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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鸿”

    远方的地平线上,晨光正慢慢升起。麦考伊·阿特拉斯还在熟睡。鸿蒙站在他的床边,很快他就会从这间房子里消失,他的一切踪影都会被抹得一干二净,干净得能让阿特拉斯怀疑这个人究竟是否来过。

    “真可惜,”鸿蒙想,“他的利用价值还没被榨干净呢。”

    压迫感。

    在切斯曼与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不存在的水面淹没了整间小屋,将他胸腔里的空气攫取得一干二净。面对笔直指来的剑刃,惊惧、愤怒、迷茫——类似的感情全部没有出现在那双眼里。他想起那头白狼来。面前的白色明显更像一双野兽的眼睛。

    “我以为在询问他人姓名之前先自报家门是王族的美德。”

    一个平静的,如同无机质般的声音从黑影中传出,有些低沉,却不同于那种被称为雄风的粗糙,反而带着一股不属于任何性别的空明。惊恐爬满了切斯曼的全身,剑尖随着他的手颤抖起来——这个神秘人口中竟是自己最熟悉的乡音。

    ——他知道自己。他是刺客?他不是这里的人!还有谁能活那么久?控制住他!他是个威胁!得控制住他!出手?出手。

    出手!

    剑刃刺出了。呼啸的剑风伴随着剑尖冲向来者的咽喉,切斯曼能感受到自己整条手臂乃至全身的肌肉都被牵动着拉向那些久远而熟悉的体验,那些铁锈味和黏糊、温热的触感。然而他没有等到熟悉的手感,黑影就从视野里消失了,下一刻手腕便传来阵阵紧缚的痛感。就在他意识到被对方抓住这件事的同一瞬间,迎面而来的重击便无情地在他脸上烙下火辣辣的疼痛,并使他的后脑重重砸在了石地砖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切斯曼还在消化它们,而来者已经悠悠拾起他手里的佩剑,饶有兴致地端详起来。

    “您显然将那些宫廷剑技烂熟于心,因而忘记了怎样厮杀。”男子——姑且假定他是男子——用两根指头轻轻抚摩着剑身,他那辉明的视线先是随着手指扫过锃亮的钢刃,再缓缓转向切斯曼的双眼。男子微笑着,不知为何,切斯曼如此感觉。“也许是我的来访不太友好?还请陛下饶恕我的无礼,我对这个世界的礼仪尚不熟悉。”

    手腕、面部、后脑——疼痛没有任何消退的迹象,也成为支撑着他那所剩零星的真实感的唯一媒介。切斯曼支起上身,任两轮白月深深烙在他圆睁的双眼里。你是什么人?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你到底想干什么?什么叫“这个世界”?你为什么会说那如今已被称作“古摩尼戈尔语”的语言?——你为什么会称我为“陛下”?疑问太多,以至于思考已经没有意义,他只是怔怔地坐在地上,望着男子逐渐在月光下清晰起来的身躯,任由话音流出嘴边:

    “你是谁?”

    男子轻笑两声,带着一种危险的悦耳:“您可真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但也不能怪您,看上去是我的到来太过突然,请允许我再次向您致歉。”切斯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单膝跪下,将那柄刻着王族纹章的长剑以双手捧上。现在随着夜空中的云层渐渐四散,他终于能看清对方的模样了:他的面容并不丑陋,甚至可称悦目,但那既非英俊又非美丽,只有纯粹的,艺术式的“美”可以形容。切斯曼听着熟悉的语言自他的犬齿后缓缓流淌,就像刚刚的一切,那沉重的压迫感,不过只是一场幻梦。

    “——初次见面,陛下,请您饶恕我的迟到。柯亚莉·琴忠实的仆从,现在前来迎接君主的苏醒。”

    “……你说什么?”

    随着“嘭”的一声,魔石灯温和而明亮的光芒填满了整间屋子,切斯曼再次打量起立在床边的男人:青蓝色的长发,灰色的皮肤,以及头上难以忽视的独角,无不宣告着他的异质,仿佛有一面看不见的屏障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绝;但亲和的,甚至是娴熟的微笑又使他看上去那么像一个常人。此刻他正把玩着自己微卷的发尾,好像没有注意屋角投来的目光。

