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人间异常VAPOUR » 第十二章 当我们追寻命运的岔路

第十二章 当我们追寻命运的岔路

    若干年后,当鸿蒙开始回忆一切,他将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一天,并如梦初醒般顿悟,他们早在这时就迎来了命运的岔路口。

    肌肤与眼泪的温度同时拥来,同样温热也同样冰冷。鸿蒙很快意识到,这大概是切斯曼自法伯罗斯死去之后第一次哭泣……“不,”这个结论很快又得到补充,“兴许是第一次展现出某种正常的情绪机能。”哪怕在这种时刻,他也维护着王族的自矜,以至于在感受到胸口的湿润之前,鸿蒙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在流泪。集中注意时倒可以听见那些在喉道里艰难冲撞的号哭,但它们很快又随着抽噎被悉数咽下。如果这所谓的自矜会夺走人们悲伤的权利,那它和诅咒到底有什么不同?——如果在几百年前,鸿蒙可能还会作如是想。但现在,他只是轻轻拍抚年轻人的后背,心里期盼着他能尽早发泄完情绪,好拾回一些足以让他们正常行动的理智。

    对于这个不近人情的期许,切斯曼·琴没有让他失望,但也没有让他完全满意。切斯曼确实很快恢复了平静,因为他睡去了,整个人靠在鸿蒙身上,鼻尖被摩尼戈尔的寒冬冻得发红,朝同伴那冰冷而坚硬的怀抱呼出均匀的气息。鸿蒙感觉到青年的肌肉自重逢以来前所未有地松缓,他这才明白:他甚至可能在那之后再没好好睡过一觉。好吧,趁这个机会多睡会儿吧。鸿蒙叹了口气,轻轻地把切斯曼抱进里屋,放在这房子里唯一还能称床的地方。给他盖好被子之后,鸿蒙退到客厅,开始为之后的旅程收拾行李。切斯曼已经睡熟,泪痕仍然挂在他的眼角。

    那是他们留在冈多拉山的最后一天。切斯曼刚刚睁眼就被拉上了行路,对此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无言地跟在鸿蒙身后。往后的几天,冷空气越发厚重。尽管有切斯曼的天赋傍身,两人赶路时总能顶着最好的晴天,但夜雪还是足以染白他们路线上的每一寸土地。走在这样的荒原上,脚印都变得更加漫长,把双脚在雪中拔出又踩下的时间里,从青年黑色的发梢与泛红的脸颊之间飘过的白雾也像是光阴的尾迹。如果开口,鸿蒙依然像往常那样和切斯曼说话,但他开口的次数变少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毕竟切斯曼并不怎么回他的话,遇到抛来的话茬,往往也只是轻轻地点两下头,下半张脸裹在羊毛围巾里,更看不清他的表情。总之,寡言使他看上去温顺许多。对于小国王的这种状况,鸿蒙并不认为殷切交流能使情况有所改善,也就非常识趣地闭上了嘴。

    对他来说,切斯曼的这种态度倒还方便不少。之前那个棘手的刺头毛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的切斯曼更像是一个乖巧的挂件,只会偶尔——大多是在夜晚——流露出一点脆弱,作为他残余的活气。起初,他一言不发,只是挪到帐篷门口,沉默地望着外面的夜色。如果鸿蒙有所察觉,且有那么一些闲心,就会过去摸摸他的头。这时他依然什么也不说,眼神也还追着帐篷外边的树影,但他会折起自己的双腿,蜷成一团,再用尾巴在身周围成个圈,把下巴浅浅地埋在手腕里边,直到鸿蒙撤开手才重新抬起头来。后来,鸿蒙猜想是自己把他哄得好些了,他不再挪腾到帐篷角落,而是不动声色地靠到鸿蒙身边,在离他一拳距离的地方坐着。然后鸿蒙照样抚摩他的头顶。

