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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秦府邀约

    天潢贵胄根植于血脉,却也尽是受人簇拥得来的荣华。

    肃王被宁贵妃安置在宫城之外时还是个四六不懂的毛孩子,亦曾怨过触不可及的亲情竟是天涯之远,直至后来受教于温仲宾,肃王这才抖落出一身洒脱的羽翼出来,以为自己可以闲散一生,行至水穷坐看云起,恣意翱翔于四方天地,不再禁锢在皇权的牢笼之中。

    然而当年分明是这座皇城舍弃了他,如今二十年过去,这座城却又招摇出无数只抓人骨血的手,生生把他从山高海阔处生拉硬拽回来,要他抛头洒血,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破开险阻,清出一条血路,通往高远庙堂上的龙椅宝座。

    既无心抢夺,那就合该安分守己地做一枚棋子罢了。

    偏偏肃王却是一颗有着足以翻盘的“将帅”,他不低微从属,便注定是许多妄想掌控棋局之人的心腹大患。

    对皇权的不怨不争,对国土山河的赤血守卫,两者成了最不该同时在一位军功卓绝的亲王身上并存的矛盾,矛盾交锋,却逼得他一再信任的,避让的,不愿追逐的痛处齐齐转身,将刀刃对在他的心口处。

    他这一颗心装不下权谋争斗,装不下居于高处如履薄冰的皇位,仅江山国土的安稳在上,一人一隅安稳便可。

    踌躇无益,肃王带兵数年更深谙其理,追逐帝位的险途之上,所有趋之若鹜者都是怀璧其罪。他又何苦执着是非?

    杨不留的左手被他抓得又麻又疼,右手抬起顺了顺他方才发疯散下的乌发,指尖轻轻地在他眉骨上刮了两下。

    诸允爅空茫的目光被她唤了回来,眨了眨恍惚的眼睛,听她轻声道,“你信任的是你的父兄,是你的挚友,何错之有?你所期盼不过海清河晏,家国安宁,又何错之有?”

    “可信任终遭背弃,四方安定的背后注定白骨累累,猩红遍地。”诸允爅苦笑了一声,“我从东海回京,见朝堂上那些人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不休时,就一再质疑过,我这么做值吗?数万兄弟的命换回这些连城门都不敢踏出一步的言官,值得吗?”

    杨不留一惊。她知道一人背负数万人乃至十数万人生死本就是千钧重负,每一步抉择之后都会是无边无际不敢声张的悔恨和痛苦,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杨不留自幼凉薄至今,虽说不上众叛亲离,背后也没有冤魂索命,可泡在冷淡的人世里,她真真切切的体会过遭人唾弃的苦,便更深知守住心底热忱的难得。

    六年战火,肃王早就该是不动声色——然而将军冰冷无情的心是玄铁煅铸的,诸允爅却尚且残余了一丝悲悯温热着。

    值得与否的答案并不重要,诸允爅心知肚明。

    武将平定四方,文官自有规则条例约束着泱泱国土,以口笔交锋维系杀戮之后的和平——官少民多,不可能面面俱到,不可能没有藏污纳垢,亦不可能当真没有半分仁德。

    只不过如今这世道,帝位之下人人举步维艰,寸寸摸索永不停歇。

    肃王坚守着一条君子忠义之路实属不易,可这条路上,绝不会只是他一人踽踽独行。

    但诸允爅为一个“信”字所惑亦不是无病呻吟,他不受控制的想,会不会有朝一日杨不留也会弃他而去——可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实在矫情,一不留神钻进了牛角尖里,愣是把一个本该缠绵悱恻的亲吻别扭成了快把人拆吃入腹的狠戾。

    诸允爅一肚子愤懑说完也就散了,他同昭王之间的终归是一母同胞,落个记吃不记打的名声也无妨,即便刀搁在颈侧充其量也不过是兄弟阋墙,不似乔唯那般,有着挥刀斩不断的数万人命,血海深仇。

