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人间异常VAPOUR » 第一章 切斯曼·琴

第一章 切斯曼·琴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灵魂。这个未知的存在具备了生命所应具备的一切特征,却不像活物。他相信自己此刻所见只能被定性为一个横亘于可理解之物中间的巨大洞窟,翻涌着盘踞其间者只有平静的混乱。他开不了口,纯白火山的深渊恐怕不及它半分深邃,但真正令他发怵的并非眼前之物所散发的气息——哪怕他真的能感受到一丝也好——而是自那灵魂未曾间断的膨胀背后所渗透出的,无关善恶的贪婪。可它却仅仅属于一头哭泣的幼龙。

    摩尼戈尔曾经的中心,柯亚莉·琴权杖下一切繁荣与辉煌的缩影,王都马戈利亚斯,在沉默与颓圮中屹立在阿克塞尔高原北端——现在应该叫它旧王都了。那场如今被称为“屠龙战争”的火焰已不再燃烧,距最后一点火星的余烬也过去了三百年之远,留下的不过是一片废墟,无人再会造访——除了一只刚从繁苛工作中暂时逃离,不计遥途前来洗涤身心的魑鬼。至少理应是这样的。鸿蒙可以对天发誓,他对加班这种行为没有任何好感。他本就是来休假的:对同事们前往可视人间的邀约百般回绝,独自一人跑到反人间的荒郊野岭,不只是想好好泡个温泉,清理一下久积的疲劳吗?但命运非要以一种他无法拒绝的方式夺走这个权利——一个馅饼,火山口那么大的馅饼,正明晃晃地摆在他眼前。他有点恨自己的好运来得太晚:好歹也在他活着的时候......但他依旧肃穆三秒以表感谢:至少来了。现在他该好好打量一下自己的猎物了。青年抽噎的声音从几十米开外的残垣后传来,低沉、滞阻,满含悲痛。身形与面容深埋在牛皮制的连帽斗篷下,但兜帽翘起的两角与斗篷在尾骨处的凸起已经提前泄露了一丝他的不凡:一头龙。一名疑似龙族的青年,跪倒在荒无人烟的遗迹前暗自流泪。鸿蒙对这意味着什么并非一概不知。屠龙战争在他脑海里留下的深刻印象要归功于十一年前大增的工作量:尸体堆积成腐臭的河谷,龙血的河流自其间穿过,染红阿克塞尔高原,可视人间的原像们也就成批成批地死。他犹记得那段时间所有人是怎么日夜两班倒,文件和外勤工单是怎么堆得有山那样高,纯白火山的烟雾又怎么遮蔽天日。现在一切都重归正轨,他来摩尼戈尔探寻传说中的温泉,途经城郊时看见许多双颤动的长耳,许多颗发亮的尖牙,唯独不见一对龙角。在这里需要申明的是,不是每次外勤都能让鸿蒙耗费这么多的心力,或者说大部分都不能。但一个巨大的、反常识地出现在反人间而非可视人间的灵魂理应拥有这个权利。武力制服?当然可以。只是但凡抬头看见那个活生生的谜团、涌动的深渊,所有鬼差都会失去挑战它的自信。他需要一个更巧妙的方式……最好能让这个灵魂自己站到他的面前来,主动把自己交到他的手掌心里去。一个被逝去族群独留在人世的后裔,要博得这种人的信任不算太难。心防看似坚韧,但暗道四通八达,只要进攻有方,这颗脆弱不堪的心当然会为他门户大开。不过在此之前他还需要一些小小的准备工作。鸿蒙的下一步行动毅然从前往温泉转为留在原地,注视着青年因悲痛而颤抖不已的身躯。他记不得过了多久,终于在群鸟归巢时等到了抽泣声的中止。青年起身了,伴随着逐渐开始落下的太阳,他翻越面前的断墙,身影向废墟深处行进。好在对一只工作熟练的魑鬼而言,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不需费太多功夫。日轮平等地为灰白色的石砖洒下光芒,在这之下,大片的昏暗盖住了繁华遗留下来的轮廓。彩漆剥落,鲜血代行前者的职责。青年的鞋跟踏在碎石砖砾上,脚步声不时间断,代表着难以跨越的墙基或石柱短暂阻挡了他的前路,但大部分时候,沉重而急促的闷响都在翻搅着数十莫塔恩*的死寂。待及青年终于停住脚步,橙红色的暮光已经引燃天幕一角。鸿蒙看着他在一片平平无奇的瓦砾前驻足,接着四下寻走,又绕回来,伫立片刻,最终俯下身去,开始清理那些砖石。对他这一系列的行动,鸿蒙只能在脑海中生出几个猜想。直到青年长吁一口气,伸出双手,蓦地从地上掀开一块石板,他才认定了其中之一——密道。猎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方才掀开的入口里。鸿蒙并不为此急躁,面对一个存在于反人间的硕大灵魂,跟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要趁现在去确认一个刚刚萌生的推论。等到穿透脊髓的凉意伴随着青年的灵魂回归,黑夜与繁星已经占领了天穹。鸿蒙感受到龙子正在逐渐离去,便回身跟上他的步伐。还要多亏此地视野开阔——因为一切都被夷为平地——找到这个孤独的身影没有多么困难,青年的脚步声轻快许多,连灵体也不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微笑浮现在鸿蒙的脸上。现在所有碎片都连上了。他目送青年回到附近的小镇,走进镇口的一家旅馆。向街道两旁的小窗里望去,灯火已悄然沉睡,连新月的光芒也要逐渐褪去了。借着路灯的昏光,他记下旅馆的名字。是什么样的地方会有密道?是什么样的家族会拥有需要珍视到如此地步的宝物?一个贵族——最少也应该是一个贵族。他离开借以藏身的砖墙,仔细回想了一遍与其相遇的遗迹:巨大的断柱整齐排列在四角,坍塌的砖瓦补全了边框——大得过分。掩埋在地的雕梁画柱显示出无尽的财富,犹存的漆痕亦诉说了此地曾经的华美。最后他考虑起来时的路径:沿主干道一路向前,直指城市正中心,山原的最高峰。现在他可以确定是什么曾经立足于此了——一座王宫。它属于一名王子,或者一个王。一个没落的王族。

