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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作坊生异

    胭脂摊的老板所言不假,制贩劣质胭脂水粉的小作坊位于东街暗巷,正门未开,侧门嵌着一条窄缝,勾着一道虚挂的铜锁。

    周子城远远地与杨不留对视一眼,见她点头,当即一跃而起,抓着围墙悄声向院子里张望,一再确认之后,缓慢地松开手,轻声落地,碎步跑至巷口,微微伏在杨不留耳畔低语。

    “一个妇人两个男人,皆是三四十的年纪,院子里没有其他人,屋门紧闭,看不清。凭耳朵听的话,九成九屋子里没别人……”周子城捏了捏指节,“扣下这三个,我肯定没问题。杨姑娘,动手吗?”

    肃王府和镇虎军被诸允爅磨砺成了成群结队的狼,狩猎时所过之境无生回还,单枪匹马亦可无所顾忌的孤军奋战,唯有呆在自己的地盘儿时会闹腾成了一撮又一撮的家犬——杨不留颇为诧异的看了听觉敏锐的周子城一眼,视线从少年人蓄势待发压着刀柄的手腕上轻掠而过,按下他尚显稚嫩的躁动,心平气和的问了问院子里的布局摆设,然后沉默了一会儿,从身后拎出来一小串儿物件儿,郑重地递给周子城,“锁头勾着,里面的人应当是警觉的,不必直接动手……院子里不是有一小垛干草吗?扔上去吓唬吓唬他们。”

    周子城下意识的伸手接过,低头瞧着安安静静的躺在掌心上的这一溜鞭炮,一时不知道该说甚么。

    点炮竹吓唬人……这得是多大孩子玩剩下的了。

    “刚才巷子口有小孩儿玩儿这个,我拿糖块儿换的。”杨不留低头在腰间翻来找去,又抠出来一截儿可以随身带着的火折子递给他,见周子城不接便抬眼,瞧着小将士那一脸的懵圈,忍不住笑起来,侧身让他越过巷口瞧,“看见那两位巡街的捕快没有?一会儿鞭炮和火折子一起扔进去,动静闹得大一点儿。”杨不留弯着眼睛在周子城肩上拍了一把,委以重任道,“院子里一响,我就去喊捕快救火,你堵着路,别让人跑了就成。”

    周子城不在北境,兵不厌诈的道理知之甚少,听完显然一愣,反应了一会儿缓慢的点点头。

    杨不留看着周子城仍旧一脸嫌麻烦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找人来帮忙,省的到时候回肃王府,他又要说我们俩不知轻重。”

    周子城这回彻底恍然——之前白宁放任这主子四处溜达结果受了伤的事儿还没翻篇,他可不敢再为了抓人留着她一个人晃悠。

    院中除了三人确实再无其他,鞭炮一响,院子里瞬时慌乱起来,闹闹嚷嚷的要打水救火,院门却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瞧着这满院零碎的胭脂盒,两厢怔忪了片刻,直接被逮了王八。

    草垛的浓烟刚起,就被周子城一桶水浇熄,作坊这三人脸上尽是烟灰,被两名赶来救火的捕快捆得结实,绑成一串打算押回衙门。

    一行人刚要推开院门——

    周子城忽然拦住杨不留,侧耳一听,当即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巷中的脚步声并无刻意放缓,杨不留也听得出。她疑惑一瞥,便见周子城竖起食指嘘声,虚点房檐屋脊。

    大白天的梁上君子——十之八九不是什么好事。

    众人噤声,只听小院侧门“吱呀”一声,一身着灰色长衫的男子刚跨步进来,院中被绑的那名妇人便突然尖叫喊道“相公快跑!”

    杨不留正留意着屋檐之上,被这女人的尖叫声惊得一哆嗦。

    捕快低呼怒斥,悔不该没在这女人嘴里塞一块破布头,径直挥了那妇人一拳。

    门口的男子愣了一瞬,根本顾不上媳妇儿挨揍,当即转身夺门而逃——周子城脚下略有犹豫,实在不想留身旁这位主子一个人在这儿,可杨不留这会儿却顾不上肃王恨不得时时刻刻在她身边栓个护卫的念头,直接一把推在周子城背上,愣是把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推得磕绊了一步,差点儿摔个跟头。

    杨不留看着他急得哭笑不得,“别管那么多,先抓人再说!”

