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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侥幸心意

    被宋铮认定心怀不轨的两位京中人士认真仔细的就杨不留的身世剖析了一番,秉烛起劲儿得仿佛讨论的是什么动辄关乎天下苍生的大事。

    这人中龙凤要是家长里短起来,寻常人也是望尘莫及的。

    宋铮没能逃过一劫,老妈子似的被温如珂胁迫着絮絮叨叨说起他师妹小时候的趣事,俩人甚至还就“师哥”和“同父异母的亲哥”哪一个理应更亲近的问题争执不下。

    虽说此事隐隐约约有了一撇,但禁不得仔细推想。笑闹过后,诸允爅便趁着宋铮不在,十分及时地给温如珂泼了一盆冷水。

    “且不论不留是否真的是你温家遗落在外的女儿……即便她是,但当年二师娘为何离开之事尚未查清,这个妹妹,你当真敢认吗?”

    温如珂皱起眉间,脸上洋溢着为人兄长的喜悦劲儿眨眼就散得一干二净。

    从得知此事起,温如珂心里便绷着一根弦,不提便罢,稍一触碰,便拨得他整颗心都在颤。

    温如珂一言难尽,迟疑了片刻。

    “只要她是,我温家便认。”

    “不论来路?”

    “不论来路。”

    诸允爅此问并非毫无道理。

    温家二夫人确是来路不明的。

    当年旧事他们这些小辈并不清楚,虽说温二夫人离开温府之后便无人再提,但温如玦和诸允爅多少是有些印象的。

    温如玦那时刚记事,知道二夫人原本是被人当街殴打的罪奴,诸允爅记得的事情少一些,只隐约记得他喜欢的温府小姐姐嫁给了他的老师,气得他仗着皇子的身份在洞房闹了一整晚。

    温仲宾在朝堂之上清高自持,府中并蒂双姝以礼相待,本该是令世人羡慕的。

    可却仿佛一夜之间,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迷雾便突如其来地弥漫在温家大宅的屋顶。温仲宾是开国重臣,不拜高位,不任相职,身为朝臣,胸中的志向,手中的刀剑,指的尽是动摇国土的贼人——可奈何朝局刚稳不过两年,竟有人要将温家拖入结党营私的混沌泥潭。朝中才清明几日,温仲宾自然不会作壁上观,可他这一番作为,注定要把诸多的仇恨拉扯在自己的身上,只要朝中一日有人忌惮,温家便永远都是一枚恨不得让人万箭穿心的活靶子。

    更何况还有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在睨着他。

    温仲宾曾如此,温如玦和温如珂如今亦如此。

    温二夫人便是在温家草木皆兵之时悄无声息的暗自离京,温家上下除了温仲宾以外无人知其缘由。可预料之外的是,暗中护送的护卫行至途中竟发现二夫人害喜久驻,当即回禀,然未等消息送到温仲宾手中,二夫人竟孤身一人甩开了温家安插在她周围的护卫,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家几日之后起了一场大火,二夫人火场中不幸离世,秦相念其闺秀早逝,甚至还亲临灵堂送行。温仲宾自此闭口不提,直到病榻终前,才同温如玦温如珂坦白了多年一直派人留意找寻二夫人的消息。

    温如珂问过温夫人此事的缘由经过,可温夫人亦不甚清楚二夫人离京的前因后果——她只是从温仲宾那儿得知,二夫人所做所为,皆是为了保全温家和她自己的性命。

    一名来路不明的女子竟可牵连温家满门,那她的生前身后,该是何等的危险重重。

    当年形势危急,温家不得不容一位妇人暂解燃眉之急。如今四方涌动,温家却断然不能再蛰伏无声。

    温如珂叹了口气,抬头望见诸允爅一脸比他还严肃的表情,忽然觉得好笑,“我们家的事儿都是长年累月留下来的疑难杂症,即便我爹是殿下的老师,温家有何变故,也不会牵累殿下太多……”

    诸允爅睨了他一眼,脸上一副“你敢小瞧我”的表情,温如珂却忽然耳清目明,“哦我明白了……殿下你其实是担心杨姑娘吧?啧啧啧,重色轻友——诶不对啊,你大晚上不回去,赖在我这儿干什么?不行不行,说,你是不是对杨姑娘作甚么鲁莽的事儿了?……”

    诸允爅不搭理他,抠了抠耳朵往卧榻上一歪,扔出一个坐垫糊在温如珂那张聒噪的嘴上,“睡你的觉去!”