    况且别有居心的骨血至亲给他下绊子架在火上烤也不是头一次……诸允爅震惊之余,倒是很快便习以为常了。

    杨不留许久不曾开口,只沉默地看着肃王自己紧张得要命。

    杨不留对于这类捕风捉影的恶意和相互利用的野心比诸允爅看得更轻,但她却不怎么相信一笑泯恩仇这种事儿,一旦利益冲突,肃王与昭王注定渐行渐远。

    这傻小子还想自欺欺人不当回事儿,怎么可能。

    杨不留忽然叹了口气,起身在诸允爅的前额轻轻落下一吻,似是盟誓,却未付诸于口,亲得诸允爅一愣神儿。

    然后这撒了欢儿的狼崽子就不依不饶的缠着杨不留不撒手,黏糊得来劲儿。

    到底是喝了酒,诸允爅手上没个轻重,使着蛮力滚烫地拥着杨不留,差点儿勒得她背过气去——亏着老林不放心自家主子那恍恍惚惚的神情,特意带人打水敲门替肃王擦洗,这才堪堪泼灭了诸允爅眼瞧着就要火烧燎原的苗头,勉强收回胡闹的心思。

    杨不留坐在隔了诸允爅一丈远的太师椅里喘气,看着老林欲言又止,却不好直说的站在门口长吁短叹就是不关门的模样实在好笑,小老头对着混不吝的主子没招儿,只得小步挪蹭到窗前跟杨不留悄声道,“杨姑娘,若是殿下再有何逾矩之处,你直接喊就行,我带人替贵妃娘娘教训他。”

    杨不留浅浅地笑着应声,诸允爅不耐烦地跟老林置气,关上门窗窝在小榻上兀自郁闷,“我是甚么浪荡的公子哥不成?哪儿有看主子跟看贼似的?!”

    “……”说你流氓还委屈你了——杨不留偷笑,被肃王娇嗔的剜了一眼赶忙正色,“这位浪荡公子,牢骚发完了,流氓也耍完了,总该说说正事了吧?”

    昭王今儿这试探有如当头一棒,砸得肃王到现在还颇有些晃神儿。

    诸允爅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昭王劝他不要在姻亲一事上过分执着,恳切不假,好心也不是装的,但目的为何,却不好说。

    北境镇虎军认主,肃王当年能拿得下这帮刺儿头费了不少功夫,绝非交付一个帅印兵符便可就此划分得清的。而今此般情形下,一旦南境在千丝万缕的跟他生出什么牵扯……

    依着肃王的性情,南境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球球蛋蛋宵小之徒他不太可能视若无睹,但这手无论向南境驻军伸出与否,诸荣暻的疑心都不会轻易消除。即便他忍下心性,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说他养精蓄锐也好,说他暗中图谋也罢,他岂能一忍再忍,任人鱼肉?

    诸荣暻被闻戡都折腾得疑心肆起。如果方彦君步了闻戡都的后尘,为压制南境,让肃王联姻乃是权宜之计,可权宜是一时的,镇虎军同他的联系要是一直割不开呢?难道南北都要听他肃王调遣不成?

    故而与其说龙椅之上想试探他一二,倒不如说,昭王更加好奇,自己这个弟弟能抓握多少兵权在手里——好奇肃王能否无后顾之忧的成为他手里的利器。

    杨不留看着诸允爅一头松散乌黑头发心痒痒,扯过来兴高采烈的给他编小辫,“所以,你是不想跟他过多纠缠,才故意装醉的?”

    诸允爅未置可否,良久,余光瞥见两鬓各垂下一条麻花辫,这才哭笑不得的微微侧目,试图回头道,“我且问你,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或者是确切的知道了什么?”

    “看你刚才闹腾的那一会儿,想必我猜到的,你也差不多都猜到了。殿下往广宁路上的追踪,无衣押解赵谦来路上的埋伏……”杨不留扳着他乱动的脑袋,“至于我确切知道的——无非就是出门时遇到尾随的那人,应当是昭王殿下派来的。”

    “他派人跟踪你做甚么?”诸允爅脱口一问,忽的顿住——方才未觉得,此时想起才恍然,昭王说起杨不留时,竟似是提及了温如珂。

    照理来说,杨不留其人如何,本该是家书闲言,同温如玦提及倒是无妨,同昭王报备却是不妥了——但如若温如珂有意将杨不留的身世透露给昭王,且不论温如玦如何,昭王想要借题发挥,办法多的是……但现在派人跟踪,显然还只是猜测。

    他猜到了什么?

    诸允爅被杨不留扯得脑袋疼,煞有介事的指导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不留,你去西市做了甚么,可愿告诉我?”

