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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花楼乱事

    甫一踏进信音坊漆红点翠的门,肃王便知锦姑姑这一番拖延是为何事。

    坊中天井厅堂如常,后院专门为了权贵世族的公子少爷们设的场子却是凌乱不堪,若是个寻常来醉酒作乐的公子哥理应不会留意,偏生肃王就不在那寻常之列。

    信音坊的头牌名伶皆宿在后院,肃王略微睨了年纪尚轻的袖月一眼,想来是锦姑姑心知肃王来此只喝酒不寻欢的惯例,随手抓来个还未尽然融于欢笑场的姑娘临时救急。

    锦姑姑满头薄汗,左擦一下右抹一把的蹭花了脂粉,尴尬地僵着脖子缓步在这一片狼藉里穿行。

    肃王转而看向水性招摇的袖月,瞧着这姑娘脸上的郁闷不耐,略作沉吟,笑声问道,“袖月姑娘,这后院是……”

    “这还看不出来?刚来人砸场子了呗。”袖月随手抖开丝绢,抬眼看着肃王浅笑未变的挪开半步,嗤声一哼,腰肢曼妙的扭了几下,正要继续说下去,方在前面带路的锦姑姑便满目怒意的折返回来,恶狠狠地在这姑娘腰臀之间拍了一巴掌,斥责她多嘴多舌不懂规矩,推了一把赶她回到前堂去。

    锦姑姑赔着笑意,一再为这不懂事儿的姑娘给肃王赔礼,而后很是为难的叹了口气,“嗨,这不就是怕院子里太乱,惊扰了殿下的雅兴——寻常醉酒的公子哥闹起事儿来不管不顾的,殿下莫要为这等小事挂心。”

    肃王脸上的神情当即沉下来,似笑非笑地瞥了锦姑姑一眼。

    信音坊于他而言不是什么初来乍到的地方,倘若当真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哥来闹事砸场子,按着以往,锦姑姑早便哭天抹泪的扑过来诉苦了——肃王那一身的刚直脾气不是随口说说的,哪一次没给她三分薄面,替信音坊演一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好戏?

    即便物是人非至此,庙堂之上的风声潜入这花红柳绿的长街里,肃王这么个混不吝的名声在外,替柔弱女子出个气的本事还是绰绰有余。

    除非……这砸场闹事的公子与朝中局势息息相关,牵扯的势力,实在不容小觑。

    肃王这一瞥瞧得锦姑姑一身冷汗,她们在这花街里讨生活就讲究个息事宁人,坊里的姑娘又死又伤闹个不停,日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幸而肃王看了她一眼也便作罢,没打算继续从她口中探听什么消息。

    锦姑姑晕头转向的把人带到玉韶的屋子,远远望见那对着镜子治伤擦药的姑娘心里又是一咯噔,死乞白咧地留着不走,迎面挨了肃王一眼刀才哆嗦着退下,临走之前还费心费力的给玉韶使了个眼色,让她说话别那么暴脾气。

    玉韶至始至终都没回头搭理她,兀自对着镜子打量眼角颊侧的血痕淤青,透过铜镜瞧见肃王随手掩上了房门,这才扭身转了过来,斜倚着梳妆台,食指指尖轻轻掠过眉梢儿,娇声道,“哟,这可真是稀客,什么风把肃王殿下吹过来了?”

    诸允爅看着她,眸子里平淡得没半分露骨之色,他暗暗叹了口气,掀起衣袍坐好,缓慢地拎着茶壶自酌自饮,“应天府里还有别的风吗?倒是你,这伤是谁打的?”

    “没劲。”玉韶一撇嘴,不小心扯动了唇角的伤口,疼得直吸凉气,“嘶……没看见锦姑姑不让我说吗?殿下这是嫌我被打得还不够惨?”

    诸允爅一扬眉,视线在屋子里缓缓逡巡了一圈,敏锐的捉住了症结,“你那个跟屁虫似的小丫鬟呢?”

