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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一年小秋

    洪光二十四年小秋,鹘仁达一行途经北营巡线,先锋营列阵架弩北门大敞,铁甲寒光凛凛,火铳炮筒黑压压地注视着官道,肃然恭迎着远道而来的贵客踏入中都留守司辖下州府之地。

    穆良对于东宫把他北大门当成过家家的看法甚是不满,摆个阵仗加以迎接已然算是最后的妥协,岳无衣稍稍后错半步立于穆良身畔,正迅速脱却年少稚嫩的肩膀憋笑憋得发抖,抿着嘴唇压下笑意,声音闷在胸口嗡嗡地哼哼,“知道的先锋营是在这儿迎接西域来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把人直接轰在这儿呢。”

    穆良目不斜视地眺着鸿胪寺卿周到迎接的繁琐礼程,提腿带了岳无衣一脚,“笑个屁。你自己点一点你前来护送带了多少人马,鹘仁达破了规制不说,还带着他西北的暗卫往应天府里扎,京中若不是如临大敌,能让五军营代统领亲自护送?”

    穆良嘴里念叨着,还不忘记仇,“太子一天天也不知道尽琢磨甚么了,让北营先锋营护送,还不如直接把应天府城门打开等着人打过来……”穆老顿了顿,斜睨了岳无衣一眼,“三更半夜给北营送信的那人,是肃王府派来的?”

    “带着面具那个?时慕青,他是时州的儿子……南境时将军您还记得吧?”岳无衣咂咂嘴,揣摩了一下用词,“时慕青这人勉强算是肃王府的人吧。老叶在北境那边被拓达左一榔头右一棒槌地绊住手脚,斥候往西探不来什么有用的消息,主子和府上都不大放心,就提前派时慕青摸了摸这队人马的路子——也亏着先有打算,齐老这一病,过关口的文牒都能出岔子……”

    岳无衣朝着鹘仁达身后随行的使臣努了努嘴,“那位是乎莱尔的心腹,以前拓达不老实往西边摸,那可是能提刀上阵血洗敌军的主儿,他身后一小队人马是西域王室的鹰犬,动起真格的全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厉害角色。谁知道他们到底打得什么主意?说是来示好哭穷,反正我不信。”

    穆良微微一愣,乜了他一眼。他大抵是难得听见两位曾相识的旧友之名,久违的物是人非一时恍惚,半晌才低低地念了一句,“……西北熬人啊。”

    岳小将军何等眼力,一眨眼的功夫就咂么出穆良这一时默然是何般缘故,但这世道命数又不好说,话到嘴边只剩五味杂陈,少年郎搭着刀柄扣了扣掌心,“先前还说齐老的病撑不过夏呢,这都小秋了,不是还好好的么,长命百岁没问题。”

    穆良嗤笑了一声,先损了他一句没跟他主子学点儿正形,而后不自禁的皱了下眉,喃喃道,“灯油耗尽,烧的都是心血,人还能撑多久……”

    岳无衣这个年纪正满怀对生死的置之度外,说点儿甚么都像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站着说话不腰疼,劝也劝不出甚么好话来。他只好规规矩矩地目视前方,憋屈地叹了口气,抬眼正眺见鸿胪寺卿遥遥抬手示意——岳小将军忙提步上前,先同鹘仁达揖礼致意,却无寒暄客套,适时地退了回来,举起手臂勾指一挥,嘱意五军营入列随行,吆喝了一嗓子,准备启程。

    又是一年小秋,应天府落了连夜延绵的秋雨。

    肃王自离北境几乎辗转颠簸了一年,广宁严寒泣血,泗水水患滔天,南境招安平叛……诸允爅从朝会下来时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他同杨不留仿若只在昨日的初逢,竟已然过了整年。

    温如珂方为了顾隐在兴安县工事收尾钱粮久不下放一事跟他亲哥在殿前吵了一架,抱着胳膊气儿不顺的紧走了几步,怼了正慢悠悠踱着方步的肃王一肘,“鹘仁达那边还没到,你这掰着手指头算甚么呢?前两天鸿胪寺不是报过了么,使臣队伍应当今天才打北营巡线过,有穆老和小无衣盯着呢。”

    “唔……不是那事儿。”诸允爅抓耳挠腮地犹豫了片刻,“我刚算了一下,去年今日——是我跟不留第一次遇见的日子。”

    温二公子被他那当户部尚书的亲哥噎得一肚子气还没散,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日子有何特殊之处,“第一次见怎么了?你俩第一次见有甚么好事儿吗?把我妹一个人扔在树林子里的不是您老人家吗?这事儿还挺值得纪念的?”

