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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害人之由

    诸允爅瞠目结舌良久,直待杯中氤氲的茶香冷寂,方才拧着眉间,难以置信地叹了口气。

    “秦守之嫡子长子具在,他加傍在身的爵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莳真儿的子嗣头上,这不伦不类的‘狸猫换太子’,究竟是何苦呢?”

    杨不留亦是纠结地晃了晃脑袋,“许是为了诞下秦家子嗣,图保平安罢了……不是说莳真儿身上有不少被打出来的瘀痕吗?”

    但这道理却前后不通——倘若莳真儿当真是为了免遭殴打方才动了借胎生子的心思,她若凄苦,又怎能如此狠心,偏要将自身的苦楚强加于人,害了无辜的性命?难不成,这诸般的绑架加害,仅仅是为了她的一己私利吗?

    杨不留神色稍沉,淡淡地叹声道,“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剜蚌取珠,她的那点儿苦衷,如今也便算不得是苦衷了。”她顿了一下,略作沉吟,转向雨歇轻声问道,“那名亡故的孕妇,可找到了来处?”

    雨歇只摇了摇头,未开口答字。诸允爅趁机扯了扯眉间正蹙着的杨不留的袖口,“之前小林柯来也是为这事儿。”

    杨不留余光瞄着端坐如钟的肃王殿下正极幼稚地扯着她的袖口摇了又摇,压着唇边儿的笑意扬了扬眉梢,轻声问道,“有消息?”

    诸允爅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儿,“没有。不过可以确认的是,周遭几县和临近的乡府确实没有走失或是卖到应天府的孕妇。”诸允爅忽然觉出手背搭上些许凉意,大抵杨不留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地想把他揪着她乱晃荡的手扯下去——诸允爅眼疾手快地反手捏住杨不留的腕子,磨磨蹭蹭地把她捏紧的拳头包在掌心里,暖烘烘地拉着她继续摇来晃去。他心满意足地眨了眨眼睛,“我已经让林柯去翻各个城门外阜县进京的册子,五军营那边查起来方便,甭管她是以甚么身份甚么名目混进应天府,年纪身量和外地的口音总归是瞒不住的。且再等几日瞧瞧。”

    雨歇坐在桌子对面,沉寂如水的脸上忍无可忍地崩坏了一瞬。

    世人皆知肃王殿下久征沙场为人坚毅,平日潇洒倜傥,恣意洒脱。孰料今日得以一见,竟然这般黏黏糊糊的要人命。雨歇一搓胳膊,出乎意料得简直快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实在是……

    腻人。

    雨歇本就因着明目张胆的贼入官窝略显拘谨,他坐立不安地蹭了两杯茶喝,不过片刻,闻听肃王府筹备晚饭,登时蹦起来起身推脱,为免这一顿饭吃得牙碜,赶忙恭维离去,回陆老板那儿传话复命去了。

    不过雨歇绷了满脸的一本正经,肃王平日里瞧惯了府里上蹿下跳的猴孩子,倒是对这位难得稳重的杀手生出了几分欣赏之情,一再挽留不得甚是可惜,好像全然瞧不出雨歇对于他的盛情邀约那满脸的一言难尽似的。

    杨不留耳清目明,觑着雨歇眉眼之间的无奈并非厌恶,只不过是不想光杆儿一个在这看他腻乎着,索性看破不说破的由着惜才的肃王胡闹腾,眉眼带笑地捡了老林特意捞在她汤碗里的鸡腿扔给他,捧着快比脸大的汤碗热腾腾地喝。

    最初相识时,肃王坐在席间的端庄范儿早便湮灭得无影无踪,一碗鸡汤喝完,鸡骨头一根儿一根儿的被他摆在桌上充人头,催促着嫌弃又好笑的杨不留就着这几根骨头,细细地推说含烟一案的经过。

    如若推测无误,莳真儿因着体质寒凉不得生育,大抵便是此案最初的动机缘由。

    莳真儿或是为了在秦府之上的地位,或是单纯地不想为身后无子嗣之事遭受秦家人的折磨,于是乎佯称怀有身孕,时隔数月,又从别处寻来一位与她胡编乱造的月份相符的孕妇,一边暗中照料孕妇养胎,一边自己在秦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做戏。

    然而千算万算,她却未料到这孕妇腹中的胎儿并不配合,几乎已然成形的胎儿小产,孕妇大抵是因着此事遭受迁怒,惨遭折磨虚弱致死——为了避免事情败露,莳真儿和秦难这才将胎死腹中的孩子和妇人剥离开来,分开处置尸首。