    而当陷入睡梦时,切斯曼口中常常传出痛苦的呓语,他不住地翻身、流汗,浮现出红色鳞片的手指把睡袋抓出爪印。这时,鸿蒙就从篝火旁边离开,钻进帐篷,把他攥紧的拳头从指尖一根根掰开,然后握在自己的手掌里;如果切斯曼闹腾得厉害,鸿蒙还会用掌心沿着他的脊椎抚过,或是轻轻地盖住他的额头。尽管掌心冰冷而僵硬,但在这样严酷的冬夜里,魑鬼的安抚似乎也显得鲜活。对鸿蒙来说,上次有过类似举动的时光至今已经太过久远,以至于这种感觉甚至有些新鲜;但不这样的话,夜幕时光就会显得有些太嘈杂了,看来他不得不担起这个责任。这些时候鸿蒙间或会想,这家伙学过太多关于怎么做好一个威权象征的知识,但自己却缺乏一个这样的象征,或者说,他潜意识里仍然需要一个能够同时作为避风港和引路人的长辈——考虑到切斯曼在这趟旅程里时不时表现出的急迫,鸿蒙猜想此前担当这一重任的是第二皇子切斯科伦。不然呢?要知道当他在梦里呼唤某人的时候,十句里有一句是“母亲”,九句是“兄长”。

    也许出人意料的是,即使常常这样腹诽,鸿蒙也从不真的认为切斯曼·琴是一个能被甜言蜜语轻易哄骗的小孩。甚至正好相反,他一直记得此人的上任职业是一国之君。如果说他在哪里表现出一种愚蠢到有点可爱的天真,那恰恰与孩童的稚嫩无缘:豢养出这份天真的并非宽容与无知,而是权力与傲慢。这位过于年长的鬼差还记得多年前的一次外勤,可视人间的一名君王在榻上奄奄一息,灵魂却无法进入纯白火山,不得不派出外勤组加以回收。最后检查结果释出,发现王后曾与大臣通奸,对这个女人的强烈恨意阻止了他的长眠。有几名年轻的同事将这憎恨的来源解释成对纯洁爱情的错误期许,但鸿蒙心想,这个死不瞑目的家伙大概只是难以相信一具附属品能够挑战他的威权,更无法容忍它的真实发生。切斯曼·琴哪里和那具尸体不一样呢?他顶多接受了更高贵的——用鸿蒙他们的话来说,更喜欢把自己装点成“人道主义”的教育,但当看见别人像摘水果一样摘走人命时,他甚至没有试图捂一下玛利埃·恩多立的眼睛。

    鸿蒙把自己牢牢钉进坡道半腰,向前伸手示意。红龙垂着头,无言搭上对方手掌,借力往上一蹬。但他这脚没能踩稳,惯性使得他身子砸进雪里,随之落下的积雪几乎把他全部埋住,只留下双角露在外面。他一点声音也没出,只是在沉默中站起身,重新握紧递来的手掌。坡上的积雪已经落了不少,露出灰色的岩块,这一次他不再打滑,蹬了上去。鸿蒙看了他一眼,转头爬上坡顶,继续重复这个过程。

    那话是谁说的来着?无害的暴君几乎就是个儿童。所以他鸿蒙可不认为切斯曼·琴的沉默是出于愧疚,至少其根源不在这里,这种通过鞭笞自己才能得以成立的感情,风味再浓也只是一层盖在表面的调料。他要是真的懂得愧疚,也不至于等到法伯罗斯死后才开始像个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就算他睡了三百多年刚醒,但至少那高山族女孩咽气之后,一个真正慈悲的家伙可不该是那种反应——“快点吧,小子,太阳可不等你”——说到底,他只是个统治者而不是尊菩萨。鸿蒙自认见过太多像他这样的灵魂:也许未尝不能被称作善良,但能被分给这种善良的永远只有地位带来的余裕、无伤大雅的剩余价值。作为华服上的勋章确实漂亮,但为之付出血汗却又有所不值,所以最终能够兑现的也就只剩居高临下的怜悯。如果尚有自知倒还好,但像切斯曼这种天真的主,往往更多是真切以为站在高处伸出手就算救济成功,丝毫未考虑过底下的难民能否实际够到那双手。想来所有那些教会切斯曼这套的人大抵也十分了解他,知道他唯有还抱着这种可恨又无辜的善良时才最好控制。

