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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身世初现

    杨不留指尖一顿,缓慢地坐直身子,抬眼微微带笑,“十九年前啊……十九年前我还没出生呢。”

    她话说得很轻,甚至带了点儿揶揄的语气。温如珂闻言怔了一怔,猛地一拍脑袋,尴尬地想为自己的鲁莽致歉,却见杨不留忽而平静地望进他的眼睛,缓缓问道,“不过……大人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为何”。她不问“何事”却问“为何”。

    温如珂犹豫了片刻,“杨姑娘可是知道些线索?”

    杨不留一错不错地看向他,起身从卧榻走到桌旁,见温如珂跟过来,这才一边斟茶一边轻声道:“师哥没跟您说过吗?我娘亲就是从京师跑到这儿来的……”

    杨不留抬起茶壶,悬着手腕,怕他误会,又补充了一句,“……我娘跑到广宁时已是身怀六甲。我是我爹在她死了之后收养的,听我师父那意思,他俩八成都没见过面。”

    杨不留说话的语气有些心不在焉,云淡风轻的样子像是对自己的身世毫无纠结毫不挂心,温如珂求解心切,全然忽略了这是个极有可能触及她痛处的问题。

    云淡风轻不是装的,杨不留确实不曾执着于她身份成谜的父母。从她有记忆时起,拉着她的手满山遍野胡闹的人是大事小事皆能一笑而过的杨謇,教她梳头穿衣学医规矩的人是嘴不饶人心中清明的言归宁。杨不留如今所处境地不过是上一辈人的抉择所致,她既非是被遗弃,更没有因为身世之谜遭过唾弃,所以她本不在乎那些遥不可及的过去。

    但凡事禁不起一再提及——提得越多,那些原本熟悉的情节变得越陌生,而习以为常的陌生里会滋长本可以沉寂致死的感情。

    温如珂好死不死的偏生这会儿脑筋不灵光,追问,“那杨姑娘可否知道,你娘亲为何孤身一人从京师跑到这儿来?”

    杨不留脸色变了一瞬,眨眼恢复如常,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这个……我还真没机会问……不过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浑身是伤的从应天跑到广宁,想必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大人还是别再深究为好。”

    “别再深究”这四个字被杨不留咬得很重,重到温如珂甚至觉出里面藏着一股不太明显的咬牙切齿的味道。他被凑巧卷进房间的秋风激得一抖,这才冲破叠嶂从自己满心的臆断里闯出来。

    他转头看她,却被她眼底的那抹深色骇了一跳。

    杨不留沉着脸,不见得表情有多沉重,也不像那些老学究吹胡子瞪眼睛非要把自己的眉头或是嘴角折磨出几道深深的皱纹。她只是面无表情,甚至有意无意地勉强自己微微翘起唇角,让她看起来没那么苦大仇深。

    温如珂不才,小时候拖着病躯没少跟诸允爅胡混。他依稀记得某一次哥俩联手给少傅大人下了迷魂药,把毛发旺盛的小老头儿剃成了一颗光溜溜剥了皮的鸡蛋之后,他在他爹脸上也见过类似的神情——当然,杨不留不可能像他爹似的,就差把“大逆不道”四个字写在脸上,她这一张白白净净的面皮,也就那双深色的眸子让他胆战心惊。

    但单单一个眼神也足够让许久没此体会的温如珂哆嗦一阵的。

    大抵是温如珂一时慌乱无措的表情合了杨不留的心意,她放下茶杯不再盯着他,微微欠身行礼,转身欲要告辞离去。正愣神的温如珂却追着她出了房门,诚心地致以歉意。

    “方才是我鲁莽了,还望杨姑娘不要介意……”温如珂愁苦纠结布了满脸,“只不过是家父临终遗言,托我寻人,我才……姑娘千万别动气。”

    温如珂这话算是给彼此一个缓和的台阶——他并未说明要寻的这个女子是何身份,却又表露出信任,将寻人的缘由透露出几分。若是两厢当真有疑惑重叠,或是杨不留心中隐隐有偏重于此的猜测,日后也好再谈。

    杨不留勉强提起笑意的脸这才缓和自然了些。她心里百转千回,面上不显,只是背起木箱,飘飘然转身告辞离开。

    府衙大门口的衙役跟杨不留相熟,看见她背着木箱走向门外,碍着正在当值,挤眉弄眼地跟她打招呼,却极其罕见地被向来春风化雨不笑不言的杨不留无视了。

    她目不斜视地迈步出门,走出大门几步才猛地恍然回头,看向摸不着头脑的衙役,歉意的一笑,却没什么力气开口寒暄,只挥了挥手,提了提装着头颅的木箱,打算先去义庄看看。

    可义庄里哪儿有什么可看的东西。除了散发恶臭的尸体就是惨白凄惨的骸骨,杨不留就这么抱着一颗头坐在院子中间,无知无觉的神思飘远。

    义庄这么个阴森凄凉的地方连通生死,最适合排解掉莫名其妙生出的郁结委屈。

    失踪了许久的那只郑家的“破案灵猫”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回来了,脏兮兮地趴在义庄的屋顶,依旧不亲人,即便认得杨不留,也只是高高在上地睨着她,没屈尊挪动半寸。