    杨不留手上的动作一滞,没吭声。

    诸允爅却不急。他多少猜得出杨不留在刻意隐瞒他甚么,却又不确切究竟隐瞒了甚么——但好在她是没有刻意避讳的,诸允爅觉得,迟早她会主动跟他说。

    等一等也无妨,不急在这一刻。

    诸允爅抬起手臂捏了捏杨不留的手腕,正打算一带而过,却觉出杨不留重重地在他头顶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去打探消息。”

    诸允爅一怔,“找谁?”

    杨不留抿唇,“陆阳。”

    “真的是他?”诸允爅诧异,“我还以为你随口说来糊弄我的呢。”

    “我骗你做什么。”杨不留在诸允爅头顶编了一圈儿的辫子,绕到他身前瞧了一眼,弯起眼睛轻笑道,“最初在茶楼听陆阳闲扯过几句,我接近他就是为了打探消息,而非是神通广大的猜到他夫人身死之事。起初他同我理应都是想着利用对方的。”

    “……编完你还笑……”诸允爅无奈的在她脸颊的软肉上捏了一把,“没瞧出来陆阳还有这等能耐,从他那儿打听到什么了?”

    “含烟姑娘失踪前见过秦家的丫鬟,还有……”杨不留顿了一下,“秦守之寿辰设宴,阮绍也会出席。”

    诸允爅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张请帖递给她,叹气道,“我若是不问,你是不是也不打算跟我说?”

    杨不留未置可否,漫不经心地翻了翻帖子,轻声道,“我若是不说,你不是也没打算让我知道吗?彼此彼此。”

    诸允爅一时没话说,他俩这心思都动在回护对方的事儿上,谁也别嫌弃谁,“皇兄把这帖子留下,劝我莫要固守一词。”

    杨不留掀起眼皮看他,“你想去?”

    诸允爅没点头。秦守之的面子他不屑,朝堂上下也知道肃王对秦守之针锋相对在先。不过如今局势瞬息骤变,他还是想看看秦守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偏就转了心性,想要跟肃王府弄出些许牵连。

    杨不留静静地凝视着诸允爅,“近来秦相爷在京城处处受限,这帖子在这般关头托昭王送来,绝不会是无心之举。要么是有意维系表面关系,暗中施压,要么是想玩儿个什么冰释前嫌的把戏,要么就是想打你的主意。况且还有……”

    诸允爅捏她手指的动作忽然顿住,叹了口气,“阮绍。”

    杨不留点点头,“阮绍现在被赵谦来的案子不上不下地卡在半空,怎么做都得罪人。如今殿下来往京兆府,我担心他会借殿下之手,拎出真凶。案子作结,得罪人的事儿也没落在他脑袋上。”杨不留把手从这位又要上嘴的流氓魔爪里抽回来,“就是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我想去看看。”

    “你是要跟我一起去,还是……混进去?”诸允爅略一沉吟,忽然瞪圆了眼睛,“你去西市,该不会是找到长街去了吧?”

    杨不留难得含糊,哼唧了一会儿才道,“秦府请了长街的琴师舞女,我托陆阳帮我找个辙,能混进去。”

    “不行!”诸允爅突然反应过来,京中府邸私宴靡乱虽未成风却不少见,羊入虎口那还了得,“要想知道甚么,我去也就罢了,你去做甚么?想要溜门撬锁,找无衣就得了。”

    杨不留一挑眉,略微有些不屑,“我要是想去你看得住我?再者说,已经打好招呼了,就跟着一个琴师装作婢女混进去,不会多作停留的。”

    诸允爅让她堵得噎了一下,不上不下的说不出话,半晌才道,“那一群老混蛋要是对你上下其手你怎么办?不行……你要是非想去,我跟着你——”

    杨不留截住诸允爅愤然脱口而出的话,“我就是怕你担心才瞒着不说的。这请帖无论是来路还是意图都是云山雾绕,不能赌气。寿宴应承与否都无妨,但殿下明日无论去哪儿,最好身旁有个什么‘旁观’的人佐证,以免让人钻了空子。”杨不留捧着他的脸笑了笑,“你有你的事要做,我自己会小心。让白宁和周子城等在秦府外便是了。”

    诸允爅被她笑晕了头,心知这位也是个撞了南墙都不见得回头的主儿,只得服软随她去。

    “……”诸允爅无声地看着她,眸子里深沉和绚烂上下翻涌,“那你让我咬一口。”

    “……”杨不留被他极认真虔诚的神情招惹得浑身一抖,忍无可忍道,“你这都是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