    翌日清晨,府衙门口早便熙攘,围观知府大人升堂审理“易容案”。

    府衙大牢里的老钱尽职尽责地连夜收拾了曲尘一顿,他一夜未睡,整个人失了生气,看见候在大堂之上的董夜凉也只有力气瞪了瞪眼睛,心无半分悔改,无奈力不从心。

    曲尘不做挣扎,但却一言不发。温如珂厉喝了几声,见他宛如一头死猪,也便不再费自己的嗓子,二十大板伺候了他一番,方才逼得他开口认罪。

    昨日,王苟在曲家井中发现了曲尘沉尸所用的一对石锤里的另一只;城门甫开,便有海安县的捕快来报,说在云间山庄后面发现了几间地窖,本是冬天存储粮物之用,因着其中最北一间挨着引活水进莲花池的山泉,窖中潮湿闲置,吕大人带人在地窖里发现了清理残余的血迹和捆缚郭昔的宽布条,以及用来把梅雨吊在树上的几捆剩余的丝线和杀人的短刀。

    李家人在西山山庄后的荒山林里竟真的发现了夏遖。夏遖身中一刀,伤口已然愈合,却因着似乎被狼叼走舔舐过,留下了一道惨不忍睹的疤。人虽然尚有一命,可惜感染了狼牙上的毒,疯癫得瘦骨嶙峋,见人便咬。温如珂原本跟夏家协商,想让夏遖在堂上作证,无奈她已然不受控制,担心会无意伤人,末了只能被捆住手脚,由满脸愁容的博易带回夏家武馆。

    末了这世上能够指认曲尘恶行的,竟只剩下让曲尘一念之差步入深渊的董夜凉。

    温如珂顾念董夜凉身上有伤,案有落定便准允鄢渡秋带她出了府衙大门,转念一想,又把那个没什么事儿的宋之绪拎上来细细盘问,吓得他头晕腿软方才当堂放人。

    此案至此尘埃落定,今日又收军情的鄢渡秋即便再不舍,也该重新担起镇守护卫东北边境的责任了。

    鄢渡秋一路送着终于不必禁足的董夜凉回了涵翠楼,没进门,也没瞧见闲来无事趴在楼上小窗偷笑着看热闹的姑娘们。

    鄢渡秋抬眼估了估时辰,垂眸看向始终微微弯起眼角瞧着他的董夜凉,叮嘱道,“卫所近日并不平静,我……大概需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恐怕,来不及看你的涵翠楼重新开张了。如果置办酒楼的时候有什么人欺负你,你就到将军府去,小梁小齐都在,我也说过,让他们偶尔过来看看……”

    董夜凉眼睛一错不错,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分,“我知道。”

    鄢渡秋诧异于自己竟也会生出些为美人可不顾天下的心思,自嘲一笑,知道若是再叮嘱几句,保不齐他真要冒出什么撂挑子不干的念头,只好转移话题,“……我还是没弄明白,张婶儿说,来的那个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你到底是怎么就能一下子看出不对劲,想到拿佩剑试探呢?”

    鄢渡秋平素在广宁府内,并不常随身佩剑,尤其是在便装出行之时,毕竟刀剑无眼。但他往来进出城门身着披甲时必然是剑不离手的,所以在旁人看来,佩剑于武将而言是理所应当,提及这个问题时,曲尘自然不会生疑。

    董夜凉故意卖了个关子,笑眯眯了半晌才道,“其实特别简单——眼神。你自己从没见过的,你看向我的眼神。”

    鄢渡秋一怔,登时耳朵通红,羞臊起来,“我……我看你什么眼神?”

    董夜凉沉思,琢磨了一个词儿,“嗯……含羞带怯?”

