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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几缕亡魂

    郭府奶娘礼貌疏远地告辞揖礼,头也不回的自冷清凄凉的义庄院子,朝着喧闹接踵的街市走去。

    杨不留淡淡地点头,视线垂在郭奶娘那绚烂美妙的红裙上,犹豫了片刻,不死心地追过去问了一句,“若是案子结了,郭府当真……不准备替郭小姐收尸吗?”

    郭奶娘转头,疑惑地在这仵作姑娘身上来回打量,礼貌一笑,“若是官府掩埋需要银两,仵作姑娘说个数目,改日我亲自送到姑娘家里。”

    杨不留一怔,她压根儿没往这儿想,“不不不……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毕竟郭昔姑娘是郭府的人,就这么托付给我,怕是有些不合适……”

    郭奶娘闻言,僵硬地动了动唇角,“不瞒仵作姑娘,我们家老爷夫人早就吩咐过,二小姐有辱郭家气节清白,原打算在她不疯癫不会无故损害郭家名声时将她逐出家门,可谁知她自己跑了出去,如今……算死得其所,尸首不要也罢,仵作姑娘若是觉得不便,只当作暴毙街头的尸首处理便是,无需立什么碑牌。”

    这话算是说绝了。

    杨不留隐忍地叹了口气,抬眼望进郭奶娘明显不耐的眸子,欲言又止。

    郭奶娘抖了抖花香四溢的手帕,轻轻在脸颊上点了几下,自觉善意的补充提醒,“若是有需要调查取证之处,还望姑娘知会知府大人,小少爷近日要考试,有些无理的忌讳,劳烦诸位带刀的捕快大人莫要踏着郭府正门的门槛——绕着院墙走几步便是侧门,敲了门,自会有人带诸位大人到小姐的屋子里一探究竟。”

    义庄热闹了半日,有来有往的人都散了去,只剩下一院子的凄冷清凉。

    诸允爅撂下毛笔,把誊抄的尸单交递给候在一旁的王苟,听他赞叹了几声,笑着挥手让他快些送到知府大人手里。

    王苟利落应声,一溜小跑,轻巧地跳过义庄的门槛,险些跟送人回来的杨不留撞了个满怀。

    小捕快跑起来虎噔噔的,肩膀生生磕在杨不留身上,磕得她一趔趄,退了一步才站稳。

    王苟许是头一次参与查破如此厉害的案件,脑袋顶上刻着“兴奋”两个大字儿,他勉强扶了杨不留一把,腿脚却先于身子要跑开,匆匆道了声歉就撒丫子没了影儿。

    杨不留站在原地停顿半晌,转而脸色如常地进了义庄院门,瞥见肃王殿下老大爷似的在院子里踱着方步闲晃,笑了一下,没说话。

    诸允爅却被杨不留这一笑笑得心尖儿一疼。

    在肃王殿下看来,杨不留同他算是一类人。不太喜形于色,不大怒表于情,一肚子愁肠纠结也能消化成面无表情,至于表露出来多少情绪,全看身边是何人,此时又是何种心情。

    与他们而言,笑是最好的掩饰。

    哪怕心在滴血。

    不过杨不留此时充其量是情绪不高。诸允爅一边儿诧异着自己反应过激,一边儿踱着方步追在她身后问了一句,“那个奶娘说什么了?”

    “说是让官府按照处理遗路横死的尸首的法子处理掉郭姑娘的尸体。”杨不留一耸肩,转身双手撑门,把诸允爅挡在正堂外,“既然她话说得决绝,那我也只能按照在乱葬岗的习惯来了。”

    诸允爅看着杨不留眼睛里的冷光打了个寒颤——这丫头像是生气了。

    杨不留却又笑了一下。

    “殿下还是别进来得好,郭姑娘尸首已经腐溃了,开膛破肚的,怕是味道不大好闻。”

    诸允爅对于尸体承受的底线止步于血肉模糊剥皮扒骨。至于那一肚子臭水白蛆的景儿,肃王殿下暂且不敢恭维。

    他老老实实地在门外长凳上捂着葱姜汁沁过的布帕,闷声瓮气地跟杨不留说起在温如珂那儿听来关于宋之绪的陈年旧事,说到最后没了话,诸允爅自己在院子里坐得透心儿凉,便开始胡乱搭茬儿。

    “不留,你这一天都没吃东西吧?”

    “……嗯。”

    “你想不想喝点儿水?”

    “……殿下,你能闭嘴吗?”

    诸允爅这才反应过来杨不留这会儿是在开膛破腹,说些吃吃喝喝的事儿些微的不合时宜。

    “……能。”

    杨不留倒是没料到,诸允爅应了话之后竟真的没声儿了。

    她在气味儿冲鼻子的布帕底下笑了一下,真心的。

    乱葬岗里近三年的功夫不白练,杨不留熟稔地剖开皮肉又缝合,末了燃了炷清香,在泼了醋的炭火上跳了几遭方才推门。

    院中人此时正手持一柄折扇,于院中翻飞挥舞。

    诸允爅出身行伍,刀剑出鞘只为取人性命首级,一招一式狠戾生风,但此时以扇代剑,剑气敛起了锐利的锋芒,扇尖嘶嘶风起,陡然露出几分粗犷的温润之气。

    生而矛盾,却亦都是他此人。

    杨不留既未出声也未打断,只自顾自地整理妥当,便抱着木箱坐在正堂前的台阶上,怔怔地望着诸允爅的方向。

    诸允爅余光瞥见杨不留,也未吭声,挽了几个花哨的剑花,直瞧得杨不留眼花缭乱,惊叹不已。正此时,扇尖却突然一转,剑气径直朝着杨不留的方向劈风刺去,衣袂蹁跹震颤,厉风霎时停在只留寸余的杨不留眼前。

    杨不留没错后半分,甚至连眼睛都没眨。

    诸允爅翻腕收了扇尖,这才见杨不留眨眨眼。诸允爅噗嗤一乐,好奇不已,“这若是一柄长剑,你可就小命不保了,不怕扇尖戳你的眼睛啊?”