    那么他的沉默代表着什么呢?鸿蒙愿意将其称作君王疯病发作的一种症候。因为没有人胆敢对他不敬,所以沉默从来不可能是对自己的拷打,而是把除他以外所有人的生活搅乱的手段。想一想,在你已经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可以逼别人下跪的时候,看他们为揣摩你叵测的“圣意”而心神不宁,寝食难安,不也是一种任性的快乐吗?当你闷闷不乐的时候,观赏他人对你神圣威权的恐惧,不也让人欣然吗?如果说他目前看上去还算乖巧,事事都顺着面前我这个异邦人,那也只是因为强权永远对比它更强的人保有充分的敏感,好比豺狼总是最擅长靠味道识别同类。这不是说高位者都有着欺软怕硬的德行,而是说根植于权力系统里的本能会控制切斯曼·琴不要做出毫无筹码的反抗。不过,谁说这是他的错呢?你可以说,他目前还希望自己是,也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善良的;但由于一个既得利益者的善良终归有所局限,所以他自己恐怕也意识不到这些悄然养成的傲慢习惯。他生在帝王家,就像一个机械人似的,注定要被植入一些权力系统的运行机制。唉,这个可怜的家伙!他迟早得把自己给杀死一回。

    就在这个结论浮现于鸿蒙脑海里的同时,一座深渊陡然出现在他眼前。他定睛一看,发现切斯曼正在盯着自己。尽管总是被有形或无形的旅伴当作天真的孩童加以嘲弄,但切斯曼·琴毕竟是个从权谋和血海里走出来的长寿种,当他不打算表露出情绪时,青年漆黑的双眼,连同他身边如影随形的幽邃图景——他的灵魂,就会展现出一种让人生怯的沉凝。“抱歉,我刚刚有点走神。”鸿蒙自诩见多识广,竟也被他盯得有些发怵,只得率先认输,表面上是承认错误,实际只想快些从切斯曼眼前移开视线。

    切斯曼一时没说什么,他只是从鸿蒙眼下坐着的那块石头旁边直起身子,径直走到一旁,似乎打算开始处理刚捡好的柴火。

    “那个我来就行了。”鸿蒙冲他讲。

    切斯曼瞥他一眼,没挪地方。“你不止刚刚在走神。”

    说完,也许是为了生火方便,他换了个姿势,身体也跟着转了方向。鸿蒙看着他的背影,在短暂的神游后想到:“他可能是开始好些了。”此时,他们离开贡多拉山已有五天。

    他好些了吗?至少在鸿蒙产生这个想法的同时,切斯曼的心理活动确实并未显得有多郁结。事实上,他正在树枝劈折的声音里静静地盘算,鸿是否或多或少对他卸下防备,以至于已经开始在他面前走神——那么,这意味着两件事:“鸿”也许会说一些真话,以及他自己也许能说一些真话。

    鸿蒙并没有想到这些,看来无论多么神机妙算,他也有一些没能算到的事——他没能料到切斯曼此刻的想法,也没能料到在那些痛苦的呓语背后,出现在切斯曼梦境里的从不止他一个人。

    那之后又过了两天。鸿蒙拿上一床毯子,从帐篷里探出身来。就在刚刚,正值他独自欣赏朝阳的时间,切斯曼只裹着披风就钻了出来。他问对方是否企图冻死自己,没得到回答,他只得在百般无奈中往帐篷里跑。再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他看见切斯曼的背影。切斯曼站在山崖边,红日披在他身上,为他勾勒的轮廓介于角与血的颜色之间,也使整座山谷跟着发烫。佩剑安静地靠在他的腰间。

    鸿蒙凑过去。走到还剩几步远,刚要把毯子张开的时候,切斯曼回过头来,说:“早。”

    鸿蒙于是止住步伐。他定在那里,盯着切斯曼的脸,眨了眨眼睛:“你有什么话要说?”