    玉韶猛地一抖,耷拉下眉眼,轻声道,“死了。被人失手打死的……他们说……说是失手打死的。”

    话音落地,屋中一时沉默,良久,方才被玉韶隐忍的哭声撕裂打破。

    肃王并未安慰甚么,他无声的等待着玉韶宣泄完积攒已久的悲痛,放下茶杯,轻声道,“要同本王说说吗?”

    花街里出身低贱的姑娘,惯常是受尽了苦难折磨的。玉韶捂着脸,平复了好一阵子才哑声道,“前些日子……应当是殿下还在广宁的时候,工部侍郎徐清芳的儿子徐往来信音坊喝酒。那日我身子不舒服,小巧熬了汤药往我房间里送,在门口撞见醉得一塌糊涂的徐往,拦着他不让他往我屋子里闯,结果一不小心打翻了药壶,把他烫得够呛——徐往便恼羞成怒,抓着小巧的头发就拖走了。”玉韶拧着眉间,顿了顿才道,“……等我得知消息,发现小巧的时候,她的脸都被打的不成样子了……锦姑姑不想招惹,便好生安葬了小巧,让我不要多事。”

    诸允爅眉头一紧。他对徐往还算熟知,这公子哥的父亲是工部侍郎,母亲又是文公伯的长女,嚣张跋扈早有恶名。

    京兆府没少替他收拾烂摊子。

    玉韶抿着嘴唇,厌恶之色毫不遮掩,“早年同殿下熟识的袁徕如今不是在大理寺做寺丞?我便托他替小巧讨个公道——虽不能依律惩治,但好歹走个过场,也能让他受点皮肉之苦……这不,那徐往刚养好了身子就来闹事。锦姑姑也是怕殿下再去苛责,信音坊要是再这么折腾下去,以后怕是要关门大吉了。”

    大理寺虽大多官员不与六部同流,可若无查案之嫌,平日里多半还是井水不犯河水,极为微妙的相处。诸允爅合上折扇,轻轻在掌心叩了两叩,若有所思了片刻,忽然问道,“可需要本王帮忙做甚么?”

    玉韶感激一笑,却是摇头,“我没含烟那个本事,能寻得良人从这烟花柳巷里脱身出去,以后还要靠着信音坊吃饭过活,哪儿能当真彻底撕破脸?我给小巧搭了些陪葬的首饰,人都已经死了,希望她来世托生个好人家罢……”生存不易,玉韶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她浅浅叹了口气,放下手里治瘀伤的药膏,娉婷的走到肃王身边,拉开椅子坐下,“殿下可是来查毁容的案子?”

    诸允爅未置可否,先凑近玉韶的颈侧抽了抽鼻子,被这姑娘十分诧异地盯着方才出声解释毁容下毒一事,“你这擦的脂粉里可闻到过有甚么异样?”

    玉韶一愣,“未曾……怎么了?”

    诸允爅难得开口未先笑,沉声道,“街上谣传,与本王有过交集的花街姑娘尽数毁容,你是唯一一个安然无恙的……所以不留让我来确认一下,你究竟是确实未受过暗算,还是因着体质对毒液不过敏,未有显露。”

    玉韶彻底糊涂了,“甚么暗算?甚么毒液的?我还当是殿下来问我含烟的事儿呢……”

    “有人在你的粉盒胭脂里下过能引起红肿生疮的毒,可是你似乎并未发作什么症状,应当是无事——”诸允爅视线落在玉韶脸上,注视良久,确认她是当真不知便云淡风轻的一语带过,脸上并无异色,“含烟的事儿你听说了?”

    玉韶算不得什么文思敏捷的才绝女子,只得是肃王问什么说什么,“自然听了,我这好姐姐好不容易离了这水火窟,以为觅得良人,孰料竟这么死了——”玉韶抬眼看着肃王,犹豫了片刻忍不住追问,“她当真是因着殿下的缘故才……”

    “现在还不清楚。”肃王清浅的一笑,略作安抚,又问道,“含烟离开信音坊之前,可有何交恶之人?或是可疑之处?”