    切斯曼是在泥土与枯叶中醒来的。那是一个微凉的初秋,夕日在隆起的山脊间缓缓下沉,猩红的地平线逐渐汇进苍蓝的天幕里,一切都逐渐暗沉下去。这就是切斯曼时隔330年后,再次看向他的世界的第一眼。年轻的王瞪大眼睛,忘记了怎么合上他的嘴,两三赛特*高的绝壁拦在他的面前,而在那上面,陌生而幽邃的森林不容置疑地伫立。他本该惊讶的。事实上他确实惊讶,但当时他俨然已经忘记了这份情绪。饥饿。他能感受到的只剩下饥饿。空腹感在他刚睁开眼的一瞬便猛然袭来,他感到喉咙干渴,胃里仿佛有火灼烧。他试图起身,却感觉自己被抽走了力气;他试图思考,但笼罩全身的痛苦夺走了他的意志。现在摩尼戈尔曾经的王瘫倒在地,右脸枕着开始干枯的绿茵,任由雨后的泥土将他的华服变作一团抹布。混沌、疲惫与一些过去片段的闪回充斥着他的脑海。他又想睡了。“……斯曼……切斯曼……切斯曼!”是谁在叫他?“哥哥!”视野移动了,带着些许的颠簸向前冲去。眼前的景物逐渐明朗起来,花园中心的石亭旁,一名高大的男子正静静伫立在视线的中心。一瞬之间,眼中的光景就从绿意变成了男子的怀中。

    “哎呀,力气变大了嘛?不错。所以,今天又跑到哪里去玩啦?”