    凑巧的是,本以为此般安排半路夭折不得善终,莳真儿的婢女小湖却在回城路上遇见了同样身怀有孕,月数相当的含烟,而后不久,顺势抓走。

    “含烟姑娘温婉机敏,应当不会拼死胡来,而是会以保护腹中的孩子和她自己的性命为优先。”杨不留点了点筷子尖儿,“如今再无别的风声,想来含烟姑娘理该是无性命之忧的。只不过此事也断不可再作延拖,等到孩子降生,就不知道莳真儿和秦难会不会动甚么杀人的念头了。秦难这个人……”杨不留摸了摸肩上瘀痕的位置,略微皱起眉间,“还是挺心狠手辣的。”

    莳真儿的姘头秦难曾是长街上的一名护院,为人狠辣歹毒,他既知含烟的出身,便料到她这么一号人物凭空失踪会引得疑问丛生,当机立断的借已死的妇人再做伪装,打算就此骗过。而后他又听闻应天府毁容案闹得沸沸扬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死者的容貌毁得面目全非,再跑到秦风晚友人的酒楼里散布含烟毁容致死的消息,实实在在地泼了肃王一身的脏水,不知不觉中,让京中众人,将视线转移到肃王和秦家陈年久积的恩怨之上。

    如此来看,阮绍对此案遮掩再三也是受了风声的误导,想着得过且过莫要惹是生非,却终究害人害己。

    肃王殿下晚间时溜达到练武场消食,杨不留难得被热汤暖得忍不住身心喟叹,也慢慢悠悠地晃到菜园子——甫一走进后院拱门,她便抬眼觑见岳小将军心事重重地蹲在墙头四处张望,一问方知,这孩子大抵是仍然在为雨歇大白天的翻墙而入耿耿于怀,这会儿正满院子翻腾,琢磨着怎么重新整肃肃王府的巡防,要不要加高肃王府的院墙来。

    杨不留坐在石阶上,看着方才被岳小将军一脚踩扁的小嫩苗痛心疾首,肃王找过来寻人,一问缘由,乐不颠儿顺带手地追着岳小将军满院墙乱跑,追了一圈儿回来,也忽然纳闷儿道,“你说那个雨歇公子,他来找你是正事,走正门不就得了,翻墙做甚么?”

    “估计是溜门撬锁习惯了。”杨不留眨了眨眼睛,“或者……翻墙比较快?”

    戌时过半,秦府后院。

    一声声沉钝地重击声藏匿于夜色之中。秦难捏着皮肉打得泛红的拳头,恶狠狠地甩了甩腕子,他在原地转了几步,暴怒地冲到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痛呼哀嚎不住打滚的仆人身旁,愤愤地在他腹上踢了一脚,仍不解气,满腔躁郁地转身,抄起零落散在一旁的扫帚,抡起棒子就要往他身上招呼。

    莳真儿在屋子里焦虑细碎地踱着步子,齿间啃咬着指甲,发出阴恻恻的“咯噔”声响。

    她听着屋外的哀嚎,忍无可忍地冲出去,扯着他的衣襟凄厉的尖叫道,“打死他有用吗?!你已经杀了人了!”

    “你怎么不说,让他去京兆府打探消息,他这一路带了几条尾巴回来!”秦难眶眦欲裂地咬着牙根儿,冷喝了一声,“反正已经杀了人了,不差再多杀这一个!”

    躺倒在地的仆人一个激灵骨碌起来跪着,忙不迭的连声求饶。莳真儿被秦难扯住腕子,一把甩翻在地,她却不依不饶,扑过去一口咬在他的腿肉上,险些崩了齿关,捂着嘴含糊尖叫道,“杀人有用吗?那孕妇无人纠察,可他确是秦府上登记造册的人,杀了他?你也不想想相爷若是知情,他会不会放过你?!”

    “你!”秦难怒极,脸色霎时阴沉了下来,吓得不敢哭出声的小湖眼疾手快,赶忙把跌在秦难脚边的莳真儿搀扶着退了开来,只见他一脚踢开那仆人,爆喝道,“还不快滚!”

    秦难随手撇开扫帚,满目血色地靠近抖得宛如两只鹌鹑一般的莳真儿和小湖,一把掐过小湖的脖子,诡笑道,“莳真儿,我从勾栏花院护着你到秦府深宅,你为了钱,为了荣华富贵什么都做了……你还想怎么样?这会儿你说不能杀人了?那孕妇小产求你留她一命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心软呢?你根本就只是怕秦守之知道你的本性,反过来要了你的命吧!”

    秦难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喉间沙哑摩擦的声音几乎在莳真儿的耳畔炸起。她目不斜视地盯着秦难,对身旁挣扎得快被掐死的小湖视而不见,良久才哼笑了一声,“怎么,这会儿嫌起我蛇蝎心肠了?那你倒是把我赏给你的银票和地产吐出来啊?”她忽然眉眼竖立,冷声道,“你说我贪慕虚荣,你又是什么东西?!为了钱,你是少杀人了还是少放火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拿老娘的钱养了几个狐狸精!没有孩子,明年的这个时候咱们两个都得喝西北风!你自己看着办!”