    杨不留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世无关紧要。她对于温如珂的追问其实并不生气,充其量只是一种对于并不熟悉的人过多谈论她家事的一种轻微的厌恶感……而让她不得不用沉厉颜色掩饰的,是温如珂提及此事时,杨不留心中突然爆发的不安。

    这段她本无需在意的过往背后,潜藏着至今无解的疑问——她娘,方苓,究竟为何要从应天府离开?

    如果是在名门望族的大户人家,丫鬟与老爷私自交融,怀有身孕,即便理应隐藏驱逐,多半也要等到诞下婴儿之后辨别男女再行决断。若是按着言归宁曾说予她的经过来看,她娘亲方苓很显然是离家之后才发觉身怀有孕,而且衣着虽简便,却是有钱人家妾室之上才能有的装束打扮,否则也不会被彼时在山寨里当土匪的言归宁带上山……

    再根据言归宁虽早早交代她的身世,却对于个中缘由三缄其口的态度来看——杨不留陡然生出一种,她这个不知容貌的娘亲方苓,十之八九是个大麻烦。

    杨不留叹了口气。

    她给云思姑娘的头暂且找了个安放之处,收拾掉木箱里残余的血污,又在一盆燃着的苍术烟雾里修行似的坐了片刻,这才慢吞吞地锁好义庄大门。

    正此时,余光里一个红彤彤的身影朝她扑过来,“姐!”

    尹星桥是那种极为典型的骨子里头长肉的身形,细长的身姿,敦实的分量。她这一扑,差点儿把杨不留嵌到义庄大门的门板里去。

    杨不留被撞得头晕眼花,脖子被尹星桥勒得快喘不上气,正挣扎的功夫,一个衣袂飘飘仙风道骨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笼在她俩头顶,他在尹星桥的衣领上一提,自在怡然地把挂在杨不留身上的秤砣拎了下去。

    杨不留匀了口气,只见那个白衣白袍的男子按着尹星桥的脑袋,不轻不重地开口,“道歉。”

    尹星桥这才瞧见她这一扑竟害得杨不留的脑门儿在门板上磕出了一个圆润的红印,眼看着还有肿胀成包的趋势。

    尹星桥内疚,杨不留不在意地握着她的手,瞥见男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们的视线,又赶忙松开,轻声点头,“孔先生。”

    一派仙风道骨的男子正是尹星桥心心念念的小师叔孔安。一看风水二卜卦,三做堪舆四写符,坑钱坑得水到渠成,但奈何人长得漂亮,又是一副天生清高话不多的长相,数不清的富家夫人乐意上这个当。

    杨不留跟这个孔安不算熟悉,但因着尹星桥的缘故,第一次见面叫他“孔大师”“孔大仙”“孔半仙”叫得他嘴角抽搐,所以便一直以孔先生称呼。

    孔安一身白衣,背后却背着一个花补丁的包袱,看着有些滑稽。

    杨不留跟孔安没话说,便转头问星桥,“你这是去李府了?”

    尹星桥惊讶得很,“诶,姐,你怎么知道的?”

    杨不留便笑,“你瞧瞧自己这一身行头。这个时辰请你的……应当是家人死于非命的,有钱有势还是枉死——也就只剩下李府了。”

    尹星桥出门做生意按着给出的价钱置办了三套行头,今儿这套全红的最贵,想必报酬最丰厚,不难推测去处。

    尹星桥亮晶晶地瞧着她,还揪着孔安的袖子,“小师叔,不留姐好厉害啊!”

    孔安没说话,只是一扭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杨不留看着孔安的反应笑着摆了摆手,继续对尹星桥问道,“对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尹星桥一拍巴掌,“看热闹啊。刚才在李府听老赵说那个李家少爷会易容。我以前也听小师叔说过,有那种可以易容得一模一样,别人分辨不出来的……但只是听说,我还从来没见过,所以就想来看看到底能易容成什么样。这不往衙门去嘛,想着能不能碰上。”

    “看热闹”这三个字跟孔安的这幅冷淡相显得格格不入。但只消尹星桥跟他提,他便一定会陪着这个小丫头去,有时候还会充当人肉梯子。

    杨不留有幸在某次围观凶案的热闹的人群里瞧见过这张脸,生无可恋的表情让人记忆犹新。

    “刚才我师哥跟着肃王殿下、鄢将军去抓人了,估计一会儿应当就能押回来……不过要看犯人得到大牢那边,今晚应当不会过堂审理。”杨不留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孔安,“不过……孔先生以前竟也知道易容术?”

