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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书房浅叙

    诸允爅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杨不留这件遮盖着檀木香气,布料款式略显陈旧的披风上。

    他隐约觉得眼熟,颇觉在意的多瞧了几眼,杨不留余光觑着他,心领神会地笑道,“管家翻出来的,说是殿下十四五岁时穿的。怎么,舍不得?”

    杨不留行装不多,冬日里御寒的披风裘袄一件儿都没拿,入了夜才发觉应天府这股子湿寒较广宁的干冷不差几分,哆哆嗦嗦的默许念儿帮她寻件儿长袍,小丫头便一老本实的跟着老林在肃王压箱的衣裳里翻出这件肃王殿下少年时的披风,甚是合身的披好。

    “哪儿能啊……”诸允爅眨了眨眼,眸光闪烁颇为无辜道,“不过我这披风颜色太黯了,赶明儿让念儿陪你去做几件儿喜欢的——”诸允爅随着杨不留推门进屋,“肃王府的布料虽然不算奢华,不过好看的也有,或者你上街转悠,挑些心仪的也成。”

    “还真打算把我当作红颜知己,拿金银细软供养着吗?省省吧你。”杨不留回头睨了他一眼,竖起手指嘘声,指了指歪在书房棋盘小榻上睡着的念儿,压低声音道,“进宫这么久,可是见到了贵妃娘娘?吃饭了吗?”

    诸允爅后知后觉的反省起自己年少无知风流慷慨的臭毛病,讨好地勾了勾杨不留的手指,可怜兮兮的叹了口气,“没,跪在谨身殿外思考人生来着。正巧碰见熙儿,顺路送他回东宫,多聊了几句。”诸允爅拉着她在红木圆桌旁落座,垂眸搭了那本摊开的兵书一眼,又补充道,“……熙儿是皇长兄的嫡子,六七岁之前跟我挺亲近的,后来我入了行伍,也是难得见他一面。”

    “嘉平王——念儿跟我提过一句。”肃王从军杀敌戍守边境这六年,于他而言是历练,却也不免生出几分浅淡得难以窥见的遗憾——杨不留食指挠了挠他的掌心,从内室捧了一小盅甜酒圆子过来,“刚好,我才去厨房热过,少垫一口。”

    诸允爅唇角勾着笑,勺子一舀,先递到杨不留跟前去,“念儿话多,日子久了皇宫里那点儿事儿能给你讲个底儿朝天,权当解闷儿。”

    他这一说话,杨不留不免分神听他言语,下意识的躲了一下瓷勺,没躲开,索性不矫情,含着勺子吃了一口,含混的要起身,“你等会儿,我帮你拿只干净的。”

    “这儿离厨房太远,一会儿都凉了。”诸允爅点了点唇角,示意杨不留揩掉嘴角的甜汤,转而闷头就着瓷勺碗边儿扒了几口,良久回过味儿,动作猛的一滞,“噌”地从脖子红到耳朵尖儿,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不是……有意……”

    这人耍赖的时候惯常厚脸皮的得意忘形,无意之间的亲昵反倒一脸纯情。杨不留好笑地看着他那怂样,忍不住调戏道,“嫌弃我?”

    “怎么会?”诸允爅赶忙瞪圆了眼睛表忠心,“你哪儿我都不嫌弃!”

    “……”杨不留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别扭,面皮微微滚了几分热度,怕闹他几句再把自己搭进去,当机立断的把偏了路子的话扯回去,她清了清嗓子,调笑的眸子从肃王灼灼的目光刮蹭到耳侧——杨不留这才留意到他耳后连至脖颈处一道不明显的浅红伤痕,眉头皱起,“跪了多久?这怎么还受伤了?”

