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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再见庄生

    抬脚把坚持要带她逛一逛长街里勾栏花院的肃王踹出王府大门,杨不留总算得空喘口气。

    死人没有生气,亲手触摸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从温热到泛着凉意,再到重新能够喘息……杨不留心里跟着大起大落,紧得身心俱疲。

    她独自躲在肃王府的小药房里琢磨止痒消疮的药方,熬了小半个时辰,哄着沉浸在惨遭毁容的痛苦中无法自拔的念儿喝了药好好睡一觉。

    念儿端着药碗,苦得直皱鼻子,眼巴巴地盯着杨不留预备给她的蜜饯,可怜兮兮的先讨一颗解解馋瘾。

    垂眸瞧着小丫头红红肿肿的小脸儿,杨不留在她脑袋瓜上敲了一下,不忍心苛责道,“少吃点儿,小心牙疼。”

    念儿眯着眼睛笑,挠脸的手伸到半路就被杨不留扯下来,“你要是不想挠得满脸是疤没脸见人,最好管住你自己这双手。这汤药里我加了安神的草药,免得一会儿你痒得睡不着。”

    小丫头撇撇嘴,嘀咕了一句“杨姐姐比嬷嬷还唠叨”,转而又扬着头笑了笑,举着喝得干干净净的药碗讨好。

    杨不留失笑,把这因着觉得主仆关系颠倒而过意不去的小丫头按在床榻上坐好,收拾个药壶汤碗的功夫回来一瞧,人已经歪歪扭扭的快要睡着。

    “杨姐姐,真的不痒了……”念儿迷迷糊糊地含混道,“……可是我好困啊。”

    “困就早点儿睡。”杨不留垂眸,神色沉下来,“睡一觉就好了。”

    整时整刻,肃王府家将巡视换防,无人留意到别苑侧门转瞬消失的杨不留。

    她近来心神不宁,诸允爅看得分明,杨不留自己也清如明镜。

    肃王以肃王府为依托,为她撑起了一方万里无云,如若她出身寻常,她本可以在诸允爅的回护之下无忧无虑……

    然而她终归不是。

    她坚持着抛却骨肉血脉里纠缠的过往,以为自己可以奋不顾身的呵护着心底那一株名为情愫的树,但她却又深知,滋养着这一方郁郁葱葱的血肉是毒,愈盘根错节,愈无可救药。

    杨不留这几日睡不着的时候时常在想,她娘亲究竟是以什么身份不顾生死的立在京城的混乱当中,又究竟是因着甚么原因头也不回的逃跑离开?

    为一个“情”字?

    不该。

    方苓若是情根深种之人,理该表露出甚么依恋过往的思绪,可言归宁却从未提起,甚至于若不是为了让杨不留得知自己的来处,她连那一枚可怜的吊坠都不会藏在襁褓里。

    杨不留感觉自己可能小觑了她这位算得上素未谋面的娘亲。

    杨不留生来被寄托着与世无争的希望,可百转千回,她终归还是想踏入这洪流之中无悔以往。

    杨不留倚靠在围墙的阴影里抬头望着月光,耳畔细碎的传来脚步声响,转头一瞧,一素衫公子疏淡慵懒的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走出暗巷。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见我了呢。”素衫公子徒有一副端访温润的模样,放浪地倚在一旁,“……或者是带着肃王一起来找我。”

    “你不想见他——准确点儿来说,所有官字头的人你都不想有甚么直接的牵扯来往,否则今日在作坊巷口,你也不会远远地看见我留意到你的身影就拂袖离开。”杨不留好整以暇的抱臂看他,微微叹了口气。

    “庄望,你来京城究竟是来做甚么?”

    庄望眉峰一扬,漫不经心的又是一笑,没等调笑个只言片语就被杨不留截口打断,“别说你是思念旧友一路追寻。”

    “你说你姑娘家家的,干嘛总把话说得那么没劲。”庄望被她噎得翻不起浪花,只得敛了满脸的不正经,掸了掸素衫,揣着袖口老实道,“我是为斗笠人的事儿来的。顺带着来京城瞧瞧,拓宽一下财路。”

    杨不留有些诧异,皱眉没吭声。

    “他何时离开广宁,姑且尚未查明,不过他销声匿迹了这么许久,总算是被我逮住了踪迹。”庄望对她这副纠结的反应不以为意,自顾自道,“日前——唔,差不多半个月之前吧,有人在岭南附近见过疑似斗笠人的身影,不过他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乔装打扮,探来探去也无从确定是不是真身……所以,我特意骗了星桥和她小师叔去岭南游历,辨认一下真假,瞧瞧究竟是不是真的胡裘。”

