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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送完林许许回家的这个晚上,张川成在路上走了很久,以免到家后无事可做。张川成想起一句话:突然发现我竟然害怕孤单,并且我并不想恢复原状。

    “我叫林许许,二十五岁,处女座,喜欢唱歌,开快车,发现美食,人生前半段都想把自己变成重要的人,现在,我只想成为自己,这很重要。很高兴认识你张川成。”刚才,林许许这样介绍自己,下巴向张川成点了一下,示意可以开始。

    “我叫张川成,二十五岁,金牛座。爱好……没有,人生前半段没有意义,现在……正在寻找意义。也很……高兴认识你。”

    “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没有爱好的人。”林许许这样回答,但似乎并不想深究。

    “你还没有头像呢,张川成。”她拿起手机帮张川成拍照,“喂,不要假笑好不好?”张川成收起笑容,恢复到日常的自己,“这样面瘫的,才是你呀。”林许许调整角度,迅速按下,又拿给张川成看。

    “怎么样?”

    “呃,除了鸡翅膀,我非常满意。”照片中的自己,一直鸡翅膀折了,另一只则比出一个尴尬的耶。

    “我们应该合照一张。”她来了兴致,凑近张川成,左手尽可能伸长,右手把鸡头揽在胸前,“咔”手机发出清脆的一声。张川成和林许许有了第一张合影。

    “晚安,没有爱好的人。”林许许发来短信。

    “晚安。”张川成想多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发出去了两个字。

    十天前,张川成还是一个没有智能手机的人,而现在,张川成竟然对着手机傻笑,这真是不可思议。

    父母的电话打过来,张川成刚刚洗完澡。寒暄之后,母亲说将在明天再张川成的城市转机,她讲到这里的时候有些羞愧,叹了口气,母亲说:“嗯,但还是能吃个午饭的。”

    张川成说:“好。明天我到机场见您。”“您”不是可以要说出来的,但讲出来的时候,张川成对自己的客气非常失望。

    她停顿了大概三秒钟,挂电话前,她说:“好,那你快睡吧,我这边也要出发去机场了。”

    她对张川成的情况一无所知,自她与张川成分开之后,张川成隐瞒了病情,生活的琐碎和各种感受,力求塑造一个轻快的年轻人给她,或许她也如此。她是张川成在便签纸上记录的远隔重洋的母亲,时而回国时而出洋,也是每天早上必须背诵的必须项目,但最终他们变成了最有理由亲近的陌生人。

    张川成又为自己的计划感到羞愧,如果不是这个电话,她是否,是自己人生意义的一部分。

    “我妈来了电话,明天要在机场见一下。”张川成给杨一寻发了短信。

    “又这样?你可别穿帮了,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早点睡吧。”

    “你……最近有点怪哦。”

    张川成没有回他,想到明天跟母亲的会面,竟有一丝沉痛。

    第二天,到公司打卡请假,再转地铁到机场,十一点五十五分,张川成站在了国际机场的接机口。

    她第一个冲出来,可能走得太过于急了,棕黄色的丝巾飘了起来。她比印象中略微胖了一些,戴着眼镜,头发吹得很高,看起来保养得宜。她看到张川成,迟疑了一下,有迅速甩掉那些陌生感,急切地招手,三步并两步的走过去,几乎要滑倒,最后还是稳稳地站在张川成面前,发出哎呦的声音,给一个大大的拥抱,又双手将张川成从怀中推出,看看他的脸,再抱回去。

    如此反复三次。

    张川成略显僵硬地回应她,知道嗅到一股熟悉的独属于她的气息,类似乳香的甜香。这是张川成和她生活十五年的证据,无法被香水味抹掉,也永远无法替代。

    “肩膀宽了,可还是那么瘦。”她说着,又挎住张川成的胳膊,再伸出手来捏捏,“头发怎么回事?乱七八糟的。”

    张川成躲开她伸过来的手,略显拘谨地笑了一下。她不以为然,嘴里念叨着:“儿子长大了。”

    他们选了一家韩餐厅坐下,到滚烫的石锅上来之前,她都攥着张川成的手端详,张川成则避开她的目光,有些手足无措。她的眼角细纹多了,化了淡妆,额头有一种奇异的明亮,她问了张川成关于工作的事,又问起杨一寻。

    “那小子最近在谈恋爱。”张川成说。

    “那你呢?该找个女朋友了。”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口气,仿佛一切都在计划中。又担心地说:“你这么内向,有好姑娘也别你这沉默寡言给憋死了。”

    张川成埋头吃饭,脑中闪现一秒钟的林许许,旋即被滚烫的大酱汤送服。

    母亲叹口气,说:“上次我跟你说的计划,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什么?”张川成大吃一惊,觉得自己一定是遗漏了之前某次通话的重要信息。

    “到美国和我们一起住。”她斩钉截铁,大概以为张川成在僻重就轻,“说了要想想,就没有下文了。”

    “我在这边挺好的。”张川成挠挠头发,觉得自己很难劝服她。

    “怎么好?一个人,没有人照顾,空气又不好,再说,在公园拍个照有什么可做的……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她说着说着,自知失言,声音越来越小。