    杨不留忙起身凑过去,扳着诸允爅的脑袋检查他脖颈处瘀痕……

    藏在发际处的指痕浅淡可见,没有多余的痕迹,应当是挨了一耳刮子。

    肃王殿下忽而生出一种被当成尸体检验的诡异感,他被她浅浅的呼吸吹得头皮发麻,唯恐杨不留凭空摸出来一套银针剖刀把他就地正法。

    他赶忙笑着拽住她的手,拉着她冰凉的指尖贴在他颈侧的皮肉上,“谨身殿外那些青砖石板跟我都是老相识了,冰天雪地赤焰烈阳的我都跪过,这才哪儿到哪儿。伤没事儿,我这皮糙肉厚睡一宿就没印儿了,你手凉,贴着舒服。”

    杨不留无声的垂眸看他,眸色深重得寒凉瘆人,然而两只冰凉的手都被他颈侧的搏动暖得发烫,从皮肉之外丝丝沁入骨血里的温暖让人难以招架,杨不留到底是妥协的叹了口气,艰难地放弃了恶意的揣测和说教的念头,眸子里的冰湖化作春水,“厨房里留了饭菜,我去帮你热一下。”

    “祖宗,我不饿。”诸允爅笑眯眯地牵住她,“怎么样?房间看了吗,可还喜欢?”

    杨不留把他暗中筹备亟待夸赞的嘚瑟模样看在眼里,似笑非笑地点头称赞了几句。

    诸允爅担心窃喜得太过刻意,又不甚走心的提了旁人一句,“我不在,老林没为难你吧?”

    杨不留拿不准这么一番折腾算不算为难,她扭头看向书桌上的累牍如山,笑着摇了摇头,抿了下唇,还没想好措词,便见诸允爅啼笑皆非道,“好家伙,老林还真不客气。以往我回来也待不上几日,这些拜帖甚么的我都直接扔到厨房烧火……这么多,你都看过整理了?”

    杨不留一脸淡定,“旁边有念儿举着拜帖讲故事,还挺有趣的。”

    “这些有什么有趣的?”诸允爅莫名其妙的在那一摞又一摞帖子上瞟了一眼,也没见上面开出一朵花,转头低声道,“府上以往没人主事,小来小去的都是他们看着办,得过且过。大事一般会过问我母妃,连我二哥都插不上手。老林这是好不容易找了棵不用他成日里焦头烂额的大树,恨不得把你打板儿供起来……估计也有我母妃授意,她可是想瞧瞧她这准儿媳的品行脾气,有没有能耐治得住她这个混蛋儿子。”

    不久之前念儿一板一眼的学着宁贵妃语重心长的叮嘱她时,也用了个“混蛋儿子”,杨不留闻言,弯起眼睛笑道,“念儿都跟我说了。”

    诸允爅一愣,嘴角的笑容愈发的明媚,“这小丫头倒戈的倒挺快。念儿她外祖母是我母妃的奶娘,一直随着她入宫当了嬷嬷。后来母妃见奶娘记挂着家里适龄婚嫁的女儿,便托人帮着说了个不错的亲事……奶娘总惦记着报恩,念儿懂了事就送进宫伺候着,如今大抵是觉得小丫头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这才把她送到王府,日后也不必那么拘着。”

    杨不留挑眉看着他,轻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六年前她才九岁……我再混账也不至于招惹一个小孩儿吧?”诸允爅哭笑不得,“这小丫头都跟你说甚么了?”

    杨不留没吭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愣是把诸允爅这一身的行的端坐的正盯得心虚服软,然后见好就收,“也没说什么,她就说她见过你捉弄贤妃娘娘身边的宫女,跑去找贵妃娘娘告状,然后你就捉了一窝老鼠,扔到她房间里繁衍生息,加以报复来着。”

    年少无知的糟心事儿太多,实在不堪回首,诸允爅只能磨牙,默默给这小丫头记上一笔,心道,就那么几件儿毫无风度可言的混账事儿也往外抖落,他不要面子的吗?