    “交恶倒是没有,她那个性子,铁石做的都能化成绕指柔,结仇应当是不至于的。”玉韶凝眉,好一会儿没吭声,“不过,要真说起惹了她的厌恶的公子还真就有。就秦家那二位祖宗,殿下应当知道,好好的兄弟俩闹什么党派之争,喝醉了酒就跑到这儿来胡咧咧,恼人的要命。”

    玉韶叹了口气,“我们哪儿顾得上甚么这位王爷那位太子的,含烟也是不愿意牵扯其中,偶尔会把殿下搬出来作为托词,彼此不怎么愉快……若要说起,会不会是因着这个?”

    岳无衣率五军营巡防至西市长街时,肃王正负手立于街头的一座短亭里。

    胭脂香粉的气息和浸透了甜香的酒味丝丝缕缕的从肃王身上消散在夜风里,少年郎挥手示意巡防队伍继续前行,转而轻快的几步跃至肃王身旁,拱手执礼,又被他身上的脂粉味儿熏得打了一个喷嚏。

    岳小将军揉了揉鼻子,“主子你可以啊,大晚上的自己跑这儿来风流快活,不怕杨姑娘知道啊?”

    “啧,查案子呢,瞎起什么劲。”诸允爅斜觑着他,没好气儿的抄起折扇在他脑瓜顶敲了一记,“我倒是想带着不留一起,她不愿意不说,还一脚把我踹出去——”

    ……踹得肃王快颜面扫地。

    “林柯今儿跟我说了,说殿下领旨查毁容案的事儿。”岳无衣搓了搓脑袋嘿嘿直乐,被肃王瞪了一眼方才正色,“有甚么我能帮您的吗?五军营个儿顶个儿的拿得出手,肯定比京兆府那帮米虫靠谱。”

    “巡防的职责做好了再说,好不容易把你从‘肃王一党’择出去,你别没消停几天就往回凑。”诸允爅无奈地摇了摇头,“等在这儿是有话问你。一早林柯传信的事儿——虞淇把那伙盗墓挖坟的人带走了?有没有问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五军营巡防路线每隔七日轮换一次,等在这儿,显然是肃王有话要同岳无衣叮嘱。少年郎摇头晃脑的“唔”了一声,略作思忖才开口,“有两个是挖坟淘宝贝的老熟人,剩下三个说是别的县城来讨生活的。虞大人带回去说要再审,我差人去探了探大理寺的风声,听说那仨人老家不在应天府,好像是在附近的几个县城,我打算明日派俩人去探个虚实,毕竟乱葬山附近挨着皇城的护城河,若当真是什么别有居心的人,五军营不可能坐视不管。”

    少年郎如今已足以独当一面,肃王点头称许,不打算过多参与,而后道,“正好,托你的两个小亲信帮我办件事。”

    岳无衣一时疑惑,凝眉肃穆道,“可有要事?”

    “不是什么大事,不必紧张。”诸允爅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将含烟棺木里凭空替换了一具无名女尸之事粗略告知,继而道,“我查过京兆府造册的失踪名簿,没发现符合的名目,你让出城的兄弟留意一下,县城和小镇有没有家里出门,或是走失两个月有余的孕妇——也有可能是家里贪图钱财卖掉的,多问问,打听打听那尸体的来处……许是有用。”

    岳无衣听闻多出一尸两命,心里也跟着触动,惋惜的叹了口气,不咸不淡的同肃王闲扯了几句五军营练兵的问题。

    话未说尽,岳无衣忽然停顿了一下,抬头问询,“殿下,林柯跟您说了没有?”

    诸允爅一挑眉,“说甚么?”

    “沈大哥不是请命回东海练兵吗?”岳无衣皱起眉,“这臭小子也想跟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