    他需要一些时间——实际需要的份量可能比“一些”这个词听上去多得多——来理清与消化刚刚所听到的一切:一个陌生的、难以辨认种族的男人在夜晚时分闯入他这个刚从三百年的沉睡中醒来的流亡王族的隐居处,并告诉他自己将会成为他忠实的左右手。多令人惊讶,这句话里的每个词都是初等教育的水平,但连起来却让他也难以理解。按男人的说法,他于母亲仍在世时便与她订下契约,认她为自己唯一且至高无上的君主,只是性质有别于那些垂立廷殿的大臣,他无需穿上仪服、到殿行礼,也无需征战沙场、理国划策。他唯一要做的就是静静站在暗处,守望着琴王朝这颗太阳,在它辉煌时他无需动作,然而一旦它开始日渐西沉,他就要从阴影中踏出,去保护好那些足以让这轮烈日重新焕发生机的火种——这也正是他现在在做的事。

    “您可能会怀疑我说的话,这是很正常的。也许我应该先说明自己的种族,这样大约会方便理解一些。”

    切斯曼看着他——鸿,这是他自述的名字,对方再次单膝跪在自己面前,脑袋微微垂下,面带用以显示无害的微笑,正如人们所熟知的君臣礼节。虽然身下只是睡起来会有些硌人的冰冷小床,切斯曼一瞬之间确实产生了过去坐在王座上的既视感,他不禁为此嘲笑自己。

    “陛下也许已经慧眼明察……我并非这个世界的住民,这并不是一种文学上的修辞,而是对事实的阐述。我所居住的世界是以一种特殊的通道与此世相连通的,名为'类人间'的地方。通俗来讲,便是人们所说的地狱。”

    “地狱?”

    “正是。像陛下这样的此世之民的灵魂,死后便会去到我们的世界,并在那里等待着转生。而像我等这样的原住民,则被称为'魑'。虽然魑也拥有转生的权利,然而如果自己有心的话,也有不转生的可能,这样便能拥有近乎永恒的寿命;此外,因为有着管理灵魂的职责,所以类人间拥有监视这个世界的手段,只要能够掌握,就可以相对更加轻松地了解到这边的事。我想,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柯亚莉大人才将这个职责委任给了鄙人。”

    “原来如此,我姑且认为你所言非虚——那么,你效忠于她的理由呢?”

    “……我曾经被柯亚莉大人救过。”

    “哦?”

    “那是在我还小的时候……我曾经不慎迷路来到了这边的世界,并因此陷入了危及生命的境地。那时,是柯亚莉大人不顾自身安危,才救下我一命。此后我便向她发誓,一生都会效忠于她。实际上,我没有像同胞那样早早转生,也是谨记这一使命之故。想必……在它完成之后,我也可以毫无顾虑地转生了。”

    “是吗?”一个模糊的思绪在切斯曼的脑海中闪过,“那倘若我说,我目前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复国之意呢?”

    “……鄙人不明白您的意思。”

    “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切斯曼清了清嗓子,“我仍然在思考这个问题。固然我怀念过去的美景,怀念那些洒在马戈利亚斯街道上的晨光,但醒来后我发现,现在的人们不也生活在幸福之中吗?带来战火、痛苦,只为让一个迟早消亡的灵魂坐上王座,让一个已被掩埋的家族重新发光,这一切是否真的有它的意义?告诉我,鸿,这一切是否真的具有意义?”

    这个小小的空间随着他话音的落下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直到语句从那仍然低垂的头下传出。

    “陛下,”鸿的声音坚定异常,“固然柯亚莉大人忧心于国家的危难,但她同样也是一位母亲。我相信只要是陛下真心的选择,大人就会给予支持。而我所要做的,只是全身心达成您的心愿。”

    切斯曼静静地看着他。这个男人卑顺的脸庞是如此纯粹,光凭肉眼竟看不出任何杂质。然而,那股溺水般的窒息感让切斯曼明白,他不能对此人报以任何轻率的信任。盲点在于他的证词,切斯曼想,他一次性抛出了太多信息,致命的是自己无法证实亦无法证伪,在这种状况下,任何一个优秀的演员都敢声称能够点石成金。那么……切斯曼摸了摸下巴:最重要的不是此人所说或真或假,而是信任他或盈或亏。可切斯曼·琴还有什么能失去的呢?不久之前他才从尘土里醒来,在死亡的边缘打了个滚,仅存的一点财物也换成了身上的布衣、眼下这间散发着潮气的窄小房屋和那些堆积在角落木桌上的书籍。他败无可败。