    当初广宁各方疑点尘埃落定,唯独只有这左一榔头右一棒槌把他们耍的团团转的胡裘消失的无影无踪。若非肃王回京一事,杨不留定是会捏着乎噶尔的尾巴不放的——她沉默了片刻,绷着神色毫无说服力的劝阻,“我离开广宁时不是跟你说过了,若有要事自然会传信联系,京城与广宁不同,你不该……”

    “不该甚么?不该一脚踩进这摊泥塘里?是来是走皆是我自己的决定,即便日后后悔也轮不到你凭着一己之力把我推出去。”庄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再者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儿你少做了?你身后这肃王府堂堂正正的立于烈阳之下,你自己何时才能从他的庇护里走出去?难不成要永远瞒着他,不让他知道,你为了助他一臂之力,必须独自走到阴湿黑暗的沟渠里?”

    杨不留无力狡辩,无法保证的事她不想堂而皇之的脱口许诺,可也没办法逃避——她需要做的事终将与肃王所盼望的背道而驰,孑孓独行时许没那么难捱,可如今心头上牵扯了一块魔障,杨不留知道,她的所作所为需得有人助力,根本不可能拒绝庄望送上门来的好意。

    庄望自然也是为此而来。

    “给杨謇老江下毒的人还没找到,查斗笠人的来历去处亦是你之前托付于我的。”庄望懒散的盯着杨不留自己跟自己犯拧的表情,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庄生阁做的就是包打听的买卖,你总不能让我自砸招牌吧。”

    “……”杨不留不知该同他怎么说,也确实没什么可解释。

    庄生阁在广宁就建在黑白之间的灰暗地带,江湖不远,庙堂不高,大事小情他都能道出些外人不得而知的微妙,杨謇替他埋下的种子,杨不留无意干涉,可倘若庄望因着她的一意孤行跟那些不相干的官场过多牵扯,这一扯就是千丝万缕脱不开干系……

    杨不留一脸深不可测的沉默不语。

    她至今仍旧在怀疑,自己当初跪在肃王跟前威逼利诱同他攀上关系究竟是对是错。

    肃王顶着一脑袋的遭人算计,细作筹谋多年深思熟虑,也许杨不留合该让肃王爆发在父子猜忌的隐患里。

    然而肃王君子骨血,他无意谋反,最终就只能沦为兵权与党争之下的牺牲品。

    杨不留也许有机会洗刷杨謇的冤情,可无人相助,只会是截然不同的一番光景。

    ……根本没得选。

    以前是,如今也是。

    庄望拾柴点火,开口烧尽了杨不留最后一点顾虑,“不留,无关是歉意或是情意,如今我来京城,跟甚么儿女情长都没关系。”他掀起眼皮,看着杨不留一闪而过的尴尬神情,倒有些幸灾乐祸的笑起来,“欠杨謇的我一定要还,此后我为你做的事,桩桩件件都会记在账上。你不必为难。”

    杨不留一言难尽的看向他,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叹了口气,“你就偏要让我欠你欠得无以为报才舒心。哪儿能那么简单容易?”

    “是啊,不过我既然开门做生意,总有机会敲你一笔。”庄望脸皮极厚的笑了笑,“……你可有点儿准备。别让我空手而归就行。”

    “……”杨不留忽觉自从她爹洗冤之后,庄望没了那团系成死扣的心结,偷鸡摸狗的小痞子脾气又有点儿春风吹又生的势头,她十分凑合的跟着笑了一下,也不好把这日后同流合污的同伙儿贬损得一文不值,只得没好气儿的把话题牵扯回正事,“不过倒没料到,岭南的消息你也能探查得到。”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庄望搓了搓手指,摇头晃脑的招摇道,“有来有往,这买卖消息的生意才做得下去。各处州府明处有府衙,暗处自然少不了拉帮结派的地头蛇,不然你当我这三年有余,就只是老老实实的守着一个广宁不成?”

    杨不留觑着他笑了一会儿,“星桥她们何时动身去的岭南?孔先生难道没说甚么?”

    “跟我差不多前后脚离开的广宁。”庄望满不在意道,“小丫头好骗得很,不过孔安那么个半仙儿跟着,你觉得是我忽悠两句就有用的吗?什么山清水秀风土民情都是胡诌的,孔安默许的事儿,你且安心就是了。不过岭南到底有甚么猫腻?既没甚么驻军也不靠近边境,要真是乎噶尔的话,他跑到那儿去做甚么?”