    “……不是去玩了!我是……去学习了……”

    “学习?去城里学习吗?有什么书是图书馆里没有但城里却有的?”

    “……我,呃……去体验……市民们的生活……”

    “这样啊。”

    头顶上传来了男人手掌的温度。他只是笑着。“很了不起嘛,切斯曼,跟我说说怎么样?”回忆消散了。之后的影像已经遗失在了时间之河里。但他还记得那只大手是怎样将他的头顶整个盖住,手心的温度是怎样温热,十指的抚摩又怎样轻柔。他记得兄长教他剑术,手上厚厚的茧拂过他的皮肤。然后他用那些技巧杀了许多人,却有更多的人被杀。兄长失去踪影,人们都说他是沿着王宫里的密道逃往了森林那边,于是他也如是说服自己。母亲死了。母亲的尸体化为灰烬。他伸出手抱住母亲,只抓起来一手的泥土。母亲死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见到她最后一面。母亲死前对他施下诅咒,令他在这片荒林里长久沉睡,春风、骤雨、落叶与一场大雪轮流做他的被褥。现在柯亚莉·琴的最后一丝力量消散,切斯曼·琴醒来,他只想得起华盖倾倒,并且自己还活着。母亲想让他活下去。兄长想让他活下去。人们成批成批地死,因为想让他活下去。——他要活下去。他用手臂撑起身子,再支起一条腿,它颤抖着试图直立,但袭来的脱力让他的身子砸回地面。在急促而竭力的呼吸声中沉默片刻后,他再次挺起上半身,两条打着战的胳膊把他的身躯拖向前方,在地上曳出一条长长的泥痕。不知经过几时,岩壁下的草丛终于扫到了他的鼻尖,在薄绿的针芒间,不时可以看见零星的红色野果,他吃力地伸出头去,用曾经割开敌寇咽喉的尖牙啃食那些果实。迸溢的汁液与草尖送进他的口腔,它们同样酸涩,他亦一视同仁地将其吞下。他学会了智慧生物最原始的本能,即是野兽的进食。等到他唇周的半张脸都被染红,他终于停止了咀嚼,也理解了“活下去”这件事的意义。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积蓄力量。几颗野果充其量只能算是塞牙小食,路过的野兔、草丛间的游蛇、从崖上失足坠落的幼鸟,都化作血肉供给他新生伊始的肉体。他看着幼鸟折断的尸体,小小的脏器从腹部流出,他这样看了很久。终于有一天他准备万全了。足以使他这样认为的直接理由是他吞下了一头狼。那头狼是在一个充满云雾的清晨来到他面前的。它的躯体超出常规地庞大,从中足以窥见曾经领导狼群的身姿,而今雪白的毛发上布满血迹与泥污,一条巨大的、猩红色的伤疤散发着腐臭的气味,从它的后背延伸至腰间。就是以这样一种姿态,它用残损的四爪拖曳着身躯,从重重的树影中出现。切斯曼没有动弹,很难说是出于惊吓还是敬畏,但总之,他只是等待着这头巨兽一步步挪至自己的面前。他与那双有着竖直瞳孔的金色眼眸长久地对视,直到一声巨响,白狼轰然倒下——它的遗容仍然平静。切斯曼将它吞吃进腹,终于感到力量涌上胸腔。他离开了这片长久陪伴自己的林地,且不打算再回来。三天过后,他看到一座城镇出现在山谷里。虽说从小到大都行走在柔软的地毯与齐整的花园草地上,但接受的也同样是全国最优秀的武艺指导,他相信即使是眼前高耸的陡坡,对他来说亦不算难以履足。于是路线就不成问题。切斯曼站在脊崖上向下张望,隐约能闻到四五塞特下的人烟气味,听见走贩的吆喝,似乎还有一名男子从小镇这头呼唤那头亲朋的声音,都和他熟悉的马戈利亚斯如此相像。但一切都变了。那些兵士般排列在道路两旁,刷着彩漆的房屋;轰鸣着疾驰的黑色巨兽——底下安着四个轮子,却不用任何动物在前面拉车;还有那些路上或笑或愁的行人,他们穿着制式奇怪,五颜六色的服装,都是他所不曾见的;更不要提语言——语言!那些噪音,那些晦涩、弯绕、莫名其妙的音节,人们将它们吐出时连带着的腔体嘶鸣,简直让他无法忍受。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以至于人们竟说着这样粗俗难听的话语?路线确实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进入城镇之后:他脚上镶金的皮靴早已磨烂,华服在枕卧泥土、攀登山岩的过程中变得满身疮痍,绸织的披风被树枝撕下一片,只剩下参差不齐的半张挂在肩头。最关键的是:他长着一对龙角,而摩尼戈尔已经不再有龙。琴从不会缺乏钱财。出发前他检查了一遍随身物品,翻看上衣内衬时发现了几块牢牢缝在布里的金币。鎏金的雕花表面经受了岁月的侵蚀,看上去好像不再能够具有货币的职能,但在古董商人那里或许价格不菲。但问题是他要怎么若无其事地走进古董商店呢?一头邋邋遢遢,却身着华服的红龙,要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进人群?就算没人会注意这样一名来客,他又要如何用那些曾经被看作高贵象征的龙语,去问他们“这些东西你们可否收购”?他需要一个办法。