    鄢渡秋愣了一下,听出她是在闹,也便不再继续追问,只好无奈地笑了笑。

    鄢渡秋身边的惊尘在地上踏了几声。

    惊尘是鄢渡秋亲手接生驯养的战马,跟董夜凉仅仅有过几面之缘。可这平日里趾高气昂恨不得脖子扬到天上去的惊尘却主动拱了拱董夜凉的手,引着她抚了抚脖子。

    董夜凉眉眼带笑,摸了几下,又搂住惊尘,伏在它耳侧低语。

    “你要好好把我的将军带回来啊,我可等着呢。”

    “易容案”审理造册直忙到未时。诸允爅在堂上听审,听到最后几乎快睡昏过去,半梦半醒之间看见数不清的人在他面前撕开伪装的脸皮,露出血淋淋的筋骨。

    诸允爅自己把自己吓得从椅子上翻下去,站在原地晃神了半晌,一旁正在大堂洒扫的衙役十分有眼力见儿的提醒,“殿下可是睡醒了?我们家大人说让我告诉您,杨姑娘一直没见着人,他跟宋捕头去药铺接小来音去了。”

    诸允爅一顿,又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方才出声,“……知道了。”

    肃王殿下有些情怯。

    诸允爅其人,可以云淡风轻,也可以混蛋流氓,必要时,甚至可以摆出一副青灯古佛自在我心的大道坦然。

    但他从见到误认为是女鬼的杨不留第一面开始便觉得不对劲,在她一望到底的目光里,他所有的佯装都溃不成军。

    她的坦荡磊落带着一股江湖儿女的侠气,却又含着市井烟火的狡黠氤氲。

    肃王殿下断然不会想到,云间山庄里一次并不彻底的坦诚相见,彻底撕碎了他心存侥幸的胡闹扯皮。

    说来也是好笑。肃王殿下走南闯北,见过秦淮河畔令人流连忘返的美人,见过番邦妖娆惊艳的公主,见过世家深宅里端庄大气的千金,却莫名其妙的在看着一个如同从水里捞上来的实心粽子时动了心弦。

    若是胡闹,诸允爅信手拈来胡天海地。

    可若是当真了呢?

    可若是杨不留不把他当真呢?

    一路闲闲散散地回到气氛诡异的药铺,诸允爅被宋铮拽去趴着门缝听言归宁和温如珂促膝长谈了近两个时辰。直等送走了人,诸允爅自顾自地坐在前堂等到落日,杨不留才一脸疲惫的进门。

    今天整日未见,杨不留既非有意避开探究她身份的温如珂,也不是故意躲着尚且不知其已然揣着微妙心思的诸允爅。

    “易容案”四死一疯,几个姑娘又被家人舍弃成了无主的孤魂,杨不留不能坐视不管。

    她背着李云间的骸骨去李家为换头之事赔礼,又操持着郭昔姑娘、梅雨姑娘和云思姑娘的入土之事,从乱葬岗辗转一番回到药铺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她迈进药铺,先在前堂扫了几眼——言归宁难得没坐在桌旁等着数落她成天不着家,反倒是诸允爅,早早的在逐渐昏暗的傍晚点了油灯,手里摆弄着仲秋夜要卖给公子小姐们的香囊。

    杨不留无论什么时候看见诸允爅拿针的姿势都忍不住笑意,她掀开布帘朝着后院望了一眼,转过身来看着盯了她半晌却一个字儿没说的诸允爅,“我师父出去送药了?”

    诸允爅明显反应得慢了些许,他一顿,而后才说道,“言先生今天白天咳得厉害,喝了药才好一点儿,正好来音被宋捕头和温二接回去了,我就让他先休息,我在这儿等你。”

    一听言归宁身体有恙,杨不留当即慌了一瞬,“我师父怎么咳得厉害?……我去看看……”

    言归宁的病是杨不留最大的痛处之一。诸允爅叮嘱她慢些,知道她不亲自看上一眼不会安心,便也没拦着她冲动地冲到楼上去。

    许是言归宁睡了,杨不留跑到楼上没呆片刻便又折返下来,隐隐松了口气,眉头却皱得老高,“他是不是又咳血了?”