    杨不留一耸肩,“乔唯的父亲被软禁在岭南。”

    “镇虎军那个叛徒?”庄望蹙眉,抿着嘴唇略作思索,叹气摆手暂不深究,“这次来京城比较急,我不会一直待在这儿。不过我新盘了一个琴阁,就在长街,你要是无处可去,就到那儿坐坐,长街烟花柳巷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于你而言或许有用。”

    杨不留点头,应是应下了,只不过诸允爅如今闲来无事,她总不能撇下他堂而皇之的去逛窑子,“在京城待到何时?应天和广宁的生意你日后如何打理?”

    “广宁招了琴师,小安如今算是半个老板,耀武扬威着呢。”庄望想起那拿根儿鸡毛当令箭的臭小子无奈摇头,“京城我倒是有个相熟的朋友,平日里有时间他会帮我顾着琴阁的生意……你也认识。”

    杨不留略一扬眉,稍稍思忖着来京城这些日子里与何人交识,忽然诧异,“你该不会是说……陆阳?”

    “人不可貌相,这小子虽然长得挺像窝囊废的,但人脉确实挺广。”庄望看着杨不留那一脸的难以置信忍不住偷笑,“你不是因着他提及泗水和朝中的事儿有意拉拢他吗?不然你当真那么好意替他开棺验尸?”

    “我倒不是诧异他有几分能耐本事。”杨不留笑着摇头,真人不露相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就是觉得你同他相熟有点儿奇妙。”

    “做生意的时候不打不相识……不说我了。”庄望开口截了杨不留刨根儿问底的心思,“进了应天府的城门,京城可如你所想?肃王又可如你所愿?”

    已然做了抉择的事儿杨不留从不怀揣着半分悔意,她浅淡的笑了笑,跟难得一本正经关切她的庄望打太极,“如愿以偿不是说说而已,你我都是,别太为难自己。”

    这丫头太聪明,稍微偏斜的语气她都能听得出端倪——庄望一撇嘴,“听你的可以,但你说了不算。”他抬眼望月,顿了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抖抖衣袍袖口转身要走,“走了,肃王府周围有暗卫,差不多也该溜达到这来了。京城的庄生阁还是庄生阁,一问一两,常来坐坐。”

    杨不留权当看不出他那满脸的欲言又止,只是笑着摆了摆手,见他气鼓鼓的扭头迈步,忽然唤了他一声,烦请他留步,“劳烦庄老板帮我留意一个人。”

    庄望不闹了,回头看着她,“谁?”

    杨不留抿了抿唇,眸色晦暗道,“阮绍。”

    庄生阁落在京城并非易事,杨不留被庄望这么个从天而降的馅儿饼砸得欠债累累万千愁绪,她浑浑噩噩的往别苑走,闷头撞在一飞檐走壁挡在她身前的人怀里,抬头一瞧,脸上的表情直接垮下去。

    杨不留有点儿做贼心虚。

    诸允爅还当是她闻见他身上的脂粉味儿,先立立正正的保证纯粹是在信音坊里腌入了味儿,见她忍不住勾起眉眼才又道,“你这是去哪儿了?”

    杨不留舔了舔嘴唇,凝眉犹豫了片刻,“刚才出去——”

    诸允爅本无意追问,也没仔细听,捧着她的脸捏了捏软肉,“我还担心你白天吓得没精神呢。正巧,白宁刚回府,吴照的夫人绷不住了,交代了一件事。”

    杨不留神情当即紧绷起来,坦白从宽的犹豫一股脑儿的被她抛在脑后,扯着肃王掉头就跑,“走,先去看看。”

    经了光天化日行刺的那一遭,吴照的夫人战战兢兢惶惶了整日,入了夜便觉草木皆兵,忍不住对着两个守卫得毫不走心的白宁周子城撂了底。

    白宁沉声道,“吴夫人说,前几日有人来这儿出高价想要买走吴照到处搜刮来的,被遗弃的或是变质的胭脂粉盒——不过吴照担心那人是想拿了证据去官府报官告状,所以一直坚称从未在来路不明的地方回收过这些物件儿。”

    诸允爅敛眉,侧目与杨不留对视,笃定道,“既然如此,那吴照回收粉盒的来处,肯定有白天刺杀的真凶。”

    杨不留略一沉吟,“吴夫人知道这些胭脂盒的来历吗?”

    白宁一咋舌,说起这事儿嗤之以鼻,“她倒是信誓旦旦的说不清楚,不过感觉这女的嘴里没几句靠谱的,我跟子城商量着,一会儿吓唬吓唬她,看看能不能逼问出点儿有用的东西。”

    白宁咧嘴,不怀好意的对着两位面面相觑的主子笑了笑,“主子,要不要移尊驾,去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