    还要纳入考虑的是男人可能的动机:他用无志之言试探对方的心思,得到的回应乍一听发自肺腑,但很难相信对女王的忠诚能够被如此完全地移植到她那对此一无所知的儿子身上——是真的至善至诚,还是心中另有所图?如果他的背后站着其他会对一头孤龙虎视眈眈的势力,譬如当下摩尼戈尔的政权,理应存在更加便捷的方式——举个例子,军队;会使用骗术这种毫无效率的策略,说明他背后的团队并不成气候,至少没有信心凭武力对他造成威胁——这很矛盾,因为此人已经单枪匹马给他造成过威胁了。也就是说,至少现在还不会有人对他出手。

    那么这应当能成为一笔不错的交易。鉴于现在他前行路上最大的阻碍便是势单力薄,这个“母亲的忠仆”显然能作为可堪一用的补全。他只需要细心观察,如有必要,再在适当的时候将他果断抛弃即可。也就是说,这是一场赌博,而他未必会输——或者说,他只被允许胜出。

    “好吧。”雄浑而坚定的嗓音从龙之王的喉中冲出,切斯曼站起身,拔出腰间的佩剑,将它抵上鸿的肩头:

    “于此时、此地,于我们天上的圣父之见证下,向我手中之剑与血起誓。汝,勇者鸿,在此宣告你对我的忠诚,以你的魂灵起誓,永远将你的剑指向我的敌人。此者即为回应你的誓言,余,君临摩尼戈尔之人,切斯曼·琴,将赐予你永恒的祝福与荣光。”

    当誓词流出时,他惊讶于自己从未忘记分毫。

    鸿蒙手抚心门,屈膝颔首,默默聆听着陌生的授勋词。当切斯曼昂首念出最后的话,他不禁扬起唇角:“谨记尊命,陛下。”

    ——终于套出你的名字了。

    麦考伊·阿特拉斯最近遇到了一些小小的烦心事。一切都是因为那天晚上他回家时没站稳,酒瓶子砸在地上,砰的一声,把他那个更年期的老婆给吵醒了。这次她说什么也要回娘家,当晚就打好包袱走了人,那些啤酒直到第二天早上还洒在门口,房子里唯独多了一张只待他签名的离婚申请书。他至今没敢动它。今天是他自那个晚上之后第一次来酒馆,他急需一些最差劲的啤酒或者上好的威士忌来浇灌那颗揪痛的心脏,来麻醉它,好让它舒服些。

    一开始他并没有去注意是谁坐在他旁边,听到椅子被挪开的声音也不要转过头去看是一项不成文的酒馆礼仪。最终吸引他打破这项礼仪的是过度的沉默,他明明白白听见了一声“要一杯啤酒”,但在这之后就再也没听见其他声响。他怀疑这个人是否真的在喝酒,甚至于怀疑他是否存在。于是他转过头,对上一双白色的眼睛。

    “艰难的一天,是不是?”

    阿特拉斯怔住了。面前的这个人仿佛是“神秘”一词的某种实例,他无法分辨这个人是男是女,他的表情是笑着的,但从中却咀嚼不出任何情绪;这个人无疑正完全地毫不掩饰地展现在他面前,但他却感觉自己甚至没有在看着某个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但还好,他至少还能听懂对方的话,而这句话也显然只是一个日常的寒暄,可谓再正常不过。

    阿特拉斯扯出一个微笑,或许是苦笑:“是啊,总是这样。”

    “你看上去很累。最近过得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

    “我也不太好。工作的事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乱,我本来应该在放长假的。”

    “辛苦。”

    “彼此彼此。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听你说。”

    “这……”

    “你看上去很想找个人聊聊。”

    阿特拉斯看着面前的青年,那青灰色的面容上仍然挂着温和的微笑,那微笑现在让他想起三十年前爱过的女孩,也想起母亲。

    接下来的时间里,中年人消耗了三扎啤酒,向他讲述了一篇凄美、动人,结局凄凉而富有现实意义的长篇小说梗概。他从年轻时和一个高山族女孩在山谷间的相遇说起,详尽描述了他们如何短暂而疯狂地坠入爱河,又如何出现裂痕,他如何在对两个人的爱之间挣扎,最后如何抛弃他那些愚蠢、青涩而美好的过去,和那个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城中心露台上的红唇女子走进婚姻殿堂,并最后掉进柴米油盐,直到把她气回娘家……在他述说这些的时候,这个陌生人只是一直用那种温柔的微笑凝视着他,不时回以几句恰到好处的应和,以表示他在听,并且理解他的苦楚。等到最后他给这位新朋友买好了单,才想起问几句他的事。

