着失根的创痛。

    虽然忍阿让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哥哥会选择古莲那一边,终日和血族的子嗣血凌空同进同出,但是他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所以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是忍族仅存的两条血脉之间的恩断义绝吗?

    当忍阿让最终把手上的利器深深刺入忍阿忍的眉心时,因着月光体的反弹作用,阿让的眉心也随即出现一个触目惊心的空洞。炽热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从黑暗的空洞里涌出来,滴落在千疮百孔的记忆里,留下永久的烙印。

    来自月光体的伤口是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从此,忍族的两个皇子成为了整日带着伤口出现的人。

    凄冷的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道,生命变成一种沉重的负担。在无情光阴的不断轮回中,人们在绞尽脑汁毁灭别人的同时,也在想法设法地毁灭自己。

    自从忍阿忍、血陵空和血玲珑正式归顺古莲之后不久,不知什么原因,一向喜爱自由的古风也开始和古莲走得很近。古风一直都是一个很擅长掌控自己情绪的人,所以他有着很强大的造梦力。如果他不想说出自己的心事,没有人能够窥探到其中的细枝末节。

    风之子留了下来,终日和阿让形影不离。古谷时常为血玲珑的选择感到难过。不是因为她离开了自己,而是因为她选择了古莲——那个对待血玲珑像对待蝼蚁一般麻木不仁的人。

    月皇死后,整个古谷镇彻底沉寂下来。无需每周报备生命力进退情况的造梦人不知所踪,神情忧伤、眼神倦怠的少妇再次躲进只属于自己的洞穴里,重又过上了闭门幽居的生活。

    古谷镇的大雪又卷土重来,空旷而寂寥的洞穴之外,一座与日俱增的雪山越积越高。迷离而空洞的足音,不时在过分寂静的空气里回响。眼前是一段遥远地看不到尽头的时光。

    隔着苍茫的大雪、隔着厚重的雾气、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终于远远地逃避了,那些温暖的光线、那些明亮的日出、那些可爱的笑脸、还有记忆深处那些渐远的生机。

    古谷父皇的尸体被妥善地安置在灵窟里,供族人瞻仰。自月皇死后,古谷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后,尽管以前也很少见到她。月皇后妃依旧杳无音信,但是古莲似乎并不担心。她是一个喜欢兴风作浪的人,但是可笑的是,她却无比厌恶同样喜欢兴风作浪的大嘴巴。

    别有洞天宫殿是前所未有的冷清和荒凉,所有前来朝拜的造梦人每一年才会光临这里一次。造梦人每次离开时就和来时一样,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每个人都好像很忙碌的样子,但是每个人又都好像披戴着一副隐形外衣,没有人知道对方在忙些什么。

    玄皇王座每天都空荡荡的,在时间无声地消耗中,它失去了曾经的万丈光芒,也失去了对众人的诱惑力。没有人再去觊觎月皇的位置。显赫一时的古谷镇早已名存实亡,成为一座聚居着无数亡灵的大坟场。在动荡不安的历史的长河中,古谷镇终将会像传说中的月亮城一样,成为一段历史、一段传说。

    古谷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浅草窟里,偶尔会去别有洞天宫殿里走走。别有洞天宫殿里悬浮在半空中的冰凌,在无人管理的情况下,胡乱地排列组合成奇怪的图形。有时候古谷甚至感觉到整个别有洞天宫殿都在晃动,她不知道这是因为父皇赋予别有洞天宫殿的灵力正在消失,还是那紧紧是自己的错觉。

    古谷在不造梦的日子里,偶尔会做梦。古谷曾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梦到同一个场景。梦境中,自己的母后像一个罪人一样跪在冷冰冰又硬邦邦的冰石地上,一脸茫然而痛苦的表情。她眼睛红肿地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月皇和古莲的母后,苍白的双唇不时发出一两声几乎细不可闻的叹息。

    别有洞天宫殿里站满了人,很多很多的人。他们拥挤着、咒骂着,还不时朝着古谷的母后丢去庞大的雪球、尖锐的冰凌。古谷认出了其中咒骂的最大声的人,她就是大嘴巴。大嘴巴的情绪很激动,她不仅自己朝月皇后丢冰凌,还怂恿着身边的男子——那个主持月皇葬礼的神秘男子——一起来。

    尖锐的冰凌不断击中被团团包围的月皇后,很快,鲜血漫漫地从她如雪的白衣里渗透出来。月皇一动不动地坐在高高的玄皇王座上,袖手旁观地俯视着脚下的月皇后,冷若冰霜的脸上没有一丝怜悯的表情。