    “怕。”杨不留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笃定,点头又摇头,“但我不怕你。”

    杨不留说完这话自己也是一愣,怕是闹出什么让诸允爅觉出冒犯的歧义,手足无措地支吾了片刻,“我的意思是殿下不会平白无故伤害……”

    杨不留这姑娘向来坦荡,任说出什么惹人误会的话也一本正经不去多言,一解释反倒心虚,让人不由自主心里痒痒地生出逗她的心思。

    诸允爅收了折扇,顺手捞起杨不留的木箱带子,“不会平白伤害什么?不留,刀剑无眼,若是旁人拿刀尖儿对着你,十之八九都是要取你性命,难分敌友,可要记得躲命。”

    诸允爅对她眨了眨眼,“但只要我在,我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记住了?”

    杨不留一怔,没搞明白肃王殿下这闹得是哪一出,见他一副你不答话就休想回家的表情,也眨了眨眼,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记住了。”

    话虽这么说,可碍不过杨不留自己心里折磨自己。

    杨不留这一天围着三具尸体转,头晕眼花脚下发软,心里还惦记着被郭家弃之不顾的郭昔姑娘,回药铺这一路上像是霜打的茄子,发梢都耷拉着打蔫儿。

    诸允爅总担心这姑娘下一刻就要翻着眼睛晕过去。

    杨不留微微侧身,瞧着半护在她身后的诸允爅,脑子还在琢磨着能从尸首上推断出关于凶手的蛛丝马迹,“在尸体上留下下次杀害的目标之物,若是一次可能是偶然,但两次就不见得了——这个凶手明摆着是要挑衅,或者说,他认定我们即便知道他的目标,也根本找不到下一位有可能被杀害的姑娘。”

    “我觉得,他在杀害郭姑娘时,应当还是想过借机自我开脱的。因为依着郭奶娘所说的,郭昔不能吃花生果,而我又在郭姑娘舌齿之上发现了花生的碎屑,若非是开膛破肚,一般仵作都会认定郭姑娘是犯了喘症而死……可郭姑娘腹中根本就没有花生的味道和残屑。”杨不留略一思索,“但梅雨姑娘的死因就简单直接了许多,感觉他……”

    街当中有个推车卖货的撞翻了挑担卖豆腐的扁担,白花花的豆腐碎落一地,两个小贩吵吵嚷嚷,周遭便围上了几个贪图便宜的,搂走还算完整的豆腐块儿,拿回家凉水冲洗便足矣饱腹。

    “杀人似乎已经从事出有因,变成了发泄,或是癫狂的炫耀……”诸允爅搭着杨不留的肩膀,半揽着她从拥挤的人群中央快步走到旁侧人少些的地方,“我在北境战场上见识过这种人。许多征召而来的官兵原先都不过是寻常人家的男子,第一次上阵杀敌时自己痛苦折磨了许久,第二次还会怀疑自己杀人究竟是对是错,待到第三次第四次渐渐杀红了眼,便愈发的喜欢鲜血淋漓的恣意感。”

    言外之意,也许郭姑娘并非是凶手手底下的第一缕亡魂。

    杨不留又想起那堆河底白骨,忽然一阵头疼,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从人群中挤出来,诸允爅便不再紧贴着杨不留前行,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也不多言,由着杨不留脑子放空出神。

    魂魄堪堪飘在头顶的杨不留眼神飘忽地走过一个卖荷包的摊位,骤然停住步子,退了回来,稍稍恢复了些精神气儿,“殿下,你不是想要香囊——”

    杨不留在荷包上翻翻捡捡了一阵儿,忽而转身去寻那个小孩撒娇似的要香囊的诸允爅,这才发现人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

    杨不留的钱袋搁在木箱里,光杆儿一个,原本打算去找诸允爅,又怕两相错过,只能站在原地傻乎乎地等着诸允爅过来寻人。

    杨不留倚在小摊旁边,跟卖荷包的大娘闲扯了几句绣荷包的技巧针法,忽而觉出头顶轻轻压上了什么东西,一旁的大娘当即春心萌动似的捂着嘴笑了两声,“诶哟,姑娘,你相公待你真好。”

    “啊?不是,他不是……”

    杨不留眨了眨眼,这才摸下头顶上的物件儿,定睛一瞧,竟是一枚精致的花环,素白澄黄,淡雅得紧。

    杨不留先是惊喜不已,拿着花环端详了半晌,抬头瞧着诸允爅一副讨要表扬的傲娇表情,欲言又止的有点儿嫌弃。

    “殿下。”

    诸允爅扬眉,“怎么样,喜欢吗?”

    杨不留艰难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有没有人告诉你……菊花……不太适合给姑娘编花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