    诸允爅被温如珂接连质问堵得垮下脸,一撇嘴,恹恹地委屈起来,“我这不是盘算着挽救一下自己的高大形象,送个礼物甚么的……”

    温如珂恨恨地咋舌,瞪了他一眼,“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比什么都强。”

    “……我倒是想,母妃最近养着煦儿心急得很,偷偷摸摸跟父皇说起过不留的事儿,结果父皇从头至尾就拿一句话搪塞——‘门不当户不对’,还说甚么容她做个侧妃也无妨,但是我得把正妃的位子留给苏伯候的嫡长女。”肃王殿下丧气地耷拉下脑袋,“这婚事只怕得从长计议。”

    温如珂闻言一呆,满腔激愤霎时就熄了火,十分痛心地拍了拍诸允爅的肩膀。

    倒不是这位苏伯候的嫡女生得什么奇形怪状,甚至这位在御前数得上名号的伯候之女称得上是才艺双绝花容月貌,更何况苏伯候家中两子战死沙场,在宣同府颇具威望……

    “皇上惦记着安抚老臣,毕竟苏伯候就那么两个儿子。问题是这兄弟二人是在镇虎军时一前一后以身殉国,老头儿恨你都恨透了,明面上还不能说,中风瘫在床上躺了快两年,相安无事也便罢了,这婚事但凡提起来,估计老头儿能从床上蹦起来拿拐棍儿照死了抽你。”温如珂抱着胳膊感慨了一番,扭头却瞧见诸允爅高深莫测地瘪了下嘴,“你是让人掐住脖子了还是怎么的?什么表情?”

    肃王殿下四下扫视了一圈儿,咳了一嗓子,声音放得极低,“苏伯候瘫床上不是因为儿子,是他女儿——”诸允爅“唔”了一声,搜肠刮肚精挑细选了一个听得过去的词儿,“……跟人私奔了。”

    温如珂眼睛瞪得溜圆,就差抓一把瓜子磕着凑热闹了,“跟谁啊?”

    “留下的书信里写的是拓达的一个甚么马商。”诸允爅先嘘声示意温二把嘴闭严实,这才继续低声道,“那姑娘也不知道着了甚么道,苏伯候几次三番托我留意着人的去向,到现在也没找到。现如今只托词长女为病父尽孝不结姻亲,老头儿就剩这么一个闺女,丢不丢颜面已经顾不上了……但倘若父皇提起这婚事,毕竟事关敌国,苏伯候难辞其咎,事情闹大就难办了。”

    温二公子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出了宫门适才咋舌叹气,“他闺女这往大了说可是通敌,你还这么让着?”

    “苏伯候原是北境老将,两个儿子也确是因着同拓达的血战殉国捐躯……苏姑娘我略知一二,算得上是心有傲骨之人,通敌一事,绝非仅凭一封私奔消失的书信可以判定。”诸允爅暗自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不再执着于此,扯了温如珂一把蹭到他马车上去,“陪我去挑件儿首饰去。”

    温如珂翻了这坐拥内务府的天潢贵胄一眼,“肃亲王府上甚么宝贝没有,回去在自己家里翻一件儿不就得了,宫里赏的哪件儿不比街上的金贵?”

    诸允爅一本正经地晃了晃脑袋,“府上的物件儿全是不留清点的,她比我了解的还清楚,既然要送,这不是得有点儿诚意吗?”

    “……”温如珂迄今为止没讨媳妇儿,显然没到能理解肃王殿下“少女怀春”的境界,“你有诚意你自己挑不就得了,找我干甚么?我这妹妹丢你府上我还得给你出主意是吧?”

    “你以为我想吗?”肃王殿下又委屈上了,“要不是因为不留嫌我挑的东西难看浪费银子……”

    温如珂一愣,“你之前送什么了?”

    “一件儿小袄。”肃王殿下甚是认真地在胸前比划了两下,“这是两团牡丹花,姹紫嫣红的——”

    “……”温如珂抬手截住他的话,先探着身子同驾车的侍卫吩咐了去处,缩回来嫌弃地挖了肃王一眼,“我妹没揍你都算你走运,这都什么青楼的眼光?”

    肃王殿下磨磨唧唧地回府时已至晌午,天边晴了半日又堆起云。

    “杨姑娘清早在殿下去朝会之后离的府上,带着林柯呢。”老林瞧着诸允爅一刻不到的功夫就跑到别苑门前绕了三圈,忍不住上前提醒了一句,“姑娘还说大抵要傍晚方归。要不等她回来,我去书房叫您?”

    鹘仁达此行京城时机微妙,杨不留虽然没主动提及,但阿尔番丽留在南境的鹰犬露面是否与之相关仍是未知,乎噶尔几次三番诈死下落不明,总归是块难以割舍的心病——杨不留在郎七面前如履薄冰,简直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西域鹰犬的动静。

    偏这些恶犬蛰伏已久,为免日后这些摸不清身影的恶兽冲出来撕咬搅局,杨不留务必要先发制人。

    诸允爅搪塞了林管家,负手往府上后院闲逛,行至后门时侧耳听见门外脚步声窸窣响起,片刻后,一道身影迅速晃了进来,眺见院中的肃王殿下,扯下面具,甚是规矩地揖了一礼。

    正是一去西北探查鹘仁达行踪的时慕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