    杨不留看破他这满脸的郁闷,笑道,“念儿也就跟我实话实说,你别找茬儿欺负人啊——”话言至此,杨不留忽然道,“对了,你让无衣跟林管家说甚么了?林管家都快哭了。”

    “我怕老林拿着这个规矩那个规矩的让你难堪,就让无衣劝他悠着点儿,别把你吓跑了。”诸允爅纯良道,“谁知道那混小子怎么跟他说的。”

    “……”杨不留懒得计较,只是想起老林一副吃了沙子满嘴牙碜的表情,失笑道,“毕竟是王府,在这儿不同于在广宁,该知道的规矩还是要知道的。”

    “规矩那是做给外人看的。”诸允爅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在我这儿,你无法无天才好。”他抬手,捉住杨不留飘落的睫毛,又吹开,“再说了,这府上的规矩,要教也轮不到他们上场。”

    杨不留一挑眉梢,“你难不成打算从礼部给我请个甚么宫廷礼仪的先生?”

    诸允爅摇了摇手指,“比礼部尚书的身价还高——我亲自言传身教。”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十分慎重的把同肃王殿下相识至今所见所感的那些混不吝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的回顾了一遍,感觉肃王这日子过得跟“规矩”这俩字儿就不太沾边儿。

    她噗嗤一乐,弯起眼睛臆想了一番肃王教导她惺惺作态盈盈生姿的模样,实在不忍直视的转移了话题,“说起礼部尚书——方才整理的时候我发现,礼部尚书近来递了不少拜帖?你跟他交情不错?”

    诸允爅随她倚靠在内室的书案旁,他低头看着杨不留整理罗列的请帖拜帖,留意到她刻意依照递交帖子的官员品级高低,商户资产大小分门别类的排了序,有几本凌乱的搁在书案一角,约摸是念儿稀里糊涂一头雾水,杨不留担心出错,便暂且搁置。

    他低头翻了翻帖子,仔细说起这几户商贾的生意来路,而后才接上杨不留方才的问话,轻声道,“文思齐那个老古板……礼部倒是跟我没什么过节,可也谈不上有甚么交情,他怎么平白无故想起给我递拜帖了?”

    杨不留略一沉吟,低声道,“刚才念儿说,这位文大人好像有一位适龄尚未婚配的小女儿。说是有次后宫宴席,跟着贵妃娘娘还见过她,皇上特许她前去献艺来着。”

    “……”诸允爅先觑着杨不留的神色,发觉她谈及正事脸上并无半分戏谑,这才敛眉道,“……老古板平素并不待见我这动辄刀剑相向的作风,他们礼部的人半数神叨,总觉得血肉横飞的戾气太重,有碍国势,所以也不稀罕跟我来往。他不会无缘无故没皮没脸的递拜帖讨好我,八成是父皇口头上跟他许了什么诺……”诸允爅翻看拜帖的手停了一瞬,吸了一口凉气,忽而抚掌道,“我就说么,今日父皇怎么话里话外总是带着几分劝我少动战事的语气——合着我要是顺了他的意,今儿我就得顶着一桩御赐的婚事回来了。”

    杨不留沉默的看着他。

    诸允爅随手撇开文府的拜帖,波澜不惊道,“今日在华庭殿,我可把父皇此番传抵北境的圣旨掰扯得一文不值,他火大着呢,想来一时半会儿不会跟我提起册立王妃的事。”

    杨不留神色复杂的扭头看他,也不知他是心太大还是骨子里太过坦荡正直,能把顶撞当今圣上的事儿说得这般云淡风轻。她无奈一笑,“顶撞皇上你还挺舒心?然后罚跪的时候就撞见了嘉平王?”

    诸允爅一言难尽的叹了口气,“反正那小子对他三皇叔被罚跪的事儿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略一思索,忽然道,“不过吧……我总觉得这孩子是不是太过早慧早熟了?”

    杨不留被他这如同老父亲一般的问话问得一怔,定了定神,听他原原本本的将他与嘉平王浅谈一事说予她听,而后便笑,“朔方,你十二三岁的时候懂得什么叫结党营私吗?”