    周子城点头领命,迂回一绕,敏捷的将那呜嗷喊叫的灰衫男子堵在暗巷巷口。杨不留觑了守着三个犯人不挪窝的两个捕快一眼,拧着眉毛一言难尽,快步走到院门前,打算助小将士一臂之力。

    孰料她抬腿刚绊了那灰衫男子一个趔趄,方才周子城虚点过的屋檐之上便飞速落下一个黑影——黑影居高临下的睨了杨不留一眼,不由分说的一刀狠戳在灰衫男子身上。

    刀柄似乎在骨肉里拧动了一圈,离得近些,甚至足以听见皮肉破碎翻搅的声响。

    杨不留怔在当场,一瞬间动弹不得如坠虚空,直等周子城追赶黑衣身影时毫无收力地撞在杨不留的肩上,她才周身一抖,急促的喘了一口气回过神,伏跪在地,咬着牙死死压着灰衫男子的刀伤之上,眉目间半分柔和不剩,回头瞪向扒着院门不敢出来的捕快,怒道,“等着看人死在这儿吗!还不快去叫大夫!”

    俩捕快一团混乱的跑走了一个,另外一个压不住仨人,只能骂骂咧咧的看着那妇人声音尖锐的哭啼着跑出来,哆哆嗦嗦的伸手去探灰衫男子的鼻息,趴在脸色破败的男子身上哭喊“相公”。

    “还没死呢,别急着哭丧!”杨不留没好气儿的凝眉看她,略一沉吟,直接掏出藏在腰间剖尸的薄刀挑了妇人手腕上的麻绳,沉声喝住她愈发放肆的哭声,也不顾畏惧血腥不想上前的捕快满嘴不乐意,哑着嗓子问道,“家里有没有花蕊石散?”

    妇人根本听不懂杨不留要的是什么,一惊一乍的摇头又要哭,被杨不留稍一提声吓得憋了回去,“葱白!葱白知道吧?家里有吗?炒熟了拿过来,越快越多越好!”

    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周子城追赶黑衣身影无果,跑走的捕快也提溜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老郎中赶来——好在人没一刀捅穿漏两个窟窿,一口气提不上来的灰衫男子用葱白敷了良久方呻吟出来,杨不留这才松了口气,浑身是血的瘫坐在一旁,给救治人命的老郎中挪了个地方。

    杨不留垂眸,安静的坐了一会儿,这才留意到暗巷巷口,有一人素衫懒散,斜斜的倚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似乎等了许久。他见杨不留侧目,远远地望过来,微微颔首笑了一下,也没留个只言片语,优哉游哉的消失了身影。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瞪着那棵歪脖子树瞧了半天,终于意识到来人是谁,爬起来就要往巷口追过去——

    然而还不等步子歪歪扭扭的迈出去,她便直接被人捞了个满怀,挡住去路。

    闻讯赶来的捕快把暗巷围得水泄不通,周围乱七八糟的,杨不留有些晃神的跌在这人的怀抱里,被他揽着肩膀侧身靠在院墙上,一时不语。

    杨不留先本能地推拒了一下,见这人纹丝不动,沉沉的叹了口气,抬眼一瞧,这才卸了力,重新一头栽进去,瓮声瓮气的哼唧。

    “一个寻常造假的作坊应当不至于结下甚么当街杀人的仇敌,应当是他触及到了什么人的利益或是秘密,极有可能是他这胭脂的来处有问题……殿下——”

    诸允爅环着她的肩膀,轻轻护着她的头顶,打断道,“吓坏了吧。”

    杨不留闻言一抖,沉默良久,闷着摇了摇头,“就是太突然,没甚么,还是松开我吧,我身上全是血……”

    诸允爅知道她在逞强,忙收紧手臂把人拥得更紧,“你没吓坏,我可吓坏了,一见着你就浑身是血的,你不安慰安慰我啊?”