    切斯曼移开视线。他先是看了一眼远方的太阳,但又很快低下一点头去。“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最近遇到的一些,嗯……情况。”他似乎是经历了深思熟虑,灵魂的姿态也显得异常平静——尽管它在这段日子里一直显得死气沉沉,但今天似乎更甚,竟已如铁球一般凝重,却又仍似远方的朝日一般,蓬勃而难以直视。

    “什么情况?”鸿蒙边折毯子边问。

    切斯曼做了个深呼吸:“简单来说,我似乎被某种灵体,嗯,或者应该叫……‘超自然现象’?”他谨慎地使用日渐熟练的摩尼戈尔语来为自己注解,“——给缠上了。”

    鸿蒙的手又停下了:“什么?”他面露困惑。

    “听我说。自从玛利埃·恩多立死后,我就一直在做噩梦。嗯?不,不是每天都做。但同一个噩梦一直断断续续地出现……我能确定它们算是同一个梦,鸿,因为梦里出现的一直是同一个人。”他很快补充道,“如果那算人的话。总之,它好像可以操控我的梦境,具体来说,就是能够随意控制我梦中出现的景象、事物甚至感觉,拥有我至今为止的所有记忆,以及可以化身为我认识的任何人。玛利埃死之后,它似乎以某种形式附身于我,并不时通过梦境对我进行骚扰。……不,我觉得这不是我的幻想。它是……它自称为神明。”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神明,切斯曼。”

    鸿蒙打断了他。刚刚他不时地提问,却从没用过这种音量和语气,所以这是一个有意的打断。同时,切斯曼发现他露出了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表情,哪怕他依然在微笑。切斯曼熟悉鸿蒙的微笑,将它们归为礼节性假笑,嘲讽性笑容,以及一种极其少见的、似乎包裹着某种哀愁的苦笑,总共三种类型。但他现在的笑容不属于这三者中的任意一种——它是一种平静到几乎冷酷的微笑,由于过于平静,所以必然是为了掩盖什么——在此时此刻,它似乎是愤怒。

    切斯曼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一股熟悉的不安正在回到他的身体里,当类似的眼神在过往人生中一次次向他投来,这种不安常常在他心头盘旋;但这不安又如此陌生,因为它从未这样强烈,几乎伴着绞痛。“你打断我了。”他又呼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根据它的说法——具体的我也没有完全理解,但大致上——它附身的那个人统领的人越多,它就越强。而它的权能是掌管疾病,所以玛利埃所遭受的瘟疫也是它一手造成的。现在它附身于我,似乎是期待我能重新统治这片土地,这样,它的力量也会变强。它也知道你,鸿。它还不止一次地叮嘱我,说有句话一定要照原样带给你……”切斯曼顿了顿,似乎是在确认鸿蒙不打算说些什么,“它说,我是被神选中的人。”

    “切斯曼,”鸿蒙轻轻地、斩钉截铁地叫他的名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神明,好吗?更不可能有什么东西会无缘无故地选中你,保佑你顺风顺水。你只是在像小说里面那样做梦而已。”

    他仍然站在那里,语气、表情、姿态,什么都没有改变,因而毫不费力地就将切斯曼置于绝望之中。但他自己已经并不在想这些了,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个灵魂的躁动。他太久没听人真情实感地提起“神明”这个词,以至于差点忘记了自己对这个智慧生命所有丑恶的集合体感到多么厌恶——他怎么会忘的呢,痴笑的人群,天空中盘旋的鹰鹫,祭坛的模样像是巨兽的骸骨……只要稍微想起一点,憎恨就会开始烧灼他的身体。可面对此情此景,在强烈的恶感中,他又感到某种悲戚:无论在哪个世界,人们的愚蠢还是不可避免地可恨,切斯曼又哪里不同呢?他自己可能也没有意识到,这种悲戚甚至勾起了一种愤怒,一种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受到的真切失望。切斯曼·琴一路上不慎流露的愚蠢在他眼里可全数归为天真,意即可怜的愚蠢,结果使他忘记愚蠢也可能是可恨的,天真的人也会有他无法怜悯的一刻——这几乎是一种背叛——我以为你也许有所不同呢?明知对方是一个熟读宗教经文的古典贵族,此刻他仍对切斯曼近乎苛责,某种程度上也拜这种不讲道理的失望所赐。而最终归结下来,不讲道理的失望又起源于他那不讲道理的偏执:憎恨在本质上总是没有理由的。

    但切斯曼同样不可能考虑这些,他只是感到不解,伴随着焦躁、窝火甚至委屈,过去那种熟悉的不安则悄然埋藏其下。他不明白为什么鸿蒙如此笃定却又毫无根据地否定他遭遇的困扰,更不明白这个向来最反对意气用事的家伙为什么非得这么抵触神明。“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世上一定没有这样的存在吗?你之前说你在的地方是所有灵魂的归处,好啊,既然你管理灵魂、掌控生死,那你不也算是神吗?”