    月皇后妃坐在月皇身边的万丈光芒里,上扬的嘴角弥漫着诡异而冷酷的微笑。

    古谷不知道自己的母后犯了什么罪,她只是像个众矢之的一样跪在众人的中间,流着伤心的眼泪。没有丝毫的辩解,亦没有任何的怨言。古谷心痛地穿过重重的人群,好不容易才跑到母后的身边,但是母后却看也不看她一眼。

    古谷强忍着眼泪,执着地用自己月光般明亮的手在母后的眼前挥了挥,但是月皇后还是没有丝毫的反应。母后看不见古谷,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对自己视而不见。已经习惯了呢,所以也没有感到太过悲伤。古谷迟疑着伸过手去,她突然特别想触摸一下自己母后的脸——那张满脸泪痕、满是悲戚的脸。然而当古谷在即将接触到母后的脸的那一刻,整个别有洞天宫殿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

    古谷梦境的最后,所有朝母后扔尖锐冰凌、大声咒骂着的围观者全都不见了,紧接着父皇和月皇后妃也不见了,最后母亲也随之消失了。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别有洞天宫殿在瞬间崩裂成碎片。古谷在惊天动地的响声中流着泪醒来,耳边经久不散地回荡着众人对母后的唾骂声:“去死”。

    古谷、阿让和风之子三个成了相依为命的人。更确切的说,是阿让和风之子成了相依为命的人。阿让失去了自己的哥哥阿忍,风之子失去了自己的主人古风,他们两个有着相似的遭遇和创痛,他们在一起会是很好的陪伴和慰藉。

    古谷一直是一个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因为不曾拥有,所以也无所谓失去,有时候古谷甚至庆幸自己的不曾拥有。

    为了让风之子有个栖息的地方,阿让把属于自己家的那棵月妖树移植到了“忍穴”里。在风之子和阿让都清醒着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是彻夜彻夜的长谈。谈话的内容从过往的细枝末节,过渡到对未来的美好愿望。

    风之子长时间地趴附在月妖树上,当谈到兴起的时候,她会愉快地展开漂亮的羽翼,在“忍穴”里忽高忽低的飞翔。她喜欢高高地盘旋在空中的感觉,那让她感觉到自由。但是她又不想飞得太高,因为飞得太高了就会距离阿让太远,她怕自己孤单也怕阿让孤单。

    阿让已经习惯了长时间地坐在月妖树下,饶有兴致地倾听风之子过去的种种。每当风之子开口讲话的时候,阿让就会变得很安静、很认真。当风之子无意触及到自己的伤心处,突然沉默不说话的时候,阿让会立马爬到月妖树上,一声不响地陪着风之子一起难过。

    在漫无尽头的时光里,曾经一见面就争吵不休的两个人,俨然变成了彼此最好的陪伴。曾经笑容邪气、容貌俊美,一生气就使用“咫尺天涯”术消失好长时间的忍族的小皇子忍阿让,如今早已脱胎变成一个很温和很安静的人。

    当谈起自己曾经的愿望的时候,阿让和风之子突然不约而同的沉默着不说话。其实两个人最初的愿望都很简单,就是和最亲爱的那个人永远在一起,死都要在一起。只是当初对阿让来说最亲爱那个人是自己的哥哥忍阿忍,对风之子来说最亲爱的那个人是小雪人。

    人生真的有太多的变数,大大小小、好的坏的。无论你同意与否,它都一样会来临。曾经以为永远会在一起的那个人,早已在沧海桑田里变得面目全非。

    “你知道我现在的愿望吗?”阿让突然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很突然的提起这个话题,距上次谈起这个话题已经过去好久了,今日他居然旧事重提。“哦,说来听听。”风之子强打起精神,在月妖树上拍打着翅膀伸了一下懒腰。

    “我希望有一天,能够通过自己制造的梦境让你变身成人。”阿让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轻、但是态度坚定。在阿让和风之子没有交谈的这些日子里,他一定想了很久。

    从很久之前开始,阿让就知道了风之子的秘密。她是一只无法落地的鸟人,除了在空中一直飞一直飞,累的时候她只能停留在风里。然而就算是停留在风里休息的时候,她也要一刻不停地扇动着翅膀。如果停下来,风之子就会从空中坠落下来。她一接触到地面,就会死亡。运气好的话,在有树木生长的地域,她可以停留在树上休息……在既没有风、也没有树、又没有人愿意借风之子一个肩膀的时候,风之子就只剩下两个选择:一个是一直飞一直飞;一个是就此停下来,在经历一场完全放纵地自由降落后,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面对死亡。

    曾经有个人告诉阿让,让风之子变身成人,她就可以安然地降落在地面之上,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享受飞翔。

    其实,风之子一直都很羡慕那些可以脚踏实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