    诸允爅舔了舔后槽牙,稍加回忆道,“党派之争什么的倒不至于摸得门儿清,不过因为老师的缘故,与年幼时交好的秦家兄弟偶然为朝中的事儿吹牛皮吹翻过脸。不过都不在朝堂,真要说起来,谈及所谓的党派之别,也是去东海前后。”

    杨不留半倚在肃王身侧的书案边沿,轻声道,“现如今朝堂上下宫城内外,与嘉平王年纪相仿的孩子不多,他身居东宫又有限制,言行举止对他影响最深远的无非是太子殿下和教习他的老师。你也说过,太子在朝中与兵部交恶,殿下对于用兵果断的主张与太子殿下不谋而合,他对于殿下的欣赏自不会吝啬。况且又有温大人与殿下多年交好,嘉平王待殿下亲近,也并非无缘无故无迹可寻。说是筹谋,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而言,这个结论未免下得草率了些。”

    诸允爅见她靠过来,立马顺杆儿往上爬,耷拉下脑袋蹭着杨不留的颈窝,一语双关的轻轻喃声道,“累。”

    杨不留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一下,“累的话,不如暂且歇一歇。”

    诸允爅蹭着她的动作当即滞了一瞬,他猛地直起身子,看向杨不留微微弯起的眉眼,听她近乎缓慢地低声说道,“你此番回京,不会只待一时半晌,身处其中,容易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妨趁此机会,看一看朝堂上的形势,做一做决定。”

    诸允爅看着杨不留眸子里的浅淡笑意,若有所思地靠回去,撒娇似的刚蹭了没两下就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诸允爅不明所以的抬起脑袋一瞧,跟杨不留瞪着眼睛面面相觑,转而齐齐地盯着那个两手捂着眼睛,悄悄往屋外挪的小丫头,强忍笑意。

    杨不留捂脸轻叹,大意了,怎么把这小丫头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诸允爅无声的大笑了片刻,掩唇轻咳了一声,“念儿,别慢慢挪了,赶紧出去。”

    “马马马——马上!”

    念儿恨不得佝偻成一只熟透了的虾子,慌慌张张的一头磕在雕花的隔断屏风上,转而慌慌张张的跑到门外,又慌慌张张的险些跟闻风跑过来的岳无衣撞个满怀,被少年郎抓着头顶转了个弯儿,一路羞红着脸狂奔出去。

    岳无衣习以为常的迈步进门,“主子,你俩又没羞没臊了?”

    ……没羞没臊这个词有点儿露骨,杨不留拧巴着一张脸,甚是无语地看向他。

    诸允爅就没那么好脾气,他身上还穿着朝服,乌木折扇被他遗弃在卧房里,这会儿摸不着折扇索性就抓起帖子丢他,咬牙切齿道,“你不是明儿一大清早就要赶去五军营,这会儿来做甚么?”

    “殿下明儿不也早朝?”岳无衣抱头躲开,得意忘形的刚笑一声就被一本家规砸了个正中眉心,岳小将军这才捂着鼻子勉强正经了点儿,“我是有事禀报——今天往五军营去的路上,在街上碰见顾青顾白了,顺路跟了他俩两条街……”

    这两号人物不久之前还行踪成谜,诸允爅微微蹙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岳无衣沉声道,“结果你们猜我发现什么了?——他俩在查赵谦来的死因!”

    诸允爅沉默了一会儿,“虞淇呢?赵谦来的案子不该是大理寺掌管彻查吗?”

    岳无衣一耸肩,表明他并不知情。杨不留却无声地站在一旁,敏锐道,“明查,还是暗查?”

    “应当是暗查。”岳无衣稍微停顿,抿着唇略一思索,而后又肯定的点头道,“飞雁署除了东宫暗卫,其余护卫执行公务时务必官服加身。他俩不单没穿飞雁服,甚至连惯配的刀都没拿,显然是不打算暴露行踪。”

    岳小将军微微偏头望了眼门外深沉的夜色,继而低声道,“主子,顾青顾白出马,难道是太子殿下,想从赵谦来着手,调查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