    秦难却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面目狰狞地扔开几乎不能呼吸的小湖,贴在莳真儿的耳边,轻轻低语,“这个孩子的过错不做了结,你觉得,相爷如果知道你这么丢他的脸,你还活不活得到明年?”

    毁容案暂且告一段落,京兆府府丞顾隐归置证词线索和各方口供归置了整整两日,还得时不时地溜达到大牢里撬一撬时慕青的嘴,试试能不能追问出幕后指使——然而无论如何问询都是无用功,那蚌壳抹了浆糊,多一个字儿都不跟他多言语。

    此间两日,肃王府难得清闲。

    除却推脱不掉的帖子叨扰,和时来传递消息的雨歇林柯,诸允爅大喇喇地撇开他在外面须得端起的架子,尽责尽力地当起了脚踝犯了旧伤的杨不留的拐棍儿。

    许是一朝险些未从失控的凶犯手中救下她性命的忧虑,肃王殿下一边寻了四方城中最好的郎中医治她脚踝的顽疾,一边饶有兴致的打算让杨不留捡起就饭消化了多年的拳法技艺,最不济,防身也得是绰绰有余。

    但这武术技法讲究个言传身教——肃王殿下言传得倒是中规中矩,但这身教就显得十分歪风邪气。

    两人本是挑拣着王府侍卫不在练武场的空暇溜达去吹风消食,拉弓射箭短匕长刀玩儿了个遍,招惹得和尚庙里春风荡漾——岳小将军倒是惯常受这两人的讨嫌无所畏惧,其他的兄弟们却眼巴巴的看得痛哭流涕,于是乎平日里同杨姑娘处得最自在随意的岳小将军理所当然地临危授命被了推出去,好说歹说的才跟杨不留讨饶求情,求着杨姑娘务必把当着她的面儿臭显摆的肃王殿下从练武场里拎出去。

    杨不留心里笑个不停。

    她早些时候只是觉得肃王偶尔黏人,如今后知后觉的方才发现,他这但凡不必忙于军务要事,简直黏人黏得发腻。

    幸而杨不留也只是不可思议了不到半日——她性子疏淡归疏淡,倒还意外的挺乐意有人黏着她的。况且这不过是难能偷得浮生半日闲,索性由着他去。

    然而这难得恬淡不过维持了仅仅两日。

    毁容案审定后第三日清早,肃王府晨间饭堂热热闹闹的喧嚣将将恢复平静,陆阳便火急火燎地冲到肃王府找人——他得等候通报,在王府门口急得原地打转,转身之际却见身后一骑飞驰而来,勒紧缰绳,马蹄扬起,堪堪停在了肃王府门前,高喝了一句,“劳烦通报,付杭求见。”

    这下连匆匆赶来替陆阳引路的老林也是一惊。他先行对陆阳颔首致意,转而拱手上前,一边差人替付杭副统领拴好马缰,一边压了压喉间,不解问道,“付统领这是……?”

    付杭未着官服,也没配官家的兵刃,瞧着赶路的方向也不是大摇大摆的从正街赶来至此。他翻身下马,规矩见礼道,“林管家,贵妃娘娘这几日在护国寺思念肃王殿下,想着正好在宫外,特遣末将前来,请肃王殿下去护国寺一趟。母子叙话,不必声张。”

    老林费力的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陆阳,“那陆老板……”

    陆阳一晃神儿,仍是满脸的着急忙慌,“我找杨姑娘。”

    宁贵妃鲜少如此急迫着请肃王见面相叙,更何况还是暗中派付杭前来传信——诸允爅心里登时一沉,也顾不得这一大早的前后夹击坏了他两日来的闲散,匆匆别过眉眼间满是担忧的杨不留,换了身寻常的衣裳,吆喝着岳无衣随行,提马跟着付杭启程。

    杨不留压着气息长叹了一声,余光瞥向窗外,瞧着念儿带着陆阳快步进了别苑,当即掸了掸衣袖起身迎上去,觑见陆阳哭丧着一张脸,忍不住急切问道,“陆老板,这是怎么了?”

    陆阳急得快哭了,“秦难发现有人盯梢儿了。我派人查了他名下所有的房屋地契,连含烟的影子都没见着……”

    杨不留眉间一蹙,扶着他的手臂安抚他莫要心急,转而轻声又问,“秦难有甚么动静?见了甚么人还是去了甚么地方?”

    陆阳沉重的摇了摇头,“他倒是甚么都没做,但秦府……就没这么风平浪静了。”

    杨不留一怔,“莳真儿?她又闹甚么?”

    陆阳苦笑着捂住脸,闷哼了几声方道,“说是莳真儿今日一早失足从台阶上跌下,有征兆要小产,尚且不知能不能保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