    夜里,西街裁缝店的老弗雷特熄灭了床前的魔石灯,准备去院子里洗把脸。就在他推开后墙的木门时,一阵脚步声让他停下了动作。弗雷特四处张望,只看见篱笆旁那棵榉树的阴影,在夜色里轻轻摇晃。也许最近的古怪传言是让他有些精神紧张——谁会相信半个月前邻街的书屋突然失窃,可唯一的损失却只是几本语言教材呢——但他不愿让自己神经质到会去防范黑夜。于是老人咽一口唾沫,再度走向院落一角的水池:他就是在这时撞上了那个梦魇。一个高挑的黑影,正立在他的面前——又如死神。来者的下一个举动让他确信了这个身份属实:低沉,甚至是喑哑的声音,仿佛从深渊里滚落出来,带着诡异的停顿与重读,生涩得不像他们的语言。与之相伴的是与在黑夜中灼灼发亮的,其腰间的刀光。“请,按我说的做。不要反抗。”不用他说,弗雷特也没有什么反抗的胆量,他举起双手,两排牙齿打着颤,竭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膀胱。见他没有回话,黑影便将其当作了默认:“请你,准备一件斗篷,一套全身的衣物,还有一双长靴。斗篷,大一些……能遮住整个身子,就最好。”弗雷特抬起寒战不止的双腿,向屋内缓缓挪动。黑影跟在他后面,剑尖划过石砖地面,响声如同吐舌的蟒蚺。这个可怜的小店经营人凭着直觉摸到熟悉的衣柜,从里面摸出几套弃用的瑕疵品,战战兢兢地递给这名不速之客。他把头偏了过去,没敢投以视线——这个似人的魔鬼长着一对扭曲狰狞的长角,透过他的胯间能看见一条形似尾部的巨物轻轻摆动。他是高山族?是恶魔?是——不像。都不像。每天往来于店里店外的居民中,没有一个是这副模样。但他没有精力,也没有空隙去思考了:黑影接过递来的衣物,另一只手则将剑尖指向他的咽喉。“今天的事,我不希望,你让任何人知道。”弗雷特点头不止。随后黑影竟真的消失在了窗外的夜色里。借着从云层后初显的月色,老人唯一看清的,便是那条长尾上粼粼的红光。——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那是他年纪尚幼时,在母亲床前听过的,龙的故事。