    “哈……别开玩笑了。”鸿蒙上前一步,把毛毯和他的双手都狠狠扣在切斯曼的肩上。此时,笑容已经无法藏住他的失态:“好啊,如果我明明也像你一样生活,却只是因为有某种凌驾于你的力量,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干预事物的运行,就被定性为某种全知全能的绝对权威,那太好了,所有能管一下你的人不也都成了神吗?如果我现在把你杀了,只是因为你的命运是被我这个神明决定的,你也会笑着去死吗?随随便便地把自己的命运找到一个权威交出去,无论被它搞成什么样也毫无怨言,难道你愿意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吗?这么想被统治,真的能当好一个王吗?你以为屠龙战争就没有那帮上层的家伙们……”

    突然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再说下去。但已经太晚。越过那对红得扎眼的角,在鸿蒙视线的最远端,黑色的云层正在山峰背后迅速聚集,层层阻塞了日光,并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聚拢。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之内。然而鸿蒙很清楚发生了什么,在过去的两个月中,他不断领教着身边人的这项本领。紧接着,游蛇一样的光就出现在云缝里。在切斯曼那双写满了震惊与愤怒的眼里,他的灵魂几乎炸裂开来,正如风暴中心的海面那般翻腾。

    “……抱歉。”

    鸿蒙这才冷静下来。他迅速松开切斯曼,选择了率先低头,“我自己有过一些,嗯……遭到宗教迫害的经历,所以对这个问题比较敏感。我很讨厌神灵信仰,所以说了很多情绪使然的话,这我必须承认。”他听见雷声逐渐小下去,又将话题拉回正轨:“但是,切斯曼,我不得不提醒你,我认为我的话是有道理的。从你的描述里,我也确实体会不到任何现实感。要知道,心理压力过大有可能影响人的梦境,以至于它们都围绕着同样的场景设置和主题开展,鉴于你最近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我建议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个可能性。”

    切斯曼似乎并不打算立即和解,“……我现在才发现,你对我并不抱有多少信任。无论是我说的话,还是我的能力,都是这样。”他的眼神虽已平静下来,但仍没有多少光辉,眉头紧紧皱着,也不愿意对上鸿蒙的视线。“我就如此不值得信任吗?”

    鸿蒙这才发现,他们对彼此的定位可能已经出现了些许误差。他们确实承诺过相互信任,也在路上不止一次地交换私人回忆。但在鸿蒙看来,这都应当只停留在“共同利益”的层面。倘若有哪个瞬间发现自己在对方身上投射更多,也应当迅速控制住这种倾向——这与其说是出于某种合作道德,更像是由于资源需求方总是容易为供应方所挟持,无论这项资源到底是当前的现实利益,还是某种更加隐秘而柔软的东西。于是他坦诚道:“我信任你,切斯曼,在我们的合作上,我对你抱有充分的信任。所以我不明白……也许你想要一种家人或朋友之间的无条件信任?你把我当成切斯科伦的某种替代品吗,切斯曼?”

    他现在以为自己是那个理智的家伙,但实际却不一定如此。如果他当真处于完全的旁观立场,至少是真的能做到把切斯曼去人格化,当成类似于蛋糕或者金矿之类的资源来考虑,他也许反而会说:“这是个好机会。他估计是因为刚刚受过太多挫折,心灵极度脆弱,才向你寻求一些情感支持。你应该好好地安慰他,千万不要让他觉得你对他不够信任。这样,将来你不需要支付太多信任,也可以轻易得到他对你的信任了。而给出信任之后,让他给你其他东西也变得简单许多。”很难解释他为什么没有这样做,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想到这方面。他急于澄清两人合作关系的纯洁性,避免精神上的更多纠缠,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在害怕什么,又也许他只是单纯地对面前这个孩子产生了一点来之不易的爱护心——而他爱护一个人的手段就是令其远离那些他认为能伤害人的东西,包括不合理的念头,也包括不正确的人。

    事实证明,他这一次确实没能选出最优解。

    【摩尼戈尔文案库已归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