    孔安垂眸不语,尹星桥怕是他小师叔不爱说话的毛病犯了,便主动搭话,“那是自然,小师叔说以前还有人来求教我师父学艺呢。只不过我一共也没见过我师父几面,都是小师叔告诉我的。哦对了,今天我从李府出来看见一人,我还觉得眼熟呢,这么一说,好像那人也跟我师父求过艺学易容。”

    杨不留附和的恍然了一声,眼神却仍旧落在孔安身上,“有关易容术,书上倒是有不少记录,可我还从没见过真有人会这种易容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星桥师父倒是厉害。”

    书中记载的易容术没有那么玄乎其玄,一种是依照所模仿之人的五官装扮凭借脂粉伪装涂抹成极为相近的模样,另一种则是制作假面具,揉捏成被仿之人的长相。但二者禁不起细细打量,而且一般面容僵硬,并不适用于朝夕相处甚为熟悉的情况。

    但孔安显然是见过,或是知道这般技艺的由来所在。

    尹星桥无知无觉地夸着她的小师叔,胳膊肘往外拐,“我师父那老头一天到晚的正经的不会,就会这些歪的邪的。还是我小师叔厉害,卜卦观星啥都会。”

    孔安摸了摸尹星桥的头顶,提了提她的包袱,终于肯看向杨不留直视他的眼睛,似是知道她眼神里想要探究的问题。

    他轻轻地开口,“西域。”

    杨不留登时一皱眉,“星桥的师父是从西北而来?”

    孔安点头,状似无意地捂住尹星桥的耳朵,把她拉过来,护在身后。

    “境外。”

    府衙。

    曲尘强弩之末的一撅哒被宋铮一脚踢得快半身不遂,等他把人用铁链捆成死猪,鄢渡秋早就抱着既受伤又惊吓的董夜凉没了影儿,大抵是找柳神医瞧病。

    追着三位武艺高强的大爷跑到将军府的衙役累得眼冒金星方才把曲尘押回大牢。

    诸允爅亲眼见这个冒充他部下的骗子入狱落锁,便随宋铮从屋顶落到温如珂那儿,打算跟杨不留一同回药铺——可等进了门才发现,他想象中应当坐立不安等着他们回来的杨不留早不知所踪,温如珂正盘腿坐在一盘残局跟前,抓耳挠腮薅头发,看起来苦不堪言。

    宋铮怕他把头发揪光了,扣下他的手腕,“大人,怎么了?人都抓住了,你这闹得哪门子心?”

    温如珂撇嘴,“那我坦白,你跟殿下帮我出出主意。”

    诸允爅本来见着杨不留不在就要溜,可这会儿被点了名,只好坐回去,斟了杯茶等着听,“说吧。”

    如此听他说明跟杨不留不欢而散的来龙去脉,诸允爅心里一抖,拧着眉,没说话。

    宋铮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他一听温如珂打听杨不留的身世,当即就蹿了火,也不顾什么身份尊卑,指着温如珂的鼻子,险些破口大骂,顿了片刻才嚷嚷出声,“你这不是在她伤口上撒盐吗?”

    温如珂显然没料到宋铮会有这么大反应,可属实是他不妥在先,被数落得委屈也只能忍着,“我那不是因为看她没什么反应,一时忘了形……”

    宋铮沉默了下来,好半晌才出声。

    “我师妹这个人啊……这辈子就两件事儿耿耿于怀,一个是我师父被诬陷枉死的缘由,另一个就是她娘当年离京的前因。你倒好,前一个还没查出个四五六呢,现在又开始打她身世的主意……原本我还跟老言说让你帮忙问一问应天府各处的大户人家有没有什么风声,你说说你……”

    诸允爅捉住他的话柄,忽然道,“我之前让无衣四处打探过,不是说不留的娘亲是被夫家抛弃才跑到广宁府来的吗?难道她娘亲竟是从应天府跑过来的?”

    宋铮翻了个白眼儿,他怎么把这茬儿忘了——这还有一个偷摸查过他师妹底细的人呢。

    也不知道杨不留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家人没一个得以善终的也便罢了,逝去的父母身前竟还落下那么多疑难杂症。

    宋铮叹了口气。

    “诶我说,你们差不多得了啊,我师妹本来不怎么在乎这事儿,你俩能不能别总勾着她不放?”

    诸允爅看向表情忽而多云转晴的温如珂,也觉得此事的缘分似乎有些微妙,“你方才说……大户人家?那宋捕头可知,不留娘亲的名讳是什么?”

    宋铮不解,“人家的名讳我哪知道,去世这么久了,我也没见过不留去哪儿祭拜过她娘亲……我只是听老言说过,我师妹她娘亲的衣着谈吐都不像是一个不识书礼的寻常人家……你俩这表情,什么意思啊?”

    诸允爅似笑非笑,自顾自道,“倘若真的如你所说,那不留的身世之事,还真就不得不追着不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