    “我吗?”他又发出那种无法被形容或归类的笑声,“我是外地来的,那地方很远很远,有一座火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喷发……我的工作,嗯……你可以理解为收集各个板块的一些故事,民间传说,人们口口相传的历史,总之就是类似的东西。对了,我听说摩尼戈尔以前有龙,你听说过相关的故事吗?“

    阿特拉斯听罢显得兴致勃勃,他一把揽过新朋友的肩,开始给他讲述那些或是小时候从长辈那里听来,或是稍大些在学校学到的故事,但凡是记得的,他都倾囊相授。而倾听者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看着阿特拉斯的眼睛,清晰而真挚地说:“谢谢你,我的朋友。”连最好的美酒也不及这话语抚慰他心灵的力量,他已经许久未曾体验过这种被重视、被需要、被尊重的感觉,对此他甘之若饴。

    “不用,不用……我还认识一个人,他和我以前是同学,现在在研究历史,我可以帮你联系他……”他们勾着彼此的肩膀,用醉醺醺的胡话道别,相约第二天还在这个地方见面,一同去见那个老同学。直到青年在转角处远去,阿特拉斯看着他的背影,才想起自己甚至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他离去时身子仍旧笔挺。

    第二天阿特拉斯起了个大早,昨天那场奇妙的邂逅依然在他的脑海中盘旋,想起昨天过于轻率的许诺,他半是兴奋,半是觉得麻烦,但还是点上一根烟,披起了他的硬皮大衣。等到他看见酒馆的大门,青年已经在那里向他招手了,意识到他的高挑后,阿特拉斯认为还是将他当作男性看待更好。他们简单寒暄了几句后开始走向车站,阿特拉斯准备领他坐车去邻镇上门拜访。这时他想起询问青年的名字。

    “嗯?”青年低头看向他,“抱歉,忘记自我介绍了。你可以叫我鸿。”

    “鸿……这名字倒不太常见。你究竟是哪里人?”

    鸿将视线转回前方:“我说过了,那是个很远的地方……很远,远到我不愿多提。”

    看见他陷入沉思的侧脸,阿特拉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坐在车上时他又想起这句话来。他看着山景在车窗里飞过,土石堆成高崖,顺着公路向前绵延,偶尔闪过一串枯素的黄绿色,接着又是山崖,车身一路颠簸,卷起沙尘与泥泞。阿特拉斯想起他几年前离开摩尼戈尔去到别的区块办事,沿那条灰色的公路驶向远方的地平线,平坦、笔直,像一头优雅的巨兽,背后蕴藏着所有现代技术与工业能代表的巨大力量。窗外的山崖在这时消失了,眼前突然开阔起来,在苍灰色的天穹下,远方横列着黑色的群山,更下方是深邃的山谷,阿特拉斯探出头去,看见一些灰白色的方块零星分布在田野之间。这就是他的家乡,他想,家乡一词在他心中从不是一个美丽的意向,这个短暂的音节唤起的总是灰暗、阴沉与苍素,就连人们的眼神也逃不过这样——他想起那些外地人的眼睛,那些闪烁着的光斑,里面像有希望在燃烧。他很少在摩尼戈尔见到这样的眼睛。

    他偶尔听见人们说,这片土地以前不是这样,这些话往往在酒馆的音浪里转瞬即逝,但他还是记得他们怎样高声咒骂区块政府的怠惰,或是当地豪绅的跋扈。偶尔也会有一些人被划分成温和派,他们倒不咒骂,只是沉浸于一些早已化为尘土的过往。当他们聊起过去时他们看向墙上的木窗,阳光有时从那里射进来,在墙边围出一块小小的、纯净而耀眼的光斑,他们看着那束阳光,就好像看见一个充满欢笑与幸福,高耸的城墙上闪着金光,长着红色龙角的王高举权杖的摩尼戈尔——“摩尼戈尔倒退三百年?巴不得!”是的,然而——罢了。

    在思想的暗涌间他们到了。乔治·麦金肯出来迎接他们。阿特拉斯注意到他的脸上挂着的笑容已经有些生硬,但他依然硬着头皮上去与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拥抱,并向他介绍自己的同伴。

    “很少见到你这么夸人。”麦金肯冲他微笑。

    “我只是如实陈述罢了。”他走进门,把大衣挂在架子上。

    “太太不在?”