    杨不留仰起脑袋看着诸允爅,唇角微微勾起来,似乎浅浅地叹了口气,轻轻回拥着诸允爅,“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安慰安慰你。”

    白宁叮嘱了捕快押送犯人看好伤患,站得老远盯着搂搂抱抱的俩主子,又瞧了瞧巷子口扒着墙边儿往里瞧热闹的几个小孩儿,踢了方才追着黑衣身影上蹿下跳无果,站在一旁叉腰捯气儿的周子城一脚,“要不提醒一下,这光天化日的,教坏小孩子了。”

    周子城杵了他一拐子,回道,“要去你去,我怕挨揍。”

    回肃王府之前,杨不留先跑到收治作坊主吴照的医馆瞧了一眼。

    肃王并着白宁周子城三位凶神恶煞戳在杨不留身后,转眼间就忘恩负义的吴照妻子这才哭哭啼啼的再三发誓确实不知今日黑衣凶手的来历,亦不知吴照平日里做买卖结了什么仇家。

    这位夫人哭的惨惨戚戚,说得言之凿凿。

    杨不留却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扯出一声冷笑。

    她拉着脚上拖着锁链的吴照夫人,躲在医馆的屏风后面低语了几句。白宁和周子城大眼瞪小眼的听不清,诸允爅却影绰望见吴照夫人捂着嘴惊惧不敢痛哭的表情无奈的摇了摇头。

    杨不留倒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一句吴照伤势难活,黑衣人若知他未死,恐入夜会再来行凶,届时但凡知情者,想必他都不会放过。

    她若配合,肃王府可保他们的性命,若不配合,那便是生死由命。

    威逼利诱而已。

    既然胆敢造假卖假不顾他人,吴照夫妇自然没有所谓的天地良心,问什么都是白搭,倒不如让她吃点苦头比较有用——诸允爅笑了笑,叮嘱了几句,留下白宁周子城暗中守在医馆,暂不追问继续。

    暮色方落,昼夜交替的静谧仅仅维持了一刻。

    应天府里,西市从晨钟喧嚣到暮鼓,西市尽头向南是一条花红柳绿的长街,街左亭台楼阁,雕梁画柱,街右浅水蜿蜒,玲珑低语。白日里这条长街只闻水流潺潺还算清静,入夜那阁楼之上便绽开姹紫嫣红,歌舞升平。

    肃王也不知是隔了多久才又站在这信音坊的门口,独身一人,也没个肩碰肩吆喝调笑的好友,一身水墨色衬着他无意恣情的浅笑沉默,招摇着丝绢的姑娘竟直接被他吓得一哆嗦。

    肃王这周身的气息,显然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半是避嫌,半是因着这大街小巷的风言风语,诸允爅并不打算在这百花丛中生出什么牵扯,免得再有什么姑娘因着跟肃王多说两句话便惹了祸在身上。

    信音坊的锦姑姑得了姑娘传话,一步三绊的迎到门前,见肃王殿下略略倚着一根不起眼的门柱候在一边,先开口狠狠骂了台阶上下这几个不知好歹的臭丫头,而后方才把慢吞吞不愿上前的一位姑娘扯过来,赔笑道,“肃王殿下大驾光临,若有怠慢还望殿下见谅,袖月,还不快过来!”

    肃王稍一抬眼,目光落在坊间那扎眼的花牌上,望着头牌上的“袖月”二字轻笑了一声,挥了挥手谢绝她的好意,客套道,“锦姑姑,近来京中传言本王有所耳闻,来这儿便是为查此案,你也不必让姑娘们为难。”他视线仍旧在那些花牌上逡巡,找寻未得,忽而问道,“玉韶姑娘的花牌为何不在?她人呢?”

    “这……”锦姑姑很是为难,“近来有关肃王殿下的谣传实在太多,姑娘们倒不介意什么,可客人却难免恶意揣测,况且又有含烟的事儿在先,早些年她们二人同殿下接触得最多,不管怎么说,也是有些不便,我这才让她歇几天,免得……”

    官场权贵惯常是烟花柳巷得罪不起的,锦姑姑心里慌得冒火,生怕这罗刹带兵打仗肃杀惯了,牵连得信音坊跟着生乱,实在不想让他因公事进这个屋。

    肃王垂眸看着她,墨色的眸子在她这张脂粉厚重的脸上滚了几圈,又是一笑,“本王说了,我是来查案的。不带人来便是不想给信音坊添什么不必要的麻烦,锦姑姑还是别这么多话的好。”

    锦姑姑一愣,被肃王浅淡的一声笑骇得脊背僵硬,半晌之后,总算是寻回了她一时慌措丢掉的眼力,侧身退步,推开扭捏的袖月,躬身抬手,引路进去,“玉韶就在房中休息,殿下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