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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长颈鹿每天只睡两个小时,蜗牛的眼睛被割掉之后会痛苦地长出另外一只,鲨鱼怀孕需要四年,蚍蜉一生只是从早上到黄昏,蚂蚁每天只打八分钟的盹儿。

    站在生物学的角度,人很难讲是高等动物,但他们被赋予思想,爱和行动力的同时,也被消灭掉更灵敏的嗅觉,视觉以及夜视能力等,让它们只变得刚刚够用。人自信有改变世界的能力,要靠工具和群体完成目标,即便最终只是为了让世界更便利地服务自己,但这看起来也是没办法,他们只能靠不停地活着创作东西来试探及冒犯危险,以便更好地与世界相处。

    这其实又非常公平。

    即便烂熟于心,张川成也无法对林许许讲出如上理论,可如果讲关于超忆症的事情,大概更花时间。她睁大眼睛看着张川成示意说下去的时候,张川成脑中有三秒钟的空白,试图发出声音,但这确实,难以启齿。

    “你喜欢我?”林许许突然跳出来一句,张川成听到心跳如鼓的响动,身体像被瞬间攥紧,再迅速放开一下,血流从脚部直接升腾到头顶。张川成想,这是个更难直接回答的问题。

    “你根本不是富二代?”林许许问了下一句。

    “你是外星人?”或许意识到第一句问话的鲁莽,她开始不停地提出问题,口气里尽是“不要当真啊”的玩笑感,着大概为她和张川成都解了围。

    “我说,我的脑子有点问题。”张川成终于说出口,想着,再多的问题也不该瞒着她吧。

    “看得出来啊。”她的反应让张川成大吃一惊,直到她伸手过去挠张川成的头发,说,“显笨倒是真的。”

    张川成听出她仍在开玩笑。

    “呃,不只是笨,还有点奇怪,有时候像被按了某个键,会情绪失控,就像刚才……”张川成隐瞒了一部分,觉得完全说明没有必要。

    “我也会啊。”林许许说,“小孩儿,年轻的时候都会这样,老了就不会了,变成那种人类之后。”她不以为然,像这样的情况司空见惯。

    “目前最关键的不是这个,是你肿了的眼睛和嘴巴。”林许许凑近张川成,仔细看着他的伤口,“现在立刻下山,我们需要找个诊所。”

    “我没事,回去再说,现在我想在这里和你待一会。”张川成强调说。

    “那你今天为什么打架?”她继续坐着,双腿在椅子上荡啊荡。

    “没打过,想试试。”张川成如实回答。

    “所以赢了吗?”

    “并没有,但我不难受,是一种重要的人生体验。”

    “所以这也算是借口?”

    “算,实话说,认识你之前,我是个相当冷静的人,杨一寻,呃,就是我那个领居,叫我机器人或者镇静剂吧。”张川成说。

    “哦,那个男朋友?”

    “并不是!”张川成面红耳赤,急忙辩解。

    “一点不镇静啊。”林许许大笑。

    是啊,张川成也笑,现在的张川成,不仅不镇定,简直是方寸大乱。

    “其实人和世界对抗,方法并不多,有时候只好认了。”林许许似乎无限伤感。

    “听之任之?”

    “也不是,先负隅顽抗,最后学会苦中作乐吧。”她悠悠的叹气,再恢复如常,“刚才他来找我,我内心冰凉,觉得,剧情终于还是狗血了。”

    “说什么?”

    “说,是不是可以继续,发现有些想我。”她像讲述别人的事情,“当下不说不动,事后又有恻隐之心,晚了。然后我发现,我对他唯有的一点眷恋,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了,所以,应该感谢你把我拉走。”

    张川成没有接话,心中不知何种况味。

    张川成和林许许静静坐着,没有再说话,十一月的空气像被冻过,有云在灰暗的空中,张川成突然很想跟林许许说我喜欢你,就像个趁火打劫的家伙一样,张川成扭头看她,再努力清清喉咙。

    不管什么结果,张川成想,像打架一样,总可一试。

    但最后,张川成说的是:“上次你说,如果只有一个月的记忆,你会做什么?”