    “挺好的,我觉得。”张川成只好依靠重复来强调自己的观点。大概,于她只是一种搪塞吧。

    “总之呢,你要好好计划一下将来了,得过且过怎么能行?”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略带严厉,似乎害怕伤害张川成,只好低头吃饭,“一点不留神,你就长大了,妈妈觉得,我们说的话都到不了对方的心里。”

    她强调了一句:“到不了对方心里。”

    张川成没有接话,他们沉默吃完饭,又坐在咖啡厅里。母亲讲述一些在美国的事,包括工作的决定,终于是要停下来了,她说,好像没有尽头,也没有意义,最后她说:“也是想,你在这边实在是不好不管,以后我两边跑,一边半年陪你。”

    “真的不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张川成说,用汤匙搅动咖啡,一口也喝不下去。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在闸口,她说:“行了,你回去吧。天冷,多穿点衣服。”

    张川成点头称是,挥手和她说再见,她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抱张川成,仰起头认真的看着张川成。

    “儿子,说是我要陪你,其实是我想你啊。”

    她努力让自己回转身去,脊背有点微微向前弯曲。张川成看着她的背影,竟然觉得这是一次诀别。“妈。”张川成终于喊了她一声。

    她回头看,眼里全是疑问。

    “飞机上凉,盖上毯子。”张川成笑了一下,说。

    “好。”她终于回过头去,继续快走几步,消失在闸口里。

    张川成把头缩在帽衫里,转身快步走出机场。太阳特别大,飞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冲出航站楼的边界,张川成被那阴影覆盖,动弹不得。

    “鸡,你今天怎么还不来上班?”林许许发来信息。

    张川成没有回她,因为他需要稍微整理一下情绪。

    见一次母亲,有意义的要事栏中,这一项可以打钩了,遗憾的是,这件事竟不是张川成主动达成的。

    坐大巴车回市区的路上,张川成睡了一觉,或许,是身体迫切地让他暂时停止思考。张川成甚至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好像带着林许许见了母亲,她们微笑着说着话,张川成努力的听,却听不见任何信息,然后就醒了过来,张川成无数次叫妈妈的场景次第出现在脑海当中,不可抑制。

    “去处理了一件事,现在马上回来上班。”下车的时候,张川成个林许许发了消息,再到万达的洗手间换上鸡的外套,尽可能挤出一个笑容,把鸡的脑袋套在头上的那个瞬间,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张川成全身颤动,无法克制住眼泪,这不是轻快的,需要并且随时可以恢复原状的张川成,他对此愤怒,又无可奈何。

    整个下午,张川成都在一种急切的情绪里,以至于每张散出去的传单,都像是在浪费时间。张川成急迫地想要见到林许许,可又觉得无从表达,那种状态,像想要喝酒,找遍了整条街,所有的店都闭门谢客。

    到七点钟,张川成坐在万达台阶上发呆,直到保安走过来说这里不能坐。

    “为什么?”张川成的口气很不好。

    “没为什么,就是不让坐。”保安肯定听出了敌意,态度强硬起来,甚至有点洋洋自得。

    张川成的拳头攥起来,心里像是一座火山,正奔涌着不停上涨的恶意。

    “我如果非要坐呢?”张川成人生中,第一次怒不可遏,愤怒让他乱了分寸,直到保安扯住他的手臂,试图架起张川成,拳头终于还是扬了起来。

    任何愤怒,都是一种无可奈何。

    张川成终于变成一个让自己羞耻的——因为无可奈何而爆发愤怒的正常人,拳头冲过去的时候,张川成想起那个雪夜里大声歌唱的家伙,想起母亲走向闸刀口的背影,而后突然发现,心灵的痛苦需要肉体的痛楚来缓解,而用鼻腔爆出的血,眼角伤口泛出的淋巴液完成接力。

    张川成,一滩烂泥,一个能力无用者,他的头反正是一个终将被气体充爆炸的气球,不知道为什么仍要用手臂保护它,直到彼此精疲力竭。张川成眼泪伴随着疼痛喷薄而出,张川成说:“对不起对不起。”

    和母亲做郑重道歉。

    生命中的所有对不起纷至沓来,虽然并不是张川成自己搞糟了自己的人生,这愧疚也于事无补。

    保安扬长而去的时候,张川成被深深的倦意包裹,内心有种类似解脱的情绪,似乎刚才的拳头和愤吼,将很多想表达但未曾表达的痛惜通通挥将出去。而正在走出写字楼的高跟鞋和皮鞋们,并未停下步子,它们的主人迟疑了一下,旋即低着头快步走开,或者发出了被惊扰的惊叫,再整理情绪,继续埋头于手机或者与同伴的交谈。

    张川成挣扎着站起来,不管周遭的目光,像只受伤的狗,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士,更准确得说,一只斗败的公鸡。地上面有被撕掉的鸡毛,它们被踩的更加扁平,贴在地上卑微如泥。直到站起身,张川成的脚踝在大爪子里隐隐作痛,右眼已经肿了,导致张川成有点看不清,但还是看得见,林许许正从大堂里走出来。

    张川成慌忙寻找鸡脑袋,还好它只是有些扁,用力撑开它,把脑袋塞进去,再尽可能拍掉身上的土,张川成歪歪扭扭地走两步,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正常。林许许没有停下步子,甚至没有四下寻找张川成,她眉头微微皱起,不停地拨弄手机,然后,张川成看到那个叫耀的男人,西装挺括的走过去,甚至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