    诸允爅记着言归宁再三威胁他不能说漏半个字,可他刚发觉自己对一枚粽子钟了情,自然而然地舍弃了所谓的原则情谊,堂而皇之的点头,“今天温二来接来音,无意啊……无意跟言先生提起你的身世,结果没注意到言先生脸色不好,就……不过我已经找柳神医来看过了,言先生没让我待在跟前,只是让我熬了药,喝了便睡了,柳神医也没多言,应当是无碍……”

    杨不留疲惫的脸上登时浮起几抹愠色,“温如珂到底想知道什么?”

    喜怒哀乐本是人之常情,杨不留情绪比寻常人浅淡压抑了些,可却并非无观无感,只是难得如此明显的怒意表露,着实让诸允爅有些意外。

    他们师徒俩竟反过来了。

    言归宁寻常时候泼皮骂人,像是时时刻刻都在愤世嫉俗,可今日提起杨不留的身世,他竟然沉得下气来。

    他与温如珂长谈,沉声稳气,只在最后说了一句:只要杨不留不问,他们谁都不能在她面前主动提起,一切全凭她自己。

    这一句话,比任何威慑辱骂都管用。

    诸允爅缓缓摇了摇头,不便多说,末了只是一叹,说是温如珂嘴欠,让她别介意。

    杨不留一怔,这才把自己无意当中冒出来的火苗浇熄,“倒不是我介意,是我师父,他介意。”

    诸允爅沉沉地看着她,没说话。杨不留苦笑了一下,显然也不想继续这个让她一不小心就能一把火烧起来的话题。

    正巧有人来抓药,杨不留忙了一圈儿反倒平静,她送走客人,转身在屋子里收拾了一圈儿,又沉下心来,坐回到诸允爅跟前,看他缝荷包缝得起劲儿。

    杨不留抬眼看着他跟针眼儿较劲,噗嗤一笑,伸手捏过针,轻笑道,“肃王殿下还真的是……挺贤惠的。”

    诸允爅一挑眉,“……要不赶明儿我绣个荷包送你?”

    杨不留想象了一下诸允爅拈针绣花的姿态,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摆手拒绝,继续欣赏他大刀阔斧上阵杀敌似的缝针。

    诸允爅这会儿终于得空问问她今儿这鬼魂儿似的踪迹,“今天你处理几位姑娘的丧事,王苟一直跟着你来着?”

    杨不留没听出他这话里有话,懒洋洋地撑着下巴颏,“是啊,我让他把验尸验伤的证据送到公堂,之后就一直跟着我来着,怎么了?”

    诸允爅歪头,小指轻轻剐蹭着眼尾的痣,“没什么,就是感觉他对你……这门手艺挺感兴趣的。”

    杨不留恍然,仍旧伏在桌上歪着身子,“这个倒是,难得,早知道就应该让他早些出来跑案子。他虽说跟侯子一起长大,但胆子真的是天差地别,侯子看见尸体就哆嗦,他竟然敢在骸骨面前吃东西,着实有几分当仵作的潜质……对了,苟子……王苟,他前几天还问我侯子的消息呢——”

    杨不留登时坐直身子,掰起手指头数了数日子,“殿下,您说押送赵谦来的队伍,这个时候,应当快到兖州了吧。岳小将军可曾有过什么消息?”

    诸允爅没料到这原本酸溜溜的问话会被杨不留拐到正事上去,他顿了片刻,“我跟他说过,到应天府之前,没死人,不送信。”

    诸允爅这才停下缝针的手,沉声思索着“兖州”二字,稍加推算,“按着正常押解的脚程,仲秋那天大抵能到兖州。到了兖州,便离中都留守司没多远了,这两天说不准……按理押送队伍应当能从北营驻地附近经过,也不知道那根儿老木头肯不肯帮这个忙。”

    杨不留在自己没有胡渣的下巴颏上捏搓了几下,“中都留守司北营是……穆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