    “去镇上玩啦。进来吧。”

    他跟在两人身后走进书房,麦金肯让他们在沙发上稍作等候,再转身出去为他们泡了茶。那些茶叶轻轻浮在泛红的水面上,沁着怡人的清香,入口时在他的舌苔上留下一股醇厚的苦涩……这一体验和唱片里的钢琴曲与吹进窗里的郊野空气结合在一起,伴随着耳边似有似无的话音——鸿似乎期待已久,不然也不会一坐下就忙着切入正题,而麦金肯显然受用于此,用他那几十年不变的,悠长而会在句尾扬起的语调讲起了三百年前的王朝,最有说头的当然是”红女王”柯亚莉琴,而她的儿子……多好喝的茶……阿特拉斯昏昏欲睡。

    当他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夕阳在鸿的身上投下的黑影,和他沉默而欣喜的侧脸。他很快听见麦金肯的声音从屋子另一角传来,他显然非常兴奋,一种昂扬的语调与顿挫无处不显示在他的话语里,他们甚至已经没在谈论那些历史与传说故事,只是在拉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注意到他的醒来,鸿向他的方向投去一瞥,并投以温和而熟悉的笑容。

    “既然阿特拉斯先生已经醒了,那么我们或许也不该再叨扰了。”

    “什么?不必,不必,我还打算留你们吃晚饭呢!”

    “谢谢您的好意,麦金肯先生。但我实在是等不及把今天的笔记组织成一个完整的架构了。”

    “噢!确实,确实,我明白……我也经常…好的,那好,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麦金肯也站起身来,冲鸿伸出手,“我会再邀请你的,可别不给我面子啊。”握手时,麦金肯一把拉过鸿,与他拥抱。他紧紧抱住青年,手掌在他的背上拍了两下。阿特拉斯看着他们告完别,也上去和麦金肯握了握手。

    “好久没见了,有空再来啊!”

    “一定,一定。”

    麦金肯将他们送到门口。夕阳已经在山间隐去一半,那耀眼的金光在山脊间迸溢出来,将整个天空染成一种近乎虚幻的橙红色。这颜色同样映在鸿那苍灰色的脸上,他的影子将阿特拉斯的身躯整个盖住,阿特拉斯心想,仿佛连光都会被这黑影吞噬。“怎么样,有帮助吗?”他抬头看向鸿的眼睛。后者也看向他:先是向他的方向垂下眼,然后报以微笑。“你真的帮到我很多,十分感谢你。”

    阿特拉斯看着他的脸,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那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瞥,然而那两颗白得发亮的眼珠不知为何深深烙在他的心中,久久无法消散。那眼神是如此纯粹而平静,简直就像一潭死水,从中看不见任何感情,与一个人看向路边的石子或是树木时的眼神没有分别。他仿佛触及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一个隐秘的内面,而这内面转瞬即逝,迅速变成了那个熟悉的朋友,这反而加重了他的恐惧与迷茫:那是他的幻觉吗?还是一个他不该踏入的领域?他想知道,但他不敢问,因为那个笑容依旧是如此温暖,如此平和,就像春天吹过原野的微风,带来阳光与草芽的气息,他与其说是不想怀疑这个笑容,不如说是不想破坏它。

    “没关系,没关系……”他点了根烟。

    听到敲门声后,鸿蒙朝门口转过头去。他对脸部肌肉稍作调整,使他们呈现出微笑的模样:“请进。”

    麦考伊·阿特拉斯进来了。他没有整个人踏进房间,只是从门外向前挪了一步,把自己的半个身子探进来。“你还不睡吗?要不要什么吃的?”

    “谢谢你的关心。我还不饿。不如说,整理这些笔记所充实的可能不止我的内心。”

    阿特拉斯笑了两声:“你真是个怪家伙!”鸿蒙知道这是他的赞扬。他也跟着笑了两声。

    “对了,”阿特拉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昨天晚上去了哪?”

    “昨天晚上?”鸿蒙佯装一怔,再做出思考模样道:“我到遗迹那里去了。”

    “遗迹?马戈利亚斯遗迹?你一个人?……你会开车?”

    “哦,不,不是,”鸿蒙连忙摆手,“近一点的那个。”

    “近一点的……古教堂?”

    “嗯,对,对。”

    “那你可太亏了!”阿特拉斯一拍脑门,“只是一些光秃秃的石头架子,什么看头也没有。就这还说是遗迹呢,不就是骗点外地人的门票钱?”