    林许许想了一下,说:“暂时保密。”接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其实哪有什么未来啊,未来就是现在的每一刻。”

    张川成格外认同。

    下山的时候他们找了一家便利店,林许许买了冰块和碘酒,问好用法,再叫车送张川成回家。

    “为什么不是我送你?”张川成敷着眼睛说。

    “因为你是伤员啊。”她不容置疑,大概是累了,林许许脑袋靠在后座上,悠悠地叹气。

    “怎么了?”

    “男孩儿们用武力解决问题,但问题其实并没有解决,女孩儿们用内心争斗来解决,问题也没有解决。”

    “这是哲理吗?”

    “算是。”

    他们没有再说话,她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后座上。

    “睡一下吧你。”张川成对林许许说。

    “嗯。”她乖乖闭上眼睛,终于还是睡着了,她的头又开始乱摆,这一次,她直接栽倒在张川成的肩膀上。

    张川成轻声跟司机说了林许许的地址,直到车子停在她家楼下。

    “林许许,醒醒。”张川成轻声唤她,“到家了。”

    “喂!!!”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辨别了一下周围,说,“喂,你怎么不叫醒我。”

    “现在不是叫醒了吗?”

    “你……”伶牙俐齿的林许许小姐,也有无法说话的时候。她只好下车,关门前,低下头来看张川成,说,“记得擦碘酒啊。”

    “好啦。”张川成有些欢快地答应。

    这漫长又有趣的一天,终于是要过去了,张川成想着林许许的话,没有未来,此时每一刻,都是未来。

    或许可以再加一句,也没有过去,此时都是过去。

    到家里,对着镜子用碘酒擦拭伤口,镜中的张川成,陌生又奇怪。他的头开始疼,地面变成了一层可以摇动的台阶,正在眼前不停地递进向前,张川成如同置身在一艘巨浪中行进的船中,无法站稳,最后只好趴倒在地,冰冷的地面紧贴着他的脸颊,又突然垂直向上站起,张川成成了风雨中的攀岩者,要滑下去,坠入无底深渊。

    发不出声音,也使不上力气,张川成就要坠入无边黑暗中去。

    张川成坚持睁开眼睛,以方便保持清醒,然后看到两颗药,静静躺在书架的深处,发出柔和的白色微光。

    这一刻,张川成无比想要吞下它们。

    或许,张川成的决定是错误的?不该停止服药?为什么不能安静平静地继续生活?不需要喜欢谁,惦记谁,和谁发生争斗——像只没有记忆的猫狗仓鼠,一切在偷生的动物和花草?

    张川成竭力向书架爬去,从没有一刻,张川成那么像把这些药丸大口吞下,然后任由那把铲子将脑干中附着的东西,都带着激烈声响除去。

    伸手把药掏出来,不管有没有尘土,张川成想,吃完大概就可以万事皆休。他试着站起来,到冰箱里拿水,只要吞下去,张川成,你就可以大睡一觉。

    是的,大睡一觉,然后第二天对着自己的伤口发出“咦”的一声,再变回一个轻快的心无挂碍的年轻人。

    张川成尽可能把它放在手心上,捏住,再瘫倒在沙发上,他需要积攒一些力气,以便更好地做一个决定。林许许像在脑海中对峙,她说,没事儿,没有未来,都是现在。

    手机发出“叮铃”的一声,张川成努力睁开眼睛,去看短信:“药涂好了吗?鸡,请展示你的工作成果。”

    林许许,是你。

    她的一切,在张川成的脑中被截成一张张高清图片,没有高音的她,在火中抱着熊头微笑的她,在大醉之后哈哈大笑的她。

    张川成挣扎站起来,到洗手间,把药丸投进马桶,再按下冲水键。它们带着一丝遗憾,盘旋而下,终于随着水转向了无敌的深处。

    张川成在马桶边狂吐,但他想,吐干净了睡吧,但请把林许许的一切留下。

    这一夜,张川成在马桶边躺下,疼吧,张川成想,这是用来交换世界的代价。在黎明前昏睡的两小时到来之前,张川成给林许许发了一条短信,张川成说:“是啊,只有现在,得过且过,不如不过。”