    苏醒后第十九天,切斯曼终于想起了床褥的触感。当然,小小的木框方窗不能像石铸的阳台那样送来满屋的阳光;隐约能看见几块斑污的床单,也比不上三四个人共用也绰绰有余的天鹅绒;但镇口的旅馆好歹也比草地、山洞或者镇郊的废屋好上太多,况且谁能拒绝方便的魔石暖炉呢?这天清晨时分,他从溪间站起,剪掉麻布衣裤上的线头,把脱落的纽扣选择性忽略,最后罩上皮制的防雨斗篷,走进镇里唯一一家古董店。柜台后那个肥胖的高山族大喜过望,不停地与他套近乎,直到终于被他的沉默打败:他要怎么解释这东西的来头呢?从家里带出来的?拉倒吧。最后他用一枚褪色的金币换来了整整一个月的食宿费用——他还不知道这本来能值更多。如果可以的话,他也还真想知道那个瘦小的裁缝和矮胖的书屋老板看见门口那袋银币时会是什么表情,可惜按下门铃后他就不得不离开。少两个见过他的人总是好的。现在切斯曼·琴终于能暂时停下了。冒着痛苦与悲伤的暴雨,向着看不见的终点长途跋涉,把自己弄得满身血污之后,青年终于迎来了能够喘息的须臾。然而,这短暂的松驰并没有带来幸福,浓稠的虚无萦绕在小小的一居室里,将他空有脏器的身躯填满。他应该做什么?他还有什么能做的?他花十三个铜币买了一本历史书,发现在“柯亚莉·琴的辉煌与陨落”后面标注的时间是330年前。面对岁月的无情奔流,一切挽救似乎都显得太迟。也许他其实应该放下?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劝诫,或者母亲诅咒下的真意?忘掉沉重的冠冕,忘掉马戈利亚斯和琴家的王朝,忘掉憎恨与护城河里流淌的鲜血,融入人群,在三百年后的今天重新开启一段人生?也许这才是对的。想想,想想吧,切斯曼,你不已经经历过生命最早的开端了吗?匍匐着爬行,从取食路边的野草到吞饮血肉,这难道不就是生命的演化吗?不就是生的最好诠释吗?——这莫非不是出于命运的指引?“打扰了。”切斯曼从床上弹起来坐直,怔怔地看着侍者走进房间,把冒着热气的餐盘放在桌上。侍者脸上面无表情,好像他不是一个活人,而切斯曼也不是。不知为何,切斯曼并不讨厌这种冷漠,这让他产生一种感觉——可能是一种错觉——那就是就算他现在高声喊出“我是柯亚莉·琴之子,龙族最后的国王”,侍者也只会轻轻点一下头,然后退出房间。于是在他的后脚即将踏出房门时,切斯曼抬起头问:“你知道马戈利亚斯遗迹在哪里吗?”侍者的脚步顿了顿,但很快他就恢复了方才的从容,复而用那种机器般的眼神看向他:“从东门出城,一直往北走就能看到。”他的语气里也充满了一种安定的漠然。切斯曼谢过青年,从钱袋里拿出几枚铜币递到他手里,使他露出了今天以来切斯曼见过的第一个笑容。关门声响过后,房间重新归于寂静,切斯曼倒回床上,反刍起刚刚那个滑出嘴边的问题。这问题不是出于他的理智考量,而是出于纯粹的直觉,一种发自心底的冲动促使他问出了这句话。也许他真的该回去看看,他想,无论它将成为复仇的星火,还是最后的祭奠。而且,他还要找一个人。