    “也不必这么说,”鸿蒙耸耸肩,“至少,它还是有许多历史价值在的,也不算是没有收获。况且……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晚上去?”

    阿特拉斯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你可真有本事!真是的,我还以为你不叫上我就去喝酒呢。”

    “谢谢夸奖。虽然我不会这样,但你可不能再喝啦。”

    “生活有时候就是需要酒精的……我要去睡了。”阿特拉斯说,“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去厨房里找点什么吃。如果有别的什么事,也可以叫醒我,别跟我客气。要查什么也可以问我,自己一个人乱转难免不方便。”

    “你说得对。我会的,晚安。”

    “晚安。”

    伴随着吱呀的声响,房间里重新归于平静。鸿蒙长舒一口气,把身子靠回椅背上。一股烦闷悄然升上他的心头。这烦闷或许可以被称作一种悲悯:他以一种及其冷漠的姿态同情起以阿特拉斯为代表的反人间住民来——或者说,他同情起所有广义上的人类来。“真可怜,”他想,“只需要释放出一点好意,就甘愿任人摆布,好像完全想不到我可能是在说谎一样。两千年过去了,反人间的住民们没有任何长进,依旧是任由情感支配自己的可怜物种。我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抱怨两句不存在的旅馆房间,他就立马让我住进他的房子。可真够脆弱的。那个灵魂也是一样,我本来还以为会稍微遇到一点阻碍……”他翻动着笔记,让那个名字在他的唇齿间轻轻滑动,“切斯曼,切斯曼·琴……”一个小小的名字,可真是费了他不少功夫。柯亚莉·琴将王位传给了小儿子切斯曼,这固然是白纸黑字记载着的事,然而二世的相貌却并未得到有效的保存,所以他最开始并不能辨认出当下遇到的红龙究竟是哪一头。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去和他套近乎?那么,干脆无一例外地称为陛下,一旦被问起来,就用漂亮而忠诚的说辞蒙混过去——“您已经是摩尼戈尔最后的龙,因而也是唯一的王啦。”这样一个有些危险的计谋也算是不得已而为之,幸好它进行得足够顺利——简直顺利过头了。

    “也许你也想利用我,小少爷。但是没关系,我不会在意的……不仅如此,我还会给你带一些礼物。”他看向桌上的笔记本,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之间,切斯科伦·琴的名字上画着一个大大的圈。

    切斯曼睁开眼睛,又立马在刺痛中闭了回去。阳光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条金带,他坐起身来,迎着晨风飘扬的窗帘映入他的眼底。

    喀哒。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的?”

    门口的鸿蒙做出一个无害的微笑,面向切斯曼单膝跪下:“约一小时前,陛下。”

    切斯曼的眉头抽了抽:“……好吧,我知道了。先前忘记告诉你了,你只是母亲的部下,不是我的部下,和我交谈时大可放松一些,不必那么拘谨。进来吧。”切斯曼回过身,在床铺上坐下。轻声回过一句“谨记于心”,鸿蒙紧跟着进了房间,站定在切斯曼身前。

    “那么,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陛下……”鸿蒙将手掌放在胸前,微微低下头去,“前些日子里您说,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找到您的兄长。于是我昨天去搜集了一些相关的情报,发现在附近的一些地区里确实流传着红龙的传说,我认为这可能与失散的亲王殿下有关。请看。”

    切斯曼依言看向他摊开的笔记,上面确实详尽记录着各种民族传说,且无一例外地出现了一个角色——迷途的红龙。他努力地把记在旁边的地名与之前学习过的现代地图联系起来,发现这些区域也确实与切斯科伦可能的逃亡路线吻合——他确实可用!欣喜于找到切斯科伦的可能性进一步增大的同时,他也为自己用人的选择没有出错这件事庆幸了片刻。只是这种庆幸注定不能持续太久。这些信息同样示意着一个问题:他过于能干了,能干得有些诡异——这使他更加确信此人是有备而来。

    但他只能用好这柄双刃的利剑。

    “不错,”切斯曼咳了两声,“看来我们的下一步动作有眉目了。”

    “是的,陛下。我认为,完全可以借今天的时间进行一些准备……如果陛下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就可以动身。”

    “不必。再多留一天吧。”虽然没有什么必要,但不让自己任由他摆布非常重要。

    “由您定夺。”

    “很好,那么我们后天清晨出发,前往马图乌斯。”

    在他身后,窗外的朝阳正在慢慢登上山顶。

    【摩尼戈尔文案库已归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