    天刚蒙蒙亮,路旁雏菊的花瓣尚在露珠下颤抖,红龙就踏上了归乡之路。他听从侍者的指引,笔直向北进发,在他的印象里,“家”与“遥远”两个概念从未产生过联系,他越是走,就越是深刻地意识到这件事。每走一步,每一次看见那些疯长的灌木杂草与不知名的树种从他的余光里闪过,他的心就仿佛被钝刀剜下一块;当他看到那片黑影出现在山坡顶上时,他更是感到自己的心已经整个悬在了空中。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尽管在前进时双腿颤抖——尽管在看到眼前望不尽的残垣时,号泣先于一切思想冲出他的喉咙。双膝的疼痛唤回了他的意识,他意识到自己在哭泣,也意识到胸腔里的刺痛本质上是他的悲伤。过去的一切闪过他的脑海:从王宫露台望去,马戈利亚斯的晴空下与白色石屋交映的天际线;城市东南角的小溪,在春天时两岸开出各色的花;中心城区的闹市,悠长的驼铃声,安迪尼西亚大街上那个悄悄送给他烤煎饼的大胡子男人……他的家。——是谁夺走了这一切?残落的王咬紧牙关,妄图吞回所有哭声。他意识到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但根本无力按捺当下巨大的悲痛。他只是抽泣着,想要阻挡那些海啸般袭来的回忆,却只能被它们吞没。一直等到太阳开始从穹顶离开,他的心才终于在挣扎中感到疲惫与麻木。与此同时他的理智说,该去确认一件事了。他没能意识到这将会是一切的开始。好消息是,他是满载着安心回来的。没人能形容看到那个标记时他心中的雀跃,正如没人能真正表达出他面对那片废墟时所感到的悲伤。他找到化为残骸的居处,用双手清理出密道的入口,而不理会断裂的指甲与缭乱的血痕。穿过黢黑的地道时他的紧张,与看见出口处那个刻着暗号的石碑时他的欣喜同等。暗号的位置、形状,分毫不差,没有什么消息比这更值得高兴了。330年也许太远,但对龙族来说,还不足以夺走一切——他的兄长也许还活着。切斯科伦·琴也许还活着!切斯科伦·琴也许还活着。直到拧开门锁,走进房间,他的脑子里都还只有这句话。无论是堆满碎石的废墟、崎岖陡峭的山路,还是走廊里哒哒响的石砖地,行走起来都像云端一般柔软,被漆黑包裹的深夜,看上去竟也弥漫着甜蜜的气息。他终于可以度过一个没有噩梦的夜晚了。第二天他仍然沉浸在喜悦当中,好在这并不代表他有所松懈。他开始着手考虑接下来的计划:购买换洗的衣物、摩尼戈尔现在的地图、时评报纸、历史与地理书籍甚至是科普读物……他尽一切努力去了解当下将他包围的一切,他知道自己迟早要走出这个古旧的旅馆,这个小镇。也许他还没能决定自己将要死在洋溢着鸟鸣声的田间小屋,还是舞动着红龙旗帜的战场上,但他知道一件事——无论走向那一条路,他都会先伴随在兄长身旁。晚上回到旅馆时,他上楼的脚步有力而坚定,心脏在激动中怦怦直跳。这世界多出了多少他未曾见过的东西,他无法计数,一种梦境般的、堪称荒诞的体验包围了他。然而仿佛是在与之对抗似的,他的心底里悄然生出了隐秘而坚决的自信:他一度在死亡边缘徘徊,从幽深的山谷间来到这里,仅凭他的两条腿、一双手。难道他没有理由相信自己吗?退一万步说——他现在难道不是如同死了一次之后,再度得到复生的机会吗?既然自己本该坠入地狱,而现在只是寄附于一条额外的生命,那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大不了就是回到自己本来的归宿而已——直到打开房门,注意到窗前的那个黑影之前,这些想法都久久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刀刃出鞘。“你是谁?”黑影不为所动。切斯曼只能看见他的微笑,以及他纯白的,在这黑夜中闪着流光的眼睛。

    [1.莫塔恩:反人间面积单位。1塞特=4.4米,1塞塔恩=19.36平方米,1莫特=4.4千米,1莫塔恩=19.36平方千米。]

    【